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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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六年秋，恭亲王府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刘稳婆刚把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送到一直候在门外的怀里，“恭喜”两字还没讲完，产房里就传来一声惊呼：
“见红了！”
紧接着就是慌乱的脚步声、带着颤音的呵斥：“摁住!不许乱!”
“别慌!”
产后见红，百个里有九十九都是人争不过天。府里请来的三位稳婆是经过事儿的人，知道眼下情况有多危险。
刘稳婆顾不得再同顾讲些什么，急忙忙就要回产房。
哪知她还没转过身，身高腿长的祁谦就旋风一样抱着孩子冲了进去。
按理说男人是不许进产房的，怕男人熏了血气，妨了身子坏了运气。刘稳婆接生了百余婴孩，产妇一开始发动，家里的男人就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给自己带来一丁点的霉运，哪里见过这阵势。
但是……眼看在门前守着的恭亲王祁肃都没发话，她这接人银钱与人做事的稳婆又能说什么呢？
她又瞥了眼仍是一言不发的恭亲王和王妃，轻叹了口气，敛了心神进去。
刘稳婆知道，不管待会儿接的是红封还是白封，她这稳婆，都是再也做不得了。
“血是不多。”
张稳婆换了方白棉布，扔到木盆里的废布上一片红艳，跟产房外聚成丛开的正盛的凤仙花一样。
“可要是一直这么流下去，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最后这句话压的低了又低，将将只能给张、刘、王三位稳婆听到。
经了多少事儿的老人，从刚入王府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先不说先前压根没听说过王府里有孕事，就是入府后，她们伺候的——眼下正躺在产床上不知生死的女人，也是满身的疑云。
没得姓名，没得名分，连句话都没开口讲过。
搁其他府里，这该是烧火丫头的命。
可是，单瞧着这女人的相貌气度，都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养的出来的，行走用膳样样合着规矩，脊梁挺直的时候，还带着贵气；且瞧着也不像是哑巴，几人教她孕期事产时事，一直听的仔仔细细，可见耳力是没得问题的，想问的事儿写在纸上，字字都和书上印着的一样气派。
更何况，她们来了许久，这府里从来没人敢给过一丝怠慢。
都是瞧着各人主子看菜下碟的，她们不过是伺候产房事儿、拿银钱的，能得如此待遇，可见主子的地位有多高了。
但要是说到名分，孩子都快临盆了，数着日子算，当初这府里也没做过什么喜事……
怕不是高门大宅院里，又一桩不好听、不可说、不该想的事儿。
“是女孩。”
祁谦把孩子放在气息几乎淡到没有的女人怀里。
刚哭累的婴儿蜷缩在襁褓里，被男人弄醒之后瘪着嘴要哭起来，但是一贴到母亲怀里，小鼻子立马就轻轻的抽动着，循着味道要拱到怀里去。
“长的……和你很像。”
祁谦说着掀开女人的衣襟，小婴儿闭着眼寻到位置，噙着乳/头吸允起来，几番努力却没吃到奶/水，小脸皱成一团，又不肯松开口，一边噙着母亲，一边哭了起来。
新生婴儿哭声尖锐响亮，女人气息乱了，却仍旧闭着眼，手指微微颤抖着，在满是痕迹的床褥上又划出几道。
祁谦冷眼看着堆了满盆的血布，贴在女人耳边说:“你大概是活不久了。”
这时婴儿正蜷缩在女人怀里，哭声慢慢小了，转成小猫一样的哼哼。
他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割了缕婴儿的胎发塞给她。
女人却有些抗拒，祁谦见她并不肯握住，直接就伸手捏起那缕胎发要抽走。
“给我……”
这声音极小，嘶哑干涩，歇了这么久的声带，几乎要失了自己原本的作用。
“给我……”
女人眼角溢出一滴泪，顺着肌肤的纹理晕开。
“给我……”
“求你了……给我……”
她颤抖着，试图捉住还带着婴儿体温的胎发，但是在产床上的挣扎耗尽了她的体力，之前灌下去的汤汤水水早就化成如雨汗滴，一直渗着的血水也带走了最后的一点力量，根本连动一动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祁谦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不肯看孩子，不肯搂一搂、抱一抱这个她拿命换来的孩子，她还是心软，尽管这孩子一半的骨血来自她最恨的人，那个她恨不得断其骨食其肉的男人。
她只是太累了，累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累到拼尽最后力气也只能发出将将让他听到声音——
她还微微张着口，人已经晕过去了。
祁谦还捏着那一缕胎发。他低着头，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婴儿已经睡着了，蜷缩在母亲怀里。他轻轻搭手在孩子身上，透过能看到血管的血肉数着心跳——紧挨着的两枚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同步了跳动，这孩子的心跳甚至更有力量些。
稳婆们已经不怎么敢上手了，眼下的请况最该请来的是大夫，她们……满心打算的只剩了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想抱就抱着，往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祁谦握着女人的手，让她攥着自己唯一能带走的那一丁点东西。
