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日的缅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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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二三十年了，两个人早已忘记彼此同学的身份，谁都不觉得每天是跟自己的同学睡在一起。偶尔谈论起大学往事，他们也不会将那段共同的经历跟他们睡在一起的历史必然性联系起来。有一次入睡前，童晓初自言自语道：“我要是嫁给尚为早就好了。”曲直知道这句话事出有因，白天他们吵了一架或闹了什么别扭，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他们在生活里积累起来的经验表明，那些引发顶级争端——比如追究婚姻的错误、或可能导致家庭破裂的事故，反而是那些根本无关宏旨的鸡毛蒜皮之事，所以修复的办法应该顺势而为，好比搂草打兔子，先把草丢在一边，只讲兔子好了。
曲直没有见过尚为早本人，但知道他长什么样。家里的旧相册里，有一张尚为早的黑白照片，对角镶嵌在褐色的纸板上，覆盖一层朦胧的薄膜。尚为早是一九七八年春季入学的77级机械系学长，比79级早一年半毕业，即在一九八二年春节之前离校，因此，77/79级共处大学校园，一共只有两年半时间。一九八一年暑期，在班级老大姐单锋亲自安排下，童晓初由尚为早陪伴护送，一道由山东返回江南度假，这是她与尚为早的初次相识。现在说起来，既不是因为这位学长毕业得太早，也不是因为他遇到童晓初的时间太迟，一见钟情从来只在瞬息之间，普救寺内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便让那张生生无可救药地落了个相思病染。但尚为早不是张生生。后来他远走他乡，只给童晓初留下了一张照片。因为他无限惋惜地发现，童晓初还是一个不谙情/事的少女。所以，尚为早的那张照片，不是定情的信物，不是伤离别的挽留，而是他未及开始便已告结束的爱情的最后纪念。
曲直听童晓初说起过这段往事，也理解似水流年里她对他的深切怀念，甚至能够与她共同感受到那位学长舒展的心胸和宽广的仁厚。他心里面知道，他知道童晓初也知道，她跟她现在说起来似乎还想嫁的尚为早，就像当年她肩负当仁不让的神圣使命，与刘志强同学约会于图书馆西侧僻静之处，凭借着以身相许的忘我承诺，只为了如单锋坚定认为的那样，必须责无旁贷地将刘志强从徐素英的魔掌中拯救出来，以免葬送一个不该葬送的青年人的终身幸福时，她从刘志强口里所得到的意外回答一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曲直可以淡定从容却又非常认真地回应童晓初发出的那声叹息。
“晓初，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嫁给尚为早就好了呢？”曲直问道。
“尚为早年纪比较大，比较成熟，知道体贴人，他不会让我受委屈。”童晓初答。
“这个……我相信学长会做得比我好些。不过，晓初，你该不会为了更多的体贴而嫁给一个男人吧？”
“当然不会。但我觉得他肯定会很好地爱我。”
“就是说，你肯定他是爱你的了？”
“我跟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那年暑假的共同旅行，算是最亲密的一次交往了。中途我们在南京和杭州停留，游览了莫愁湖，还在西湖划了船，接下去继续南行，到金华站我才跟他分开。回到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是他要求我的，我就写了。他很快回了信，一封很长的信。对了，那封信应该还保留着，估计跟所有的旧信件放在一起，包括单锋父亲单玉辉写的那些信，我记得放在一个方型的纸皮箱里了。暑假结束返校后，我无论在哪里自修，总能遇见尚为早，我当时觉得好奇怪，还傻乎乎地问了他，“怎么老遇见你呀！”他像在火车上一样，望着我笑而不语。回想起来，那个学期尚为早是在做毕业设计，因为半年后他们77级就要毕业了。尚为早后来被分配去了湖北油田，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告诉他我跟同学谈恋爱了，觉得特别烦恼。他给我回了信，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从头到尾，他没有向我表白过。曲直，这些我都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晓初，我不是怕他爱你，所以你无需向我证明，你跟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问你的是，你肯定他是爱你的吗？”
“曲直，我们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那时候谁会开口就说我爱你呀！但我觉得尚为早是爱我的，起码他有那个意思。”
“嗯。这个我同意。然而我认为，他并没有很爱你。他不会比我更加爱你。”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呶，我帮你分析一下。他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既美丽又聪慧，谁会不喜欢呢？可是你太过单纯，单纯到与你的年龄都不太符合，你那些天真可爱的模样，如果他仔细分辨的话，很容易判断出，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乡村女娃初涉人世所必然呈现的。尚为早比你我年长，其实我认为，跟年龄大小未必相关。但他确实显得成熟，也许过于成熟，如同你的过于单纯。即使他再大几岁，还是显得太过成熟。因为我很难想象，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怎么能够保持像他那样的理性。他发现你太幼稚，根本不懂事，然后想想就算了。这还叫爱吗？我认为最多就是喜欢，要说爱，可能有那么点萌芽，尚不足够。”
“曲直，听你这么一番分析，似乎有些道理。”
