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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捌拾柒·旧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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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姐!我不想看这个书了——”小人儿静坐不过片刻,便奶声奶气地抱怨起来。
戚思凡翻过一页医书,淡淡道:“不行。”
“可是后面的我都知道啊,”她把嘴一嘟,手中书本稀里哗啦翻到了尾页,“就好像,之前看过似的。”
戚思凡一愣,拿过她的书翻过几页,问了几问,遂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记性真好。”
若人人都能如此转世,便省事得多了。
“那你写字罢。”她无奈找出笔墨,递给小人儿。只见她用五根肉虫一般的手指抓着笔杆,抖了半天,啪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了一团浓墨。
懊恼不已的神情成功娱乐了戚思凡:“别着急,慢慢来罢。”
看来精神记忆易长久,事关肌肉能力,却要重头再来练就。
戚思凡跟自己嘀咕道,这东西,竟还颇有道理。如此一来,既不能让人趁她转世如同白纸时肆意涂鸦,干涉立场;又不至让她成长得太过清闲,生了惰性。
但这重新练就的过程,却是十足痛苦——生长太快,留给她的时间远不如正常孩童充沛,可以劳逸结合、徐徐图之。骨子里的重担与贪玩天性反复碰撞,将小人儿折磨得左右为难,玩乐时不能尽兴,学习时又如同身带枷锁,被迫背负了一份远超年龄的成熟。
……正如这日,她练字练至日暮西山,待戚思凡想起来去看时,那只小肉手已磨得破皮出血,人也哭成了泪人儿。
“痛、痛……呜……还是写不好。”
自此以后,戚思凡再不敢偷懒留她一人习字练功。
但接着,又有一事令她不安——这小人儿常去钟楼。不知是有心人刻意拉拢,还是她天生便亲近里面沉睡的二位,隔三差五不见人影,匆匆找过去,总能抓个现行。
戚思凡牵着她的手往回走,旁敲侧击道:“怎么总乱跑,钟楼里有什么好玩的?”
“妹妹!”小人儿满脸向往,“好多妹妹!”
戚思凡被她说蒙了:“……哪个妹妹?”
“月微妹妹啊,”小人儿眯起眼,甜甜地笑出两朵梨涡,“倾倾最喜欢月微妹妹了!”
戚思凡恍然。“先人”从前最是疼爱月微,想来沉睡时亦有不少照片影像在侧,被这小花痴胚子发现,当了宝贝。
“还有呢?”戚思凡不放心,“还去做什么了?”
小人儿心直口快:“老奶奶!给倾倾讲故事。”
戚思凡意识到,她口中的“老奶奶”,正是那位十几年如一日地守着“先人”的老管家。
也是这园子里,少数连她也捉摸不定的人。戚思凡入园七年,与那位打过的交道亦屈指可数,只知她疼爱颜倾,倒是始终如一。
戚思凡追问小人儿:“讲了什么故事?”
“外婆和外公的故事!”她仰起脸来,补充道,“年轻时候的故事!”
戚思凡一瞬间迷茫不已。
外……公?
能令眼前小人儿叫一声“外公”的,岂不是……
夏尹名动江南水乡,又为歌姬,诞有一子一女,却各不相同——只看如今颜倾与月微的天壤之别,便可略知一二。故而对于夏尹之夫,人人心照不宣,只因可能不止一位。
这并不是罕事。为妓固然低人一等,妓中名姬却仅此一位,素来令人肖想不止、日夜倾慕,至于情场经历,也便与人一同成了佳话。
令戚思凡真正震惊的却是,竟真有那么一位“正宫”,可享与夏尹子孙满堂之福,被后辈尊称一句“外公”。
她不由再次追问道:“外公……是谁?”
小人儿却闻言大惊,一把捂住嘴,摇头不肯说了。
此事到底在戚思凡心中存了个疑影儿,于是不日后,当那进步飞速的小人儿头一回写出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字时,戚思凡将一封写了“夏尹之夫”四字的小笺夹在其中,托银波一同寄回了花城。
本意是提点月微,却不料月微宿在医馆不醒,于是信笺便阴差阳错到了巩祯手上。
封面上“月微启”三个字,巩祯一瞥便知出自谁手。这下,管他什么谁亲启、谁不得看,气急败坏之下,连同可怜的信封都被“圣手”一把扯成了碎片——既能传信,走了这许久,那闷葫芦怎的就没有一言给她?!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只字为信的“月”吸引住了——
赤金墨,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像出自初习写字的幼童之手,中间两横却缠绵成“z”,似改不掉的落笔习惯,倒不经意透露了书写者的身份。
巩祯认得这习惯。月微应当更熟悉。
于是,她将白纸铺平,轻轻放在了月微床头。
一张小笺恰在此时掉了出来——
巩祯自诩不是多事之人。自幼长在园子里,身边人无一不来路神秘,她尚能平淡相处、不问出处;而后面对一身秘密的颜倾,她亦能对医病之外的一切不闻不问,如此方得长久信任,友谊至今。
但自从戚思凡归来,一切都开始慢慢改变。
落梅私宅。
是日恰逢学校休沐,傍晚时分,梅落雪研制出一桌勉强入口的满汉全席,择了几枝初冬腊梅装点屋子,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妥帖,心中盘算着如何哄那气性颇大的小崽子。
……不知出卖美色能抵几分气性?
