《无冕之王》蚊子嗡

31、相见

　　“嗨，真巧啊。”灰头土脸的少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脖颈上的白色围巾已经沾染了污垢灰尘，他自己也很识趣地低头看了一眼，笑容却灿烂，“没想到帝都来的人也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易见西见他身上穿了一件奇怪的衣裳，看得出来不是第一次来了，“你识路？”
　　少年笑容藏着一丝警惕：“当然啦，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
　　易见西：“来看看。”
　　少年：“就只是看看？”
　　易见西静静看他一眼。
　　少年顿时败下阵来，嘁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在地上坐了下来，“昨日会城来了几个贡城的人物，有个人还向我打听了你。”
　　少年颇不舒服地理了理脖子上的围巾，朝手心呵了一口气，“是他先找上我的，气势强着呢，出手又大方。”
　　地上沙石杂乱，灰蒙蒙一片，易见西身后有一颗落光了叶的棕褐色树干，上面停着一只乌鸦。
　　少年又问：“你来这里干嘛？也是为了红宝贝？”
　　他口中的‘红宝贝’指的是赫土。
　　易见西不答反问：“你今年几岁？”
　　“啊？我吗？十四。”少年不满道，“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呵呵，”少年笑得眉眼弯起，伸手抓住易见西裤脚，“我知道你是厉害的元素人，但是在克蒂神武，这似乎并没什么作用。而且你没有穿防护服，或许现在你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是等你出去之后，你就会后悔。”
　　“是吗？”
　　“对，”少年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黏在身上的碎石屑，“跟我来吧，真是受不了你这种人。”他边说边打量易见西。
　　易见西将手套解下来递给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接过手套，小心翼翼带上，“我叫阿狼。”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乱无章的碎石上，除了风声，就只剩脚步声。
　　……
　　……
　　“阿豆出生后，父亲惊喜地发现弟弟是个元素人，虽然不是什么稀有少见的元素人，但是单纯愚蠢的父亲认为有利可图——他打算将阿豆卖给商人，不管是作为一个耍把戏骗人钱的幻术师还是其他的，元素人总比普通人要好一些，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上别的城的居民通行证，说不定还能离开会城这个鬼地方——”
　　阿狼嘴角扯出一丝心酸的笑：“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自称萧爷黑心人会找了这么个地方，阿豆只有五岁时候，就被丢进来这里了。”
　　“父亲知道后，要赎回阿豆——最后他不但没有把阿豆赎回来，反倒是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母亲每日帮人干粗活养家，我就在街上睡大觉，偶尔也会溜进来看看阿豆。你可能会觉得我懦弱，我没有和那群混蛋同归于尽的本事和勇气，我认栽，能做的也只有在闲暇时来看看阿豆……”
　　阿狼用左手指甲盖清理着右手指甲盖的污垢，“我一边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心狠手辣，养尊处优，而我们，会城最底层的人，注定要像阴沟的疽虫一样活着，任人践踏，在泥淖里挣扎，苟且偷生，连活下来都是一件无比艰难辛苦的事情……自我懂事起，就觉得这个世界乱套，乱七八糟，和阴沟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讲规律，好人不会有好报，坏人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像沃瓦大陆的先驱天秀族人，最后不还是被人所代替。”
　　阿狼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明明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可就是忍不住将内心所有的疑惑和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些话，在此之前，他未曾对任何人讲过，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说。
　　所以说，这世界就是如此不讲规律。
　　好比眼前这个寡言少语却年轻貌美男子，是个可以随心所以任意妄为的高级元素人，看他衣着和气质，甚至很可能是帝都的贵族，家产富有，不会因三餐烦恼，也不会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闻着难闻刺鼻的气味入睡。
　　可能是压抑太久了，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在乎易见西听进了多少，总之这个人看模样舒服，也不像是会嚼舌根的人，好好发泄一次也没什么，围巾很暖，虽然有些脏了，手套也很暖，他不想把它弄脏，他心里想，一会儿出了克蒂神武他要把手套还给这个好看的男人。
　　他呶呶不休地说着，忽然就感觉额头一阵温热，被风刮得皲裂的脸颊触到温柔的绸布，那人身上带着一股他说不出来的味道，很安心，很舒适，很好闻，轻轻抚摸在额头上的那双手修长，指节分明，连茧子都没有，却有很多伤疤。
　　阿狼这才发现，这个男人这么高，他连他肩膀都没够到。
　　“你是一个好兄长，你并不懦弱，相反，你很理智，很勇敢。”易见西嗓音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清冷淡漠，阿狼却感觉一股热气自心底传来，将他眼睛都烤红了，快要落泪了，但他终是没有落泪，只是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道，“谢谢，你也是，你和我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