“我还没有分析完呢！你听着啊。你说暑假后回到咱们大学，你在任何地方都能与尚为早不期而遇，那一段很有画面感。晓初，我要是你，我必定会更喜欢他那个样子，而不是温文尔雅体贴周到的表现。他千里千寻、追寻你的身影的样子，不正是青春和爱情给他规定的动作吗？你问他的时候，他笑而不语。因为他心里很矛盾。不说吧，怕你不明白。说吧，又怕吓着你。他看出了你还不懂爱情，所以爱与不爱完全取决于他一个人。他要真是爱你，他就必须等待。等待你，等待爱情。我记得《百年孤独》里，奥雷里亚诺上校第一眼见到肤色如百合、眼睛碧绿，穿着粉红色薄纱裙和白色小靴子的雷梅黛丝，便爱上了当时还在尿床的这个小女孩。他知道他需要等待，于是便耐心等待，直到几年后雷梅黛丝有了生理期反应从而可以嫁给他的时候。遗憾的是，看起来像是一见钟情的尚为早，并没有像奥雷里亚诺上校那样为你等待。”
“曲直，”童晓初说，“尚为早的情况恐怕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曲直问。
“小说中的那个奥雷里亚诺上校，毕竟跟小女孩的父亲约定了婚姻，雷梅黛丝从此待字闺中，她的父母和五个姐姐们悉心守护着她，以确保奥雷里亚诺上校的等待，既不会遥遥无期，也不会竹篮打水。而尚为早毕业后没多久，我就跟你建立了恋爱关系，那个年代就等于是订了婚，你让人家尚为早还怎么等待呢？”
“订婚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针对我们两个人来说的。而且历史俱在、山河为证，我跟你一样，都是执信约誓的人，我们结了婚，一路走过来，心酸酿成美酒，苦涩因爱芬芳，正奔着天荒地老而去。我还是讲回尚为早，他要真那么爱你，无论你是否订婚，甚至是否嫁人，他只会依照自己的心意等待下去。要么等到我死，要么等到你死。至死不渝。马尔克斯的另一部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佛罗伦蒂诺•阿里萨为了他挚爱的费尔明娜•达萨，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无限期等待。他的等待，完全看不到预期的结果，可以说没有任何希望。因为佛罗伦蒂诺与费尔明娜之间，曾有过一段热烈到谈婚论嫁的秘密恋爱，费尔明娜却在某种乍现的成熟之光中，像抹掉一个幻影一样，把佛罗伦蒂诺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旋即嫁给了出身名门望族且自身条件无与伦比的乌尔比诺医生。痴心不改的佛罗伦蒂诺，与无人可以抗争的无情岁月执拗地展开较量，一共等待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一直等到乌尔比诺医生为了捉住那只不知羞耻的帕拉马里博鹦鹉，失手从梯子上摔死之后。与佛罗伦蒂诺•阿里萨的旷世等待相比，还有什么样的等待会更加困难呢？所以我不觉得尚为早如你以为的那样爱你。那时候的你，只不过需要一个青春绽放的短暂时节。他却不肯等待。”
“世上又有什么人值得那样的等待呢？”童晓初问道。
“不。晓初，你不应该这样提问，因为这不是谁值得等待的问题。”曲直接着说，“正确的打开方式是，究竟有谁愿意像佛罗伦蒂诺•阿里萨那样地等待？在这个因为等待而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里，检验或衡量爱的标准，不是等待谁，不是等待的对象，逻辑学家金岳霖终生未娶，不是因为他爱的人是民国名媛林徽因就值得，只要爱其所爱，为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值得的。因此重点是，什么样的人愿意等待，或者说是等待本身。”
“我可没指望尚为早如此等待，自觉也担待不起。我喜欢的，是他的成熟稳重和兄长般的呵护。”童晓初说。
“可是晓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就是太过成熟太过理智，所以才不愿意等待。他以一个理工男的天赋头脑，早已丈量过从恋爱到婚姻的距离，测算过一个少女从含苞待放到生命怒放的时间，也许距离不远、光阴不长，也许很遥远、很漫长，总之还是超出了他的理智所厘定的距离、所限定的时间。这就是为什么他只给你留下一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去。对你来说，如今的尚为早，犹如秦皇岛外打鱼船，知向谁边？他既然没有等你，你又何必留恋他的那份温柔？尚为早无论娶了谁，都会百般呵护，因为他天性善良又或者性格使然，但是归根结底，你不应该也不可能嫁给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
“曲直，那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啦！咱们老夫老妻了，吵了架还躺在一张床上，你说能不爱吗？”
“可为什么我从未见你表现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嫉妒？”
“什么叫男人应有的嫉妒？嫉妒无非就是别人有我没有不服气而已，不分男女。我当然也会嫉妒。我最嫉妒的是别人有钱，因为我没有。至于一个男人应有的嫉妒，我这样告诉你吧，谁得到你，我就嫉妒谁。可得到你的人是我，我已然胜券在握，我还嫉妒谁呢？哦，对了，有一个人我还是有点嫉妒的，就是你的儿子童再初。因为他不仅得到了你全部的爱，而且高枕无忧，丝毫不用担心失去你。”
“你会怕失去我了吗？”
“怕。当然怕。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注】。眼下这不，因为你又想起了学长尚为早，我马上放下私人恩怨，尽量做通你的思想工作。亲爱的，你觉得有效果吗？你是不是没有原来那么想了？”
“嗯，不想他了。真的不再想了。抱……”
曲直从被窝里掏出自己的胳膊，将手臂伸到童晓初的长颈下面，拥揽着妻子。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即将进入一个有梦一个无梦的睡眠。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往日的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