自从日前月微造访,透露旧事,颜瞳气她多年隐瞒,竟转身回校,生生冷了她小半个月。
秋风一天凉过一天,梅落雪独守空房,十分寂寞。奈何电话不通、造访学校无人接应不让进,好容易捱到休沐,学生集体离校,那躲人的小崽子也再无去处,她于是早早离了藏雪阁,杂事一推,回家专心等人。
满怀期待,却先等来了巩祯。
“嚯,”圣手常年泡在药香中,鼻子灵敏,一进屋险些被满室梅香熏个跟斗,再一抬头,见她一身可登台作舞的盛装打扮,不由一愣,“梅小姐,好兴致。”
梅落雪见是她,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请进罢。”
巩祯笑道:“太明显了。”
“……什么?”
“不欢迎的意思啊,”巩祯摇头轻叹,“来时见车声由远及近,想来,梅小姐等的人亦不远了。”
梅落雪这才亮了起来:“是么?”她快步至窗前下望,果然见熟悉身影,又回头问,“怎的不与玹儿一同上来?害我空欢喜一场。”
这二人之间,倒因“同仇敌忾”而愈发不见外了。
巩祯却正色下来:“快行一步,是因有话要问,又怕言有不能示人之处,不便被二小姐听到。”
梅落雪对镜理了理碎发:“问。”
“梅小姐,可有养父?”
颜瞳行至门前,方抬起一只手来,敲门的动作却迟迟落不下去。那只手兜兜转转,来到耳后,反复摩挲着那朵针刺梅花的凹凸痕迹,随着这一动作,心中才慢慢平静下来,找回了半个月里早已下定无数回的决心。
欺瞒是罪,罪无可恕。这道理,梅落雪还曾在遭颜倾欺瞒时反复向她讲述,怎的到了自己便换了标准,全然不知可耻脸红?
着实可恶!
思念难解是一回事,她决定了,此门一开,若无实话给她,她当转身就走,再无留恋。
门敲了一下便被打开。抬眼一看,迎接她的却非日思夜想之人,而是巩祯。
“好么,”巩祯见她难掩失落,简直心累,“我造访一遭,被你们这对轮番嫌弃两回。再不来了。”
颜瞳目光绕过她向后探寻,口中却勉强笑着:“哪里,祯姐别气,不是嫌弃,是——”
恰在此时,一身盛装的梅落雪登台一般出现在视线里,瞬间将她看直了双眼、看没了后文。那身段模样皆无可挑剔,状似漫不经心间的对视中,积攒半月的情愫再藏不住,春风般打着旋儿绕过巩祯,扑面而来,气数不减反增,抚平了她一身逆鳞,连风尘都被洗去,像是倦鸟归巢,安稳得令她只想沉溺。
好半天,才听她喃喃接道:“……是我好色。”
巩祯抬头望天花板,感觉自己应该在飘在上面,不该站在此处。
一只手自她身后伸了出来,却是与她擦肩而过,一把握住了颜瞳手臂。
“都进来,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巩祯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应该“仰天大笑出门去”比较应景。
三人进屋,颜瞳闻着梅香,心火先平息了一半,愈发压不住肆意蔓延的思念与爱慕。牵着她的手那么紧,用力至小臂都在颤抖,让颜瞳第一次知道,她从小依恋到大的人,原来也是如此依恋着她。
但……这还远远不够。
梅落雪牵着她,与巩祯一同落座桌边。
“今日巩小姐来访,问起旧事,我又想着早晚要与你坦白,干脆将你二位凑齐一道说了,也好省些麻烦。”
巩祯与颜瞳一齐望着她。
“我……从何处说起呢?”
巩祯提点道:“上一辈罢,”又想起这二位差了一辈,“我是说,梅小姐的上一辈。”
梅落雪于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确有一位养父。应该说是,母亲确有一位夫君,但与传闻不同,仅有一位。”
“她这一生所有的风花雪月,皆与此人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