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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玖拾陆·还世间 ...
“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陋室之中,轻轻传出一声叹息。
可惜坟前人早已远走,自始至终,没有进屋看上一眼。
夏月微自认脚步留得不可谓不明显,院落布置也足以让人产生猜测,然而曾经见微知著者,如今却学会了一招“视若无睹”,让她一腔情怯化作自食恶果,白白错过了这一回的重逢。
这又是,何必?
她不无确幸、又不无失落地走出屋子,踏着颜倾离开时留下的脚印,重回坟前。
方寸之地上,雪面被热泪灼出大小痕迹,一一摸过去,指尖沾着融雪,雪中又融了眼泪,甜咸合并、悲苦交织,尝得她心乱如麻。
想来昨夜,戏院中暗处那人也是颜倾。一早听闻医馆中传信,故人高调露面,她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知昨夜掷烛,烫着她没有。
何必藏身暗处,又何必不来见我?
直至片刻前她见到人,才算隐隐有了猜测——不一样了。
从头到脚,乃至说话的声音,都与从前大为不同。个子短了一截,手脚都是一副没长开的样子,曲线成了直线,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侧脸看着却圆了一圈,嗓音里仿佛带着奶味儿,又有青涩的跋扈张扬呼之欲出——总之,她是颜倾,却是个尚未长成的。
或许,她怕见她。
这一切的变化,落在旁人眼中或许并不明显,只觉人活泼了些、精神了些,但于月微……
分别数月,每一个夜晚的描摹与思念,足以将那人从前的每一根发丝都印刻在脑海里,细微处一点差别,于她来说,几近于改头换面。
长别离后,固然人不如旧,重新相识亦不失惊喜;而短别离后,竟面目全非,才愈发让人难以接受。
或许,她是怕这个。
那么,自己又在怕什么?
夏月微手捧泥坛,怀中揣着那枚深埋地底的簪子,沿着那人去时留下的脚印,痴了一般,一步一步,去踩那间隔略短的雪上残痕。
坛子是她自倾月阁旧址费力挖出、打算留至除夕夜待客的“树下两坛宝”,那人藏酒神秘,又有巩祯渲染其珍贵,她亦舍不得轻启,留着留着,竟留到了有机会与亲酿者共饮。
……何其有幸。
不过七日。七日后除夕夜,众人欢聚之下,重逢当不至诸多尴尬,甚好。
她如此想着,行至园外,恰有军车沿断头之路滑到她面前,是穆苏奉命接她来了。
七日后,驻地中事,也该了结得差不多了。夏月微最后回头看了看故园,只觉去时更比来时顺眼,俯身上车时,唇角便不自觉扬了扬。
“夏队长心情不错?”
“嗯。”她淡淡道,“遇上个小美人儿,甚美。”
“哦。”穆苏发动车子,平稳地开了出去,“我还以为,‘种子’成功控制了杂交体的消息,你已经知道了。”
原本懒洋洋靠在后排座椅上的人,神色陡然变了。
夏月微不曾对这消息作何回应,冷冰冰的视线却透过后视镜,笔直地盯住了开车的男人。她虽不爱玩笑,却鲜少对属下、尤其是心腹摆什么脸色,穆苏在这目光下不自觉踩了刹车,车身一晃,却自后备箱里晃出个大活人来——
“嘶,撞脑袋了……怎么开车的你。”
人影拥挤的后视镜里,陡然闯进一双宜喜宜嗔的月牙眸,先是责备地剜了穆苏一眼,令他狼狈移开目光,又转向月微那双冰眸,眯成了两条细缝。
“好凶哦,这眼神,险些挖去我一块肉。”
夏月微不知是早有觉察,还是修身养性的功夫练到了极致,竟不见意外,目光亦不躲闪,回问道:“哪一块?”
那双月牙眸子清亮无比,盛了星光一般扑闪着,人却一口流氓腔调:“心尖上那一块。”
夏月微:“……”
数月之后,久违的俏皮话,久违的活泼人。曾经那些令她心动痴迷的,如今却尽数化作尖刀利刃,一路顺着耳朵,刺进心底。
她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怎么能,还似从前一般?
她怎么敢,模仿她?
夏月微突然混乱起来,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头痛欲裂。
以至于来不及反应,本不肯露面的人,为何在这个时机,假装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甚至想不明白,穆苏骤然说起驻地中事,是何用意。
直到颜倾爬上后座,拍拍穆苏椅背唤他开车,又转头冲她一笑:“夏队长,贵军驻地还有我的床位么?”
一句话让月微反应了许久——哦,她要跟我回去。
夏末节气里,此人以“携无关人员进入驻地”为由,串通秦城治她的罪,将她遥遥支开之事,都还历历在目,何其讽刺!
但是错了……又弄混了。
过往种种,皆与眼前之人无关。
于是无措化作默许,军车载着无籍之人深入驻地,而她的心率,未有一刻平静过。
“还跟以前一样……不,更威严了。”自从进入驻地,有人一路上都在研究她的军威,“见了你都下意识挺胸抬头,人均身高多出两公分来——欸?你换屋子啦?”
