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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捌拾肆·生与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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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小木屋居于高处,屋后有座小土坡,是附近人迹所及之处的至高点。
通往坡顶路上,林木结满了丰盈饱满的果子。
夏月微伤腿未愈,故而几日里,一直是颜倾负责采办日用。她看着这一路硕果,又想起那个酸不溜丢的小梨,方才明白颜倾怀了怎样的心思,想向她表达什么。
她的倾姐姐,从前一如牡丹傲立群芳、张扬夺目,如今在累累果实中,自诩不及一个酸梨,却仍想让她尝尝这份拿不出手的滋味——
这份暗戳戳的抒怀,有些可怜,有些可爱。
但又或许是她想多了。夏月微顺手自路边矮树上摘下一个晶莹的白桃,拿在手中一抛一接,试图在清寂路途上给自己找些寄托。
或许,颜倾只是本性难移,淘气使坏罢了。
但……所谓本性,真的还在么?
如若本性不在,那么眼前人,到底还是不是心上人?
几天时间里,她其实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日前于花城会见颜瞳时,她尚能见微知著,一眼知其二人不同,丝毫未动替代之念……可如今,眼前人早与从前截然不同,她却执着地寻找她的可爱之处,自欺着将她据为己有,不以背叛而论。
往不堪了说,仿佛这世上,长着颜倾那样一张脸的女子中,除了二小姐名花有主,其余的便都是她夏月微的心上人。
……未免太过贪心。
但月微没有意识到,产生这番思量之时,甚至早在片刻前那个亲吻未能落下之时,更早在她以“杀掉一个还有下一个”威胁颜倾时,一个认知便已然在她脑海中站住了脚——这世间,如今正有两个“颜倾”。
不论一会能否窥见钟楼倩影,她的猜想,其实早已不仅仅是猜想。
无法被证实,亦无法被推翻。
是真是假不论,单是想法本身,便足够疯狂,也着实对眼前人不公。
她没有意识到,但如今颜倾全身心牵挂在她身上,敏感成性、再无豁达,又怎会毫无察觉?
于是,当又一道闪电刺破长空时,泛着茉莉花香的小院子里上演过的“恐怖片”,此刻于土坡高处重演了——
夏月微比她师父包袱重些,受了惊吓也更内敛,脚下微微错步,除此之外,看不出一点异色。
“睡不好,出来走走。你怎么跟出来了?”她若无其事地向颜倾张开双手,“到我这来,别淋着。”
白光中一闪而过的人,其实早已淋得透湿,脸上更是水珠遍布,沿着骨骼轮廓蜿蜒而下,恰似一场无声的泣诉。
夏月微方向感不佳,初至生地总要迷路,这一点深得她师父真传。故而她登高望远,偶尔闪电借光,也只见海岸线以外,大小岛屿星罗棋布、绵延千里,却连登岸那日的大致方位都分辨不出。
焦急寻觅的样子,被一直缀在身后的颜倾看了个正着。
……就像虔诚的教徒寻觅神女一样。颜倾心中冒出这样的形容。
但她自认没有萧歆然那般耍横闹脾气的资本,更没有她为人独宠的自信,所以她一句也不敢多问,甚至不敢违逆那人的意思,慢慢走过去,裹着一身寒凉水汽被月微揽进蓑衣里。
……于事无补。
怀中被什么硌了一下,月微想起来,是个桃子。她于是掏出来,借雨水仔细搓掉上面的绒毛,递给颜倾:“你爱吃的。”
“不,”颜倾盯着那白桃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不是我爱吃的。”
夏月微心中一抖。她预感到颜倾要说什么,但她此刻未见钟楼,仍想回避,于是动作温柔地将桃子喂到颜倾嘴边:“那也尝尝,我亲手摘的。”
颜倾不得已咬了一口,未嚼两下,眼圈却红了。
“别哭呀……”月微赶紧拿开桃子,“有这么难吃?”
