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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板栗 ...
阎小野在偏院里病的快死的时候,身边总共就两个下人,一个是又瞎又哑又聋的烧火老婆子,一个是瘸了腿的小厮。
那天下午,院子上头笼着几团乌云,阴沉沉的,阎小野瞧着天快要下雨了,想到这秋雨一来,天就凉了,天一凉,估计自己再怎么耗也活不了几天,就敲着床板把那瘸腿小厮喊来了。
“小瘸子,”
阎小野病太久,忘了这小厮到底叫什么名字,恍惚半天才决定喊他一声小瘸子。
小瘸子倚着掉渣的墙站着,都快睡着了,听见姨奶奶喊他小瘸子,不情不愿的凑了上去。
阎小野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磕磕绊绊的嘱咐小瘸子去喊何老爷过来,她说自己就快死了,临死前想再见何老爷一面,交代交代后事。
小瘸子听了这话,白了阎小野一眼,就没动静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等不受宠的姨奶奶病死了、埋了,再拿私房钱贿赂贿赂管家媳妇儿,把他分去庄子里给收租的老何打下手,找何老爷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很可能会挨打的事儿,他可不想沾。
阎小野又咳嗽了半晌,发现小瘸子还在屋子里没动,默默叹了口气,往枕头底下掏了半晌,却连半根银簪子也没摸到,于是阎小野不叹气了,她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小瘸子,我要是就这样不吭不响的死在这偏院里头,你什么东西也落不着,要是你往何君就跟前凑凑,哪怕是挨他几脚,我临死前能见着他的面,你也能落个棺材钱,人死如灯灭,我不讲究身后事,不劳你跑腿买棺材,卷个草席把我扔后山就行。”
小瘸子一听,觉得这话有理,挨几脚落几两银子太划算了,屁颠屁颠的去了。
小瘸子穿过大半个何宅,刚凑到管家跟前,就挨了管家一脚,“去去去,一边去,老爷说了,偏院里的事一点都不想听。”
小瘸子担心棺材钱要飞走,立刻跪在管家跟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揪着管家裤子,哭着喊着说姨奶奶就快死了,前几天就咳出血了,临死前就想再见老爷一眼,求管家成全。
管家提着自己裤腰带,生怕被这小瘸子拽断了,心想见不见也是老爷说了算,这事他哪成全的了?
就在小瘸子快要把鼻涕眼泪都蹭到管家裤腿上的时候,被惊扰的何老爷出来了。
哦不,是何老爷的茶杯出来了,刚好砸在小瘸子脑门上,一头的茶叶渣子混着血水往下淌。
小瘸子不知道自己被毁了容,仍旧一脸狰狞的求管家通告一声,管家胆子小,不敢低头看小瘸子,搪塞他几句就赶小瘸子走了。
管家又提了提被拽松的裤腰带才敢进去见何老爷,他斟酌片刻,清了清喉咙刚要开口,何君就就挥手让他闭嘴,小瘸子人小声大,不仅头磕的响亮,哭嚎的声音也大,何君就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不必再听管家转述。
听到这个消息,何君就心里挺高兴的,呦呵,耗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死了,他喜滋滋的想,没想到阎小野还挺有耐性的,硬是在什么东西都没得的偏院里耗了一二三……一共耗了四个年头。
他觉得现在就去不好,万一控制不住在阎小野面前笑出声来,太丢面子了。
何君就矜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压制住了内心的喜悦,等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才哼着小曲去了偏院。
何君就的矜持,可苦了阎小野。
小瘸子跑的没影儿的时候,她才想起来
自己一天都没喝过水了,想再喊人来,只剩下炮仗都吓不着的烧火婆子了。
真渴啊,阎小野叹气,但戏还是要做足,泪还是得流,得让何君就看得到她的落魄、凄惨。
她就这样渴着,叹着气,流着泪,一直流了几个时辰。
玛德,小瘸子也不给我回个话,阎小野在心里骂。
正清洗伤口上药的小瘸子狠狠打了个喷嚏。
阎小野不知道何君就什么时候才会来,干脆就一直哭。
人平白无故是哭不出来的,她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回顾过去,心疼自己,连着几个时辰流着泪,快要把身体里水都熬干了,阎小野更心疼自己了。
何君就推门进来的时候,阎小野刚好咳了团污血落在袖子上。
她一抬眼看见何君就绣着暗纹的靴子,下意识的藏了藏沾血的袖子。
也……也不能太落魄了不是?
