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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捌拾捌·尊遗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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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林士兵在月华大地上横行的那段日子,玹儿你年纪小,未经历过;巩小姐身在显赫医家,恐怕也不得窥见那些最脏恶的画面……”
梅落雪出身贫苦人家,出生时,抗战已进行六年,正是如火如荼。而家破人亡那年,抗战十年,她刚好四岁。
“我仅剩不多的儿时记忆中,常出现些事关大海的画面,漂泊的渔船,海上的落日……我想,我的生身父母或是渔民,恰居于花城沿海一带。”
花城,曾是整片月华大地上最先沦陷的一城,而昌林军队越海而来,沿海一线,是离地狱最近的地方。
“敌军来势汹汹,政府军早已全线退守,平民皆在昌林蛮人统治下苟活,无不生计艰难。一次随父出海,偶遇风浪,无奈停靠于一无名岛屿,谁料竟是敌军驻地。生父遭乱枪射死,我与生母便被抓走,蒙眼上船,不知要被带向何处。”
一名少妇,一个小美人胚子,在那样的情形下即将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颜瞳听得浑身发凉,一把握住她陈于膝上的手:“你……是否曾被……”
“没有,我没有,”梅落雪勉强笑了,回握住她,借机十指相扣,再不放她离开,“只差一点。但我用一首童谣,救了自己。”
转移女性“战俘”的军舰上,负责押送的,是一名位阶不低的中年军官。梅落雪至今记得他行过满地妇孺时的眼神,那样英俊冷淡,与她从小见过的每一位昌林男人都不同。
时年四岁,她已会判断男人眼中的丑恶欲望。她自幼生得可人,于是生母从小便教她分辨,寄希望于她逃得脱日后宿命,至死能得一个清白之身。
而那位军官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到一点丑恶的东西,只有一片纯黑。他像是对她们的美丑漠不关心,对她们的生死亦漠不关心。他每日巡视,却不阻拦手下拖去姿色尚可的畅快一番。偶尔见有染病挣扎、生不如死的,亦不惜靡费一颗子弹,送她们一个痛快。
这一日,轮到了她的生母。
尚有余温的尸体倒在梅落雪细瘦的怀中,她却没哭,而是抬头,对着手持钢枪的男人低声道了句“谢谢”。
“随后,我为生母唱了一首她常唱与我听的安眠曲。那军官一直侧耳倾听,半晌后,领来一名覆面女子,转头用生硬的汉话吩咐我,再唱一次。”
那名女子,便是乔装战俘跟在军官身边的夏尹。
巩祯听得愣怔,喃喃道:“你是说,夏尹她、她与一名……”
“那一年,二人已是夫妻。”
定情江南,夏尹抛家舍业,追随一人辗转北上,不惜自富庶水乡至秦北蛮荒,甚至作别歌舞,只携四纸规划文书,对应四类产业,打算因地制宜,以某生存之道。
但歌舞技艺后继无人,始终是她心中难平之意。
彼时,夏尹与军官已有一子一女,皆随她姓。长子夏风庭由军官放入可靠的部队培养,女孩带在身边,空有容颜,却醉心诗书,不是接她班的料子。
而梅落雪时年四岁,一首安眠曲,安了故人之魂,却动了夏尹恻隐之心。
为救她,脱去她战俘身份,夏尹夫妇二人费了不少功夫。
须知战时,兵士远在他乡,又从事生死活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慰藉便显得尤为重要。妇孺难得,稍有姿色的更是难得,连夏尹本人受军官庇护,都免不了日日覆面、不敢示人,而这小美人胚子更是与众不同,跟船几天下来,早不知是多少人垂涎欲滴的盘中之餐,贸然解救,惊动众人,必有后患。
私赦战俘,尤其是女性战俘,于昌林军中,乃是大罪。
“于是四岁至十岁,我一直跟随母亲与养父身边……身在敌营。”
回忆中,时间点来到了她们熟知的那一年。梅落雪十岁,夏尹身故,颜瞳颜倾姐妹出生。
至此,巩祯的疑惑已解得差不多了。所谓“夏尹之夫”,原是昌林军官,且官职不低。但戚思凡为何私信月微,提及此人,她仍想不明白。
“梅小姐这位养父,如今可还在世?”
梅落雪却闻言皱眉,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位听众面面相觑。
“十岁那年,母亲与养父决裂。在他们身边的六年之中,我只见二人百般恩爱,一朝破碎,个中原因母亲却绝口不提。在玹儿父亲的帮助下,我与母亲得以自敌营中脱身,回到花城。不久后,母亲也……”
梅落雪面露悲色:“而我,自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那个,至今亦对旧事一无所知。”她看向颜瞳,眼眶发红,“我不知她们为何事困扰、因何事身陨,只能看着她们一个个远去……玹儿,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她们在我身上落满了痕迹,一夕别离,却要我带着她们留下的种种习惯,日日思念她们,何其残忍!你怨我不肯坦白,可细想,又有谁向我坦白过半分?”
而我半生迷惘,又该向何人哭喊追忆?