瘟疫盛行之时,她原先起居的房间被秦越占过,多少膈应,索性让人换了间朝向好的。临近正午,暖阳满室,迈进门来一抬头,险些被那人一身金光灼伤双眼,匆忙移开。
夏月微开门关门、落锁拉帘一气呵成,再一转身,就有人赖皮狗似地扑了上来:“干嘛不说话,吓人。”
她不动作,那人却不消停,耳边听到两声嗅闻的鼻息,是有人在偷她的香、窃她的玉:“味道都变了……想死我了。”
听了前半句,月微推人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又被后半句定在半空,僵了一会,干脆双手托起面前踮脚闻味儿的小狗,放在了身后空荡荡的红木桌面上。
颜倾坐在桌上,笑盈盈地看着她,两条腿晃晃荡荡,总不经意擦过她的腰间。
……皮得没边了。
“你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开口说话,倒把颜倾问得一愣。做好了被装傻、被敷衍、被转移话题的一切准备,谁料颜倾一愣之后,竟一针见血地触及了她最难接受的事实:“我变小了……唔,要不以后叫你姐姐?”
夏月微心中咯噔一声,狠狠一痛。
颜倾浑似不觉,歪头笑道:“月微姐姐——”手却突然被人抓住,翻出昨夜烫伤,血肉模糊地暴露在了二人眼前。
半晌,夏月微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一问,像是开了个口子,满心疑惑再藏不住,“昨日小姨奉命杀我,你可知道?今日先是躲我,而后突然现身,又是为何?”
“好多问题呀,”颜倾声音软绵绵的,像在撒娇,“你别生气,我都告诉你。”
夏月微双手一撑,也坐上桌面,离她有段距离,她却没骨头似地贴了过来:“小姨的事,我……算作知情罢,昨夜不敢露面,是没想好如何骗你。”
夏月微高高挑起一侧眉毛:“这会想好了?”
“唔,想好了,”她说,“我每年立秋要去的地方,叫作理想园,是茫茫汪洋中一座孤岛。你幼时也去过。园中今年丢失了一件要紧东西,我着人去寻,阴差阳错的,就闹到了你头上。”
虽名为“骗”,但月微直觉这不是假话,不由诧异转头,正对上她扒在肩头看过来的目光——
只一眼,就让她体会到何为真切,何为珍重,何为含情脉脉。
但也仅一眼,颜倾飞快垂下眸子,不敢与她继续对视:“至于今日,我先见穆苏,才知是你。怕你还因今秋之事怨我……你还怨我么?”
夏月微摇摇头。
颜倾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抬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自今日起,你问的,我定会如实相告,再不瞒你。”她手指一点点施力,强行穿入月微紧并的指缝,对这无声的抗拒视若无睹,“因为,我怕再有一日,我想为你解惑却什么也不记得时,会后悔没能早点告诉你。”
——引路岛上,星月之夜,曾有人泪下哽咽道,没能早点告诉你,我很后悔。
夏月微手指蓦然一松,二人十指相扣。
“别把我们当两个人……别不要我。”
罢了。
她跃下桌子去拿酒,谁料刚离开半步,身后就有人吭吭唧唧要哭,只好也抱她下来,牵她一齐下楼,去车上取那两坛才挖出的“宝贝”。
“留一坛除夕给她们尝尝得了。”夏月微避开她伸来帮忙的手,“我来。”
颜倾收回手来,摸摸鼻子,细看之下,神情中有点干了坏事的忐忑:“要、要不让人拿碗粥来配?”
夏月微诧异地看她一眼:“饮酒配粥?什么吃法。”
颜倾又挠了挠耳朵,没再说什么,跟在她身后回到屋内,主动去开了窗。
冬日寒风灌进来,二人一齐打了个哆嗦。
开窗散味的意图太明显,夏月微终于反应过来了点,警惕地退后一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颜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秉持着“她总不至于也给我下毒”和“我是月微我怕谁”的信念,她僵持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一掌拍开了坚硬的泥封。
……酸香扑鼻。
长久的静默后,是颜倾软软糯糯的支吾:“祯姐给的方子,我亲手做的……其实再腌一个冬天,开春启封,会更好吃……”
有些人看着精致漂亮,像讲究人,剥开皮囊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恰如这两个彩釉雕花、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酒坛,里头竟赫然腌了满满的咸菜!
甚么青红萝卜、黄瓜豇豆……不一而足,浸泡在赤色甜辣醋汁中,甫一开封,便霸道地侵占过鼻息味蕾,味道鲜明直入大脑,唤醒了她沉寂许久的食欲。
夏月微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饿了。
不知多久没有过了。颜倾在时,曾带她过得绘声绘色,骤然离去,仿佛也一并带走了她的七情六欲、声色触味,留她游魂般旁观尘世,对饮食生活皆提不起兴趣来。
自引路岛归来之后,伴随着多事之秋与一身伤病,症状加重。
而后有令她废寝忘食之事,更是难思其他,每日囫囵吞些什么,勉强活着而已——至于行尸走肉算不算活着,直到此刻,她有如重获新生,才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果然不论从前往后,能令她“生而可与死”、“死而可复生”者,唯一人而已。
然而此前“聊点正事”的打算,却在这一坛红尘味中悄然退场,连带着拽走了她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把抹平了她跌宕的思绪,替之以久违的踏实与心安。
……不过是一坛咸菜,竟将她从举步维艰的刀山火海中,拉回了凡尘世间。
“让人送碗粥来。要两碗。”
卷三完。
本文1v1哈,看到现在有不适感的不要着急,颜倾2.0在后面等着你~【现在的小屁孩是3.0哈,1.0在伍拾陆章就变成蝴蝶飞走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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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玖拾陆·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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