阎小野的眼睛早在被何君就关在偏院的时候,就不大好了,又过了四年再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屋里就床头那儿点了一盏灯,还是阎小野怕何君就不知道她在哪个屋,挣扎着点上的。
时隔多年未见,两人相顾无言。
原先想好的一肚子卖惨话,阎小野一个字都没说,现在已经够惨了,不需要再强调了。
何君就端起床头的灯盏,细细打量着阎小野。
阎小野过的真惨呐,何君就感叹,从前名动山城的美人,如今瘦成了骷髅,头发枯黄,长久不见天日,皮肤薄如纸,衬得青筋毕露。
“我就快死了……咳咳……”
阎小野任他打量,只断断续续的说,“我……人死落叶归根,从哪来回哪去,只求你一件事,等我死了把我埋到后山里去,也不脏了你的手,让小瘸子去葬我。”
“草席卷一卷,棺材一盖就行。”
何君就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
“土葬?”
他摩挲着阎小野干枯翘皮的嘴唇,“怎么改主意?原先不是想火葬吗?”
……
阎小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想打过去的自己的嘴,叫你丫多嘴。
“我……我改主意了,咳咳……”
阎小野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火葬?要好多碳火来烧,我怕疼的……死了也怕……”
这话听着简直就是胡闹,但阎小野一向矫情惯了,勉强也算是个理由。
何君就伸手掐灭了灯盏里的火芯子,黯淡的火光也是火,触及皮肤,的确是很疼。
“行吧。”
他在黑暗里应了一声,走了,把阎小野和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关在了身后。
阎小野没有立即死,又耗了四五天才没了气。
小瘸子报了管家,管家又报了何老爷,何老爷点点头,管家让小瘸子去后山挖坑去了。
“老爷吩咐了,坑得挖深点,能挖一丈深就不要两尺六。”
管家提着自个儿裤腰带说。
小瘸子扛着铁锹苦哈哈的去后山挖坑去了。
坑挖好了,棺材埋进去了,纸钱也撒过了。
小瘸子吹着手心磨的几个血泡,欲哭无泪,不是说卷了草席就行吗?怎么老爷还看着下葬?
多倒霉啊,想贪点死人钱都贪不到。
阎小野再睁眼的时候,正躺在棺材里,四下里黑洞洞的,棺材上的漆味还没散去,刺鼻的很。
失算了,她想,不是说好的裹个草席就行吗?
现在给个棺材,是不怕被野狗啃了,可万一她抬不动棺材盖,闷死里头可怎么办?!
更别提她为了营造濒死的感觉,好几天都没正经的吃饭喝水,只在“回光返照”的时候灌了两碗粥。
现在……她推了推棺材盖,推不动……就等着看自己到底是饿死渴死还是闷死了。
阎小野在棺材里闷了好几天,到最后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马失前蹄啊,没想到我阎小野野了半生,最后要被饿死在棺材里了。
棺材盖被人撬开的时候,她闭着眼睛猜来接她的到底是牛头马面还是黑白无常。
可惜都不是。
何君就揪着她头发,在她耳边阴恻恻的说:“不好意思了,阎小野,没让你死成。”
何君就自己动手拿刀子给阎小野剃了个光头,剃的锃光瓦亮,枯黄的头发被扔进碳火里烧了个干净。
何君就拿刀子进来的时候,阎小野正裹着被子吃绿豆糕,猛一个激灵看到雪白的刀子直接吓得哭起来了。
“我错了!我错了!”
她扔了绿豆糕,闭着眼睛嚎,“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大概死过一次的人都比较惜命,很容易反省自己,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错哪了?”
何君就把刀子贴在阎小野脖子上,动脉在刀锋下跳动。
“错……错……”
阎小野在三秒钟内反省了自己,又很快不吭声了。
一直到刀子都被皮肤透出的温度暖热了,她才开口:
“算了,你还是杀了我吧,给个干脆。”
她把细长的脖子往前送了送,“别切错了,切动脉不要切气管,切气管死不掉的。”
何君就:……
你低个头会死啊?!
何君就自己动手拿刀子给阎小野剃了个光头,剃的锃光瓦亮,枯黄的头发被扔进碳火里烧了个干净。
然后他把刀架在阎小野脖子里,对着阎小野说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
“小时候我带你去溪里摸蚌壳,你被蚂蝗吸在腿上,很小的蚂蝗,怎么拽也拽不下来,等我背着你到家的时候,蚂蝗已经吸着血长到鸡蛋大小了。”
“张妈点了艾草熏蚂蝗,我捂着你的眼,听你哭着说以后死了一定要火葬,被虫子钻进身体太可怕了,要一把火烧掉才干净。”
“我是真的生你的气,才关你到偏院里。”
“我知道你被惯坏了,不肯低头。”
“所以那时候我跟你说如果你后悔了,就让下人说你快要死了,就当过去的事都死了,一把火烧了干净,咱们从头再来,谁也不再记怪。”
“你说的话我都记着,没想到我说的话你却一句都不听。”
阎小野呆呆的听着,什么都忘了。
“它没了就没了,我不怪你,第一次做父母,怎么可能不犯错?就连我也不知道一块凉糕就能让孩子落下来……”
“四年啊,人这一辈子才多久?”