临死的人，最需要的是安静，就算是心安不得，给些耳根清净也好，总好过走到奈何桥的时候，还在挂念上辈子的事儿，万一再撞上孟婆旷工、孟婆汤掺了水、熬的汤不够浓——糟心事儿忘不净，连投胎都要受影响，要是再和某人牵扯不清，怕不是要连着毁了几辈子。
但是祁谦并不打算放过她，不肯、不愿也不想。
祁谦紧盯着她的脸，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贴着耳边讲：“等你死了，这孩子大概是要送到府外养着的。”
“爹娘都不喜欢你，自然也不会喜欢这孩子，况且还是个女儿，要是个男孩儿，还能给个名号养着，拜个师傅学学武艺，长到十岁就送去边疆谋个功名，只要能从刀山箭雨里活下来，以后的兄弟肯给活路，也能自己立个门户，不肯给活路，就当个家奴，好歹也能活下来不是？女儿啊，养着费心费力，养大了还要送去别人家里，搭进去几箱嫁妆。”
“一个没娘管、没舅家的女儿，我凭什么要养她呢？”
祁谦松了紧攥着的手，看着女人被握的发青的手指慢慢松开。
“你说我凭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府里可不缺孩子，只要我愿意，想要多少孩子都好说。”
“况且……就算是府里愿意给她碗饭吃，往后我也总是要成家的，一个没娘的女儿，爷奶都不待见，你说，往后管王府的女人能容得下她么？”
“她长的这么像你，只怕将来的路也不好走，要是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还不如你现在就带她一块走了的好，省了将来要遭的许多难……”
祁谦说完这么多话，心满意足的摸了摸她的脸，早先的汗水都已经干了，黏在失了温度的皮肤上，冷而粘腻。
产房里不知何时没了人，房外的人也已经走了——祁素可不是闲散王爷，能等得这没名没份孩子平安的消息都算是极给面子了。
此时仍守在门前的只有几个丫鬟。
“世子……”
“太医请来了……”
进来的青桃并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的出言断了祁谦的动作。
“来了啊？”
祁谦缩回手，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快请进来看看……还活着么？”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做不得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事儿，该求太医的，还是得求。
临迈出门前，祁谦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去掀开睡熟了的婴儿的襁褓，看了眼孩子的下身。
刚掀开襁褓，眉头就拧起来了。
青桃见世子变了脸色，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只能提步跟上，听凭吩咐。
“去!”
祁谦咬牙道:“去寻个刚生的女婴来!”
“快去!”
“那……”
这孩子……
青桃是打小就跟在世子身边了老人了，听到这话心里扑腾一下，不敢往下想。
祁谦就又皱起眉头，似乎并不愿说这事儿。
“送去王妃那儿。”
末了又添一句:
“先等等……要是她死了……就别去寻了，这个……也别留了。”
“是……”
青桃哆哆嗦嗦的应了，待主子走了，才敢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儿——一手的冷汗。
后来……
后来恭亲王府里就多了个男孩儿，平日里养在王妃院子里。旁人议论纷纷，都在猜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要说是王爷的……先不提两人的情分有多厚，就王妃这暴脾气能容得下？要说是世子的……也没听说有什么情缘呐？
有人闲得厉害，去找了接生的三位稳婆，才知道这三人，想回老家的早就回了老家，病去了的已经埋了，剩下一个，似乎是得了失心的症，许久都没开口讲过话了。
孩子周岁的时候，倒是没有再避讳什么，放了话说这是世子的儿子，王府里的眼珠子，宴席都摆了三天。
孩子的母亲？人家话都讲到这份上了，你还敢去编排打听问么？
那位……自然是走了。
走的时候，小孩子都满半岁快能喊娘了。
那天，祁谦不知怎的惹着了恭亲王和王妃，吃了顿狠鞭子，竟然被抽的昏了过去。
原本一直没出过屋子的那位，许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抱着自己小姑娘就冲了出去。
下人们退出去院子的时候都悄悄捂着耳朵，生怕自己听到一点不该听到的，惹了麻烦。
只是这孩子的哭声好大，捂着耳朵也躲不过去。
第二天，那位就没了消息，据说是被送走了，连带着身边允着手指吐泡泡的小姑娘。
至于去了哪儿，祁谦也想知道。
只是王爷王妃一直不讲，他再怎么翻天覆地的找，也斗不过铁了心要瞒着的两个人。
府里有小丫鬟不解，说那位实在是不识抬举，世子都对她好到这等地步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呢？安心受了多好？
青桃听见了，一面罚着嚼舌根的丫鬟，一面暗地里叹息。
青桃记得，当初世子小的时候，同龄的玩伴得有四五个。
七岁前的小孩儿，也不必避什么嫌，男孩女孩都能玩的欢快。
那时有对极漂亮小人儿，秦家的小姑娘秦尤许，刘家的大儿子刘清之。两家长辈也有心结姻亲，早早的就定下了。
但打小就是个小魔王的祁谦不乐意了，他跑去跟王爷说:“凭什么小许要给了刘家那混小子？!”