　　易见西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有很多人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好。只是因为你没有遇到，会城现状的确有些糟，但是这不会维持太久。”
　　阿狼抬头，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天真地问，“真的吗？”
　　易见西淡淡道：“我向你保证。”
　　少年擦了擦泪花，“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易见西轻声笑了，“我叫易见西。”
　　两人继续前进。
　　阿狼默默跟着念了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处听过，“昨日来会城的人，是你的好朋友吗？”
　　易见西：“不是。”
　　“那就是债主。”阿狼笃定道。
　　易见西难得起了一丝兴致，脸上居然有了笑意：“理由呢？”
　　“见的人多了，直觉。”
　　阿狼回头看易见西一眼，“所以如果他要对贡城做什么坏事，你是可以阻止他的。”
　　英明神武的易将军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被小孩子教导的一日，忽而间又想起林崔钰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他没有情感去感知那些言语与举动背后的含义，却觉得有些雀跃。的确是雀跃，说不上为什么。但也仅止于此。前生今世，因着身份地位，以及上天的宠爱，他所收获的，大多是善意，甚至可以说，爱慕他、信任他的人数不胜数，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太久，就觉得理所当然了。不论是兰沐的示好，还是林崔钰的协力配合，又或者是牧卿的鼎力资助，要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牧卿旧贵族少司马的身份，也因着这点，易见西对牧卿更是多了一份警惕和迟疑。
　　却从来没有想过，牧卿因为身份的原因，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会面临的压力与困难。
　　那个当事人也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旁观者姿态，但在每一次关键时刻，却从来没有缺席。
　　阿狼将易见西带到隐蔽的峡谷口，从石缝里拉出一套破破烂烂的防护服，“外表有些破损，还是可以用的。”
　　阿狼看着易见西神色自若穿上防护服，又有些摸不透易见西真实身份了，这个人，好像吃过很多苦，又好像从没吃过苦。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是元素人，却有心跳。
　　可以给人带来安心和鼓励，却没有在他脸上发现任何情绪，似乎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很奇怪。”
　　阿狼直言不讳。
　　风势渐渐大了起来，穿过深谷，终于到了克蒂神武的腹地赫土区。
　　阿狼语气一改轻快，有些沉重：“到了。”
　　易见西瞳孔微缩，一时之间步伐竟有迟钝，止步，直觉告诉他，不应该上前。
　　阿狼拉了拉他衣袖，朝他摇摇头：“我们就站在这里。”末了，又补充道，“三米之外的东西他们都看不见。”
　　“意识呢？”
　　阿狼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还是摇摇头，“就像自动器物一样。”
　　易见西忽然蹲下身子，幽黑的眸子对上阿狼红红的眼睛，“阿狼，听着，我现在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郑重地告诉你，不久以后，克蒂神武这个地方会消失，包括你的弟弟。”
　　阿狼怔住了。
　　易见西语波不惊，也不管阿狼能不能听懂：“这里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阿狼双眼更红了，终于开声道：“我弟弟，还有这里所有的元素人，都会一起消失吗？”
　　“不错，”易见西道，“明日起，你得离开这里。”
　　“那你怎么办？”阿狼还算理智，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我不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让这个罪恶之地消失，但是这里没有侦感力，你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易见西笑了笑，“这个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真的？”阿狼问。
　　“嗯。”
　　阿狼艰难道：“好。”
　　“要是碰见昨日询问你我情况的那人，顺带告诉他，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回去。”
　　阿狼：“……好，不过他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会听劝告的人。”
　　“此事无需勉强，他若是不听，你就自己回去。”
　　“他不是你朋友吗？”
　　阿狼又问，一时之间有些好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易见西摇：“不是。”
　　阿狼还要说话，目光忽然偏移了几分，落到易见西身后被嶙峋山石挡住的小道上，硬是没发出声。
　　牧卿轻轻哼了一声，脸上阴晴不定，“易将军，怎么，又急着来当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