“如果不置气,四年里咱们生两三个孩子都是有可能的,小孩子早就满院子跑了。”
“还有一个孩子的,你不知道。”
阎小野突然开口,头发燃烧的味道不太好闻,刺激的她又咳嗽几声。
“还有一个孩子的,不是一滩血,它有身体的,就这么小……”
她伸出细如草梗的手指,比了个小小的长度。
“它就这么一点点大……像个小板栗一样,有小小的手和脚,蜷在一起……”
“它,它被埋在哪了?”
何君就试图抽开刀,阎小野却紧抓着刀不放开,并不理会何君就,兀自说着:
“就在我到偏院的第二个晚上,还是凌晨?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天好黑,很冷,肚子疼了很久,它就出来了,刚出来的时候还会动……”
“那之后我很害怕,就昏过去了,不知道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脚边是一群老鼠,一群啊……一群的老鼠……”
“它们……它们把它吃掉了……”
阎小野的泪水从眼角落下,滴到刀刃上,被劈开分成两滴泪。
“所以原本是应该有两个孩子的,一个变成了一滩血水,一个有骨头,有肉,却被老鼠吃掉了……”
“我好恨自己,也好恨你。”
“我后悔嫁给你了,何君就。”
“何君就,你只觉得我被惯坏了,可是你说要娶我的时候,可没说会有别的女人,你说的明媒正娶,不该是有我一个妻子吗?为什么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你的姨太太,她才是你的正妻?”
“你欣赏她就和她在生意场上交手啊,你把她弄到家里做什么?”
“是请不起账房先生还是管家不够用?她一个人能顶几个人?是何家出不起工钱吗?”
“娶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不擅杂务?”
“你欣赏她,她在何家,这算是什么事啊?!”
“那时候我真的好痛苦,见到的是她,听到的也是她,哪里都有她,只有待在偏院里,她才不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但是何君就,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和你待在一起不是折磨了。”
阎小野笑了笑,“相爱的人才会互相折磨。”
“我已经不爱你了。”
屋子里静了很久,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何君就低头看,阎小野紧紧抓着刀刃,血已经染红了半条袖子。
“原本我是想……就让你以为我死了,再悄悄逃走好了。”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逃不走了,我要光明正大的走……”
“何君就,我要光明正大的走。”
阎小野松开握着刀刃的手,想把血抹到何君就衣服上,却扑了个空。
何君就捡起满是血的刀子扔开,握住了阎小野的手。
“你看不清了?”
阎小野没回答,她累了,闭上眼睛就睡了。
又过了四年,阎小野留洋回到山城,做起了法兰西香水的生意。
她不怎么会算账,除了最后的统账,全都推给了账房先生。
没事的时候就戴着个小巧的金丝眼镜躺倒躺椅上看话本子。
院子里还养着个猫,日子过得也还行。
何君就她也见过几次,还是那个老样子,没缺条胳膊少个腿的。
俩人都没再结婚。
阎小野倒是听说她结婚了,管家小心谨慎的开口问要不要送份子去,阎小野哼了一声,“送个屁啊,什么都不送,我阎小野出了名的小心眼,送什么送?”
又过四年,又过了四个四年……
阎小野老了,何君就也老了。
他们……还是老样子,就……置气。
一份气整整置了一辈子,临死了也没出。
何君就过继的孩子掌了家,把父亲埋在后山里。
阎小野心眼小,死的早些,骨灰迎风撒了,不知道去了哪。
往后又过了几十年,有个叫小野的姑娘,养了只极聒噪的鹦鹉,聒噪到什么程度呢?
非得拿小刀架在它脖子上它才肯安静。
其实也还好,小野想,起码比不会说话闷在肚子好。
阎小野和何君就没法破镜重圆的,她心眼那么小,整日看到何君就能把自己气死的。
也没什么道理,就是写有些感情里,双方都不是完美的,都有错,本来摊开讲,很小的事,但是谁也不肯说,非得把刀架到脖子上才肯谈几句,相爱的人要互相折磨,结果闹到最后根本没有结果。
爱就大声说出来,不喜欢就拒绝,痛苦能少一半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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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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