“小许该是我的!”
“我不管!我就要娶小许!”
王爷王妃只当世子是在胡闹，和他细细讲:“这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婚约，秦丫头自然是要嫁给刘家的。”
“你没见平日里他俩玩的极好么？清儿处处照顾着秦丫头，秦丫头也喜欢和清儿相处，哪里像你只会欺负人，总是惹人哭？”
这话实在是戳到了他的痛脚，气的祁谦两天都没吃下饭。
后来……皇恩浩荡，生死不过眨眼间。
秦家被抄，男子斩首，女子……充奴。
刘府自身难保，先前的约定就不敢当数了。刘清之得了消息从边疆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半月，翻遍了京城，却哪里都寻不到人。
只是恭亲王府里，世子院中悄无声息的多了个女人。
任他刘清之翻遍京城，哪里能想到该去恭亲王府里要人呢？
青桃叹口气，她每每看到和世子一个模子出来的的小孩儿，就觉得自己真是作孽。
一个孩子，从小就没得娘陪着，亲爹也从不管，所有人都教他要坚强，不许软弱……
一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拼了命生下、逃命时也要带在身边的孩子，根本就和自己没有关系，又该如何呢？
还有那对卖了孩子的夫妇，就算能吃饱了饭活下去……
如果当初……
每次想到这里，青桃都只能摇头。
……根本就没有如果。
再后来
王府里的孩子满三岁的时候，祁谦喝得醉醺醺几乎走不得路。
王爷恨铁不成钢的甩了他一顿鞭子，觉得自己当真是瞎了眼，在这混蛋藏了人在府里的时候，就该狠狠打他一顿，送人家姑娘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去，何至于有后面这么多的麻烦。
自家儿子就活该去难受，本就不是他的人，就算贪得多占了几日，也只能弄的更糟……
当初要是不使绊子，好好的让人走了，那也算是一段好姻缘。
自家儿子毁了旁人姻缘……活该!
当真是活该!
又一鞭子甩下来的时候，摊在地上的祁谦忽然睁眼抓住了鞭子。
“爹”
祁谦说，
“您给儿子一句准话，秦尤许到底去了哪？”
“……”
王爷气结，骂一声孽子，丢下鞭子走了。
秦尤许去了哪，谁也不知道，刘家小子接了人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也不该留什么话，是他们理亏，硬生生扣了人，还……生下了孩子。
只是那日，刘清之盯着孩子看了许久，问了一句:“当真是小许的孩子？”
这……
王爷王妃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刘清之也没打算等他们回话。
自从得了消息之后，他想的只是救小许出来，至于孩子……祁谦想搞什么幺蛾子他也不愿想，想留个念想也好……想膈应人也罢……
他只后悔，当初只是晚了几日，谁能想到就又错过这么多年，还隔了这许多的事？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
祁仪下了课回家，给爹爹背完书要走的时候，忽然发现爹爹正静静的盯着他看。
看着他，又似透过他看着旁的什么人。
这些祁谦得了不少磋磨，性子收敛的旁人根本就拿捏不准。
祁仪也不知自家爹爹到底在看什么、想什么，只好就这么站着。
父子俩一坐一站，直到蜡烛将尽，祁谦忽然开口问道:
“刘府新添了孩子，你可随祖母去看过了？”
祁谦眸色极深，古井一样难以揣摩。
祁仪觉得爹爹想问的不该是这种事，只答道:“未曾去过。”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祖母讲新生婴孩体弱，我风寒刚过，理应避一避的。”
“那……你想不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