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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捌拾陆·葬故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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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微情况不好。
碰瓷一般倒在医馆门口,巩祯将人扶进去一瞧,才发现那身撑场面的军装之下,原来早已千疮百孔。
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组织挫伤、关节扭伤多得数不过来,一身皮肉到处泛着青紫,膝、肘还有严重的外伤,只草草敷了药膏,血气浓重。
观其身手,万不像与人争斗受伤,倒像是……高处坠落。
联想方才她问过的话,巩祯顿觉毛骨悚然。
她应是累极了,理伤用药时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不及问话便又昏睡过去。凝神提气的药熬好却喂不进去,巩祯与床边的风对视一眼,搁下药碗,一齐走了出去。
“祯姐,她不要紧罢?”
巩祯沉吟良久,摇了摇头:“却不好说了。”
引路岛上。
连日暴雨耽搁了船行,这一年,最后一艘载有“圆木”的货船来得格外晚。
靠岸之后,却不见引路人来接。
“欸——噢——”头一个下船的扯开嗓子喊了两声,四下瞅瞅,回头问船上管事的,“老哥,咋没人?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那不能够。我前些日子刚来送过一趟。”后面慢悠悠走下来一个干枯老头,站定先啐了一口,“遍地是大爷,找罢。”
一老一少将船停好,一齐上了岛。
“老哥来过一趟?”年轻那个神秘兮兮问道,“这生意不是据说每人每年只得一回么,多少开船的等着捡这肥肉,老哥怎的还能派上两回?”
“这有啥,”老头回头一抬下巴,示意那一船圆木,“今年要得多了呗。”
“这倒奇了,”年轻的挠挠头,“我不大知道,这最大的供货商‘净城’不是刚倒了台,哪还弄得来这么些……”
“倒了一个‘净城’,还有千千万万个‘净城’站出来。”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
以及为了生计,迫不得已的人。
二人路过岸边巨石,进岛往高处走了段路,便至引路人惯居的小木屋。敲门无人应答,年轻的胆大,推门而入,却一眼看清了床单上的痕迹,伸手一指:“老哥快看!这差事真是美,还能搂着美娇娘睡觉!”
屋子里炉火已熄,汤冷水冷,偏偏暧昧气息不散,单是那一缕似有若无的女子体香,便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只是,怕是没人想得到,这满屋欢好痕迹,竟是两个女子留下的。
老头一捂鼻子,嫌恶地评价道:“伤风败俗。”
“这会……”年轻人望屋外一看天色,“别是抱着小情儿看日落去了罢?”
于是二人又至土坡。高处环望,视野清晰,坡顶竟草木精致,远近是景,与那个阴冷雨夜截然不同。
“真是个好地方。”老人眯细了眼,看着远处夕阳入海的壮景,感叹道,“血染似的,唉……”
又是年轻人眼力好,指着崖边脚印血痕惊叫:“哟!别是玩野战掉下去了罢?!”
二人同时探头向下一看,坡底果然有人!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个形单影只的男人模样,向他们摇摇招手,示意下来说话。
正是银波。
待下山,方见落魄公子,脚下新坟。老少二人面面相觑,同时道了一句节哀。
银波却摆摆手:“我不哀。二位远道辛苦,可要赶着回去?若不赶,可随我去饮杯茶。”
“银公子还是如此有礼,不必了。”老头目光一直打量着那座新坟——地处荒岛,难免简陋,但有百花围绕、野果为祭,甚至移来松柏枝干立于两侧,倒是装点得无不用心。
……却也更让人感受到,某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上了年纪,对于此种情绪,最能感同身受。老人看了一会,深深叹息:“交货罢。”
验明身份后,圆木自一船移向另一船。几个有名有姓的伐木人待银波很是客气:“大人,咱们何时启程?”
“还有一位……我得带她回去。”
理想园中,集会已毕。戚思凡抱着新鲜出炉的“一号”走下钟楼,险些被怀中皮猴抓成秃子,垂眸见自己黑发一根根飘落,心情复杂。
偏偏她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生照顾着,拼着自己头发掉光,也不敢让这小祖宗掉一根毫毛——只因这是最后的“一号”,是先人最后的血脉,亦是世上最后一个颜倾。
自浮尘子入体的那一刻,这世上已无思月。只是百转千回之后,再看“思月”之名,原来自最初起,便已注定了结局。
走神间隙,头皮一痛,头发又被薅去了一小把。戚思凡终于忍无可忍,抓起作恶的小肉手啃了一口,毫无创意道:“再闹不要你了。”
“嘻嘻嘻,”那小皮猴笑弯了眼,“七、七……不气!”