颜瞳瞬间被她带了情绪,鼻尖发酸。眼看二人就将执手相看泪眼,巩祯自知多余,叹息一声,起身要走。
这时,颜瞳却反应过来,突然将她手一甩:“我问的是我母亲,你倒将外婆外公之事交代了个干净。”
巩祯步子一顿,又折返回来,坐下继续听着。
梅落雪无奈,收拢了空落落的手掌,轻咳一声,继续道:“你母亲……大我十岁。初见时候,正是亭亭玉立。”
十四岁的夏花灵,四岁的梅落雪。小的被夏尹牵在手里,大的自墨香中抬起头来,倏忽一愣:“……母亲自何处捡了个小妖精回来?”
豆蔻时期的夏花灵,知书达理却不刻板,生动有趣,又不乏体贴。梅落雪一直喜欢粘着她。
可惜,她却不是知音——
“这甚么歌,咿咿呀呀个不停,像鸟叫。”
“哟,怎的画了个大花脸?什么妆?……好好的小美人儿,成了小丑,啧啧啧。”
在看人的眼光方面,她们更是千差万别——
“梅梅过来,快来,”军营高阶将领汇集,被宠坏的大女孩拉着唯唯诺诺的小女孩扒门偷看,“梅梅说,哪个哥哥最好看?”
天生不喜男子的梅落雪兴致缺缺:“哪个都不好看。”
“你看中间那个,墨绿军服的,”夏花灵看着看着,竟看红了脸,“这么年轻,肩上便有两杠一星了……你看他的眼睛,月牙似的,还挺威严。”
梅落雪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肩头:“墨绿军服,是月华军官。”
“那有什么,”夏花灵毫不在意,“我也是月国人啊。”
但她更是昌林将官的女儿。自幼长在军营,与那些啜饮月华鲜血的人同起居、共生死,打出生起,就早已注定了在这场两国之争中立场鲜明。
稍有偏颇,便是两方背叛。
可那双月牙眼,却似穿越了重重关隘,直看进了她心里。
梅落雪至今也无法理解她拜别父母、求嫁秦城的心境,那样决绝,生养之恩、姐妹之情皆可抛,她从不知道,原来“真心”二字,能将人变成如此疯狂的模样……直至花灵身死,也留给她一份牵挂。
与夏花灵一同拜别的,还有夏尹长子,时年二十二岁的夏风庭。他与任外交官的陆深相识于军中,相谈甚欢,小妹婚事亦有他的牵线。他自幼长在昌林军营,练就一身本领,到头来,却接了月华聘书,换上一身墨绿军装,跪伏于夏尹夫妇面前,深深叩首。
梅落雪八岁,看着夏尹子女散尽,无限悲凉,心中也曾暗暗起誓要伴她一生,不离不弃。
她将夏家兄妹视作背叛,一度怨之恨之,直至夏尹临终亲口告诉她,真正背叛了家国、背叛了大义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她叫梅落雪不要怨恨,不要缅怀。因为她不配。
时至今日,思及这一番话,梅落雪仍觉自己不能尽明其意。纵然昌林侵略在先,多行不义之事,有负月华全境,可她却只是一个追求平淡幸福的女子罢了。纵然她的平淡幸福系于一昌林军官,可他们相识在先,昌林侵略在后,论起是非来,不过一句造化弄人足矣,何来背叛家国之说?
未免苛责。
一番论调将颜瞳说得频频点头,却没意识到又被她带偏了重点,避开了关键。
还是巩祯追问道:“夏祖母……还有夏家长姐,是怎么去的?”
颜瞳神色一凛,瞪着她,这一回却叫她不说不可了。
“长姐去时,我当真不在身侧,只是火事与司令夫人死讯先后传出,才叫人有些联想。”梅落雪按了按额角,痛苦回忆道,“满府灭火之时,我趁乱去看过一眼……见花满面泪痕,自火场中踉跄而出。后来回想,大概是目睹了什么,或有所知。”
梅落雪不是没问过……可她一问,人隔日便被送往花城,深居园中,得颜倾庇护,再难接触。
如今花尸骨已寒,至死没有透露一言半语。
“至于母亲……自焚而死。”梅落雪伸手抚触衣襟上的雕花,“那火无根无源,却扑不灭,像自内里燃着,不将人烧至尸骨无存便不罢休。她满身烈火,却伸出手来,将此物给我……还说了一句极重要的话。”
听众二人对她吊胃口的方式十分不满,纷纷追问:“什么话?”
故人痛苦至喑哑的声音,伴随回忆重响耳边——
“不、不可活!”
梅落雪十岁,被满目赤色吓没了神智,而母亲濒死时的目眦欲裂,更在那之后频频出现在她的梦魇中,挥之不去。
“谁……不可活?”
她听到此时颜瞳的声音,与十八年前的自己重合在一起。而十八年后,她张张嘴,却喉中干涩生疼,再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故事自日暮黄昏讲至深夜,梅香散尽,桌上烛台亦昏昏欲睡,满室黯淡。
一道纤细身影却借着微光,陡然映在三人正对的墙壁上。
清寂的掌声响起来,声声分明,似冬夜梆子,不闻雪声,却听来令人遍体生寒。
巩祯喃喃道:“月微……你醒了?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踉踉跄跄,却不理众人,直行至说书人面前——
“小姨,合该尊你母亲遗愿,早早赐我们一死的。”
“除了你,夏家所有后裔,其实都不配活着,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