戚思凡看着那双新月一般的眸子,又听她说起话来愈发利落的嘴皮子,不由又有点发愣。
这一愣不要紧,又是几根头发被连根拔起,凄然落地。
这下,戚思凡是真的不想要她了:“……送你去找妈妈罢,好不好?”
咯咯笑着的小皮猴却歪了歪头,乌亮的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了令戚思凡毛骨悚然的疑惑。
她学着戚思凡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妈……妈?”
却是已然忘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戚思凡愈发体会到了孩童生长期变化之快——这一个尤其快。每个深深入睡的夜晚,都是对这具幼小身体由内而外的重塑。戚思凡卧在旁边,有时甚至听得见骨骼咯咯作响,又闻小孩梦中呓语,句句无不令她心惊。
养孩子的艰辛,加之原本的职责要兼顾,戚思凡过得愈发猪狗不如。随着最后的引路人归园,却还有人赶着来给她添最后一波堵。
银波约她于钟楼相见,给她送来一口棺材。
戚思凡:“……”
在接替银浩成为引路人之前,银波已在园中多年,任职不高,却与戚思凡惯有联络。他于园内外人脉皆广,其父又任引路人之职,故而时常私下替人传接消息,赚些钱财,解些思念。昔年除夕,颜倾撮合雪与陆瑜的把戏,便是借他之手传回花城的。
颜倾早闻银波之名,只因身份限制,理想园中,二人多年未得一见。而后一季牡丹花开,当她又借银波之手,将传递之物由一纸文书变为一批“圆木”时,银波竟没拒绝。
这是冒险,是搭上身家性命、搭上来路归途的放手一搏,但只因值得,所有参与其中之人,皆是义无反顾。
颜倾对他,由此赞赏有加。小酒铺下,他们联手促成一台大戏,二人却是相见不相识,直至一个花痴鸡窝头腻腻歪歪地说出一句“我家波波”。
——“这就是银波?”
——谦谦君子,义薄云天。
从那以后,他信服颜倾品格手段,听她调遣,为她出席庭审,大义灭亲,却将生父银浩亲手推向了深渊。
万般纠葛,止于他子承父业,作为引路人接“一号”归园的那一日。银波至此才发现,大义灭亲的,原来从不止自己一个。
有人自幼一年二分,两岸为家,皆有牵挂。看似立场不明,实则最是辨是非、忠本心,得上位者如斯,他原本看得见雨夜彩虹——
直至孤岛土坡后,亲眼见她被心上人埋葬。
他不知对于颜倾来说,何为故土;更不知自己带她回来,究竟是否正确。
但,或许有人知道。
银波伸手去掀棺材板时,却被不在状态的戚思凡一把按了下去:“……心意领了。”
“……”银波被她恍惚的精神状况震惊了一下,“七姐,还好么?”
“不太好,希望你有好消息。”
银波脸色却沉重了几分:“只怕是再坏的也没有了。”
说完,棺材轻启,露出里面一张青白染血的脸来给她看。
戚思凡定定看了很久。
“也算是……好消息罢。”
魂归故里,幸甚至哉。
戚思凡着人扶棺上钟楼,银波相随其后,问道:“听闻集会已过,并无异动。如今我见一切按部就班,七姐烦忧,所谓何事?”
“烦忧?”戚思凡苦笑,“谈不上。变天罢了。”
“是啊,”银波附和,“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冬怕是难捱了。”
钟楼里的老管家迎了出来,只淡淡一瞥棺中亡灵,却是伸手将银波一拦:“引路人不便入内。”
“我知道规矩,”银波停了步子,“既已变天,七姐珍重。至于花城那位故人……可要我传信回去?”
戚思凡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那位能安故人心的主儿,如今刚会咿呀说话,尚且拎不动笔杆子。
银波了然:“那,告辞了。”
二人就此分开,一上一下。未至顶层房间,却闻脚步声由上而下,将木质旋梯踏出了轻快的旋律。
戚思凡蓦地回头去看老管家:“是谁来了?”
老人家笑眯眯的,神情慈爱:“你将她照料得不错。太政若在,必当感激。”
戚思凡闻言大惊,忙令抬棺人阖棺退避,话音未落,却已有一细小身影飞扑而下,笔直向她怀中砸来——
“七七!……噫,这是谁?”
戚思凡手忙脚乱地接住她,伸手捂了她双眼,声音都有些发抖:“七七叫谁?没大没小。”
“嘻嘻,七姐姐!”小人儿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软声道,“再给我看看漂亮姐姐,就看一眼。”
……不必看了,这便是你日后的模样。
“我看到姐姐脸上有血,痛不痛呀?倾倾给擦擦。”
……与既往相较,这已是无比安详的遗容。
“七姐姐?怎么不说话。”
戚思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抱着怀中小人儿,望向身后棺木,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生死交叠的残酷,突然难过得如同刀尖剜心,疼痛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