颜倾含着包泪,又笑了。哭笑不得,本是难看疯癫的神情,嵌在她如画的五官上,却令人心动不已。人在怀中由冷至暖,喷在耳边的呼吸带上蜜桃香,由急入缓。月微静静听着,只觉片刻前登顶路上的种种忧思,竟都逐渐随风雨过隙,淡却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她此时才惊觉师母先见之智——只要有情,便不该被轻易辜负。
只这一句话足矣,于是除却怀中的一份牵挂,多余的一切都成了庸人自扰。
夏月微扶过颜倾靠在她肩上的头,再无犹疑地将双唇贴上了她冰冷的唇瓣。
满口咸甜,是桃汁与眼泪混合的味道。
唇被堵住,抽噎一下下自鼻腔哼了出来,气息都随之顿挫不稳,待到下一波电闪雷鸣之时,月微看到她雪白的颊边泛起了微红。
吻那么深,那么长。
吻至天地间明晦变了几遭,眼前景物都换了方位——是颜倾带着她转了小半圈,最终,停留在了一个视野开阔的角度上。
她们至此才慢慢分开。
夏月微丝毫未见景致之变,视线牢牢钉在颜倾脸上,伸出手指去撩拨她略微红肿的下唇:“倾姐姐,看家本领没丢么……别哭啦,你看这大海辽阔、雨幕密织,哪里还需要你再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急剧的呼吸衔接上来,与怀中人哀恸过后死水一般的平静对比鲜明。
极目远望,风吹林低之时,她看到了……钟楼。
尖塔红顶,熟悉得像是屹立了千年。背景时而是雨夜浓黑,时而是漫天残阳,塔尖上却总有人影,窄肩细腰、发丝飘摇,与这建筑、风物融为一体,宛若一座上古精灵羽化而遗落人间的雕像,身上却落满了寂寂香灰。
“这是我如今为数不多能告诉你的了……”耳边颜倾的声音颤抖却清晰,“我丢了‘从前’,也注定没有‘以后’,早不配留在你身边了。”
“去罢,去我来的地方找她……”
人为信仰而卑微,卑微至最后一刻,又因心怀信仰而高高扬起了头——
“月微,记住,是我不要你了。”
雨势渐急。
小院子里,遮雨布盛水太多,支撑不住,突然稀里哗啦地掀翻了去,满院茉莉瞬间被风雨摧残,七零八落。
女人惨叫一声:“不!!——”便要以身救花,借机逃脱盘问。
却因演技太差,被萧歆然伸手一指,定在了原地:“给我站着,说。”
“是……”女人心疼花是真的,低下头,情绪不高地开口,“是这雨太大,我怕花城有变……也怕就算我们机关算尽,那对有情人,还是无法终成眷属——”
一语中的。
“不!!——”夏月微失声而叫,伸脚勾住身后林木,身子竭力向前一扑。
伤腿被迫用力,瞬间痛得锥心刺骨,她却不管不顾,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土坡之外,一把抓住了急速下坠的颜倾。
抓得太紧,可怕的力道凝结在指尖,颜倾小臂瞬间被她抓出五道血痕。
土坡不高,称不上山峰,这个高度用来跳崖自杀未免捉襟见肘,因此月微明白,她并非寻死,只是话已尽,想尽快离开。
但……这坡顶有一段外探,下接峭壁,缓冲不足,人摔下去仍不是闹着玩的。
“我要你……我、我只要你!”夏月微浑身发抖,是痛,更是怕,“你上来……倾姐姐,你上来……”
单手抓一个重量差不多的人,是很痛苦的,从指关节到肩胛骨节都似被利刃剖开,肌肉被拉扯至酸痛难耐,随着她们一点点下滑,月微手肘、膝头以及勾住树干的脚踝,都被磨破了皮,逐渐血肉模糊。
雨水浇淋上去,猩红遍地开花。
颜倾不忍,脚下寻找落点,主动伸手扒住了岩壁。
“真乖……倾姐姐真乖。”手臂上剧痛稍缓,夏月微十几年来一直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会说情话,颜倾留给她的两箱情爱话本,仿佛都在此刻融会贯通了,“丢了的‘从前’,我会帮你找回来!你从前总爱气我,爱动手动脚、说流氓话……不仅气我,平日里招猫逗狗的,谁都要惹,简直……”
情话说着变了味,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懊恼地住了嘴。
颜倾攀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笑得埋下了头:“原来我这么坏。”
“是啊,”月微也笑了,但因实在太痛,笑得不怎么好看,“但怎么办呢?我那么喜欢你……一见到你,就喜欢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颜倾低低地附和道:“我也是。”
“你……你一直待我很好,”夏月微手上愈发吃不住力,气息不稳,哭腔再也憋不住,“你为我过了第一次生辰,为我唱过《牡丹亭》,还有荔枝酒、小蛋糕……你不是说,明日要为我下厨的么?”
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嗓音支离破碎:“‘情不知所起’的后半句是什么,你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
“情不知所起……不知所起……”颜倾重复两遍,突然抬起头来,轻轻笑了。唇边梨涡盛住她自上而下滴落的血泪,点缀成了两颗妖冶而滚烫的红痣。
“一往而深。”她回答道,“可如今,砧声早已报了又一秋。”
——砧声又报一年秋,江水去悠悠。
夏月微一下子泪如泉涌。
只见颜倾也用未相握的那只手,伸进怀中摸索着什么,片刻后,自极贴身的位置,摸出了一柄刀!
刀锋沾雨却无亮色,贴触皮肤时,柔软温润,丝毫不带威慑力——竟是柄木刀。
有人机关算尽,欲成全有情人,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这木刀竟十三年来一直被她贴身带着!
……缘与祸,生与灭,原来自古都是命数。
“你师父临走前告诉我,十三年前她曾亲眼看到,有人用一柄木刀,杀死了你的生父。她让我记住这事,让我留心。”
颜倾说着,抬手一滴滴接住了她的眼泪,捧在手心,奉为珍宝——
“我那时想,我一定会为你查明真相,会给你一个了却恩怨的机会,也一定会成为你新的家人……因为我本以为,师父将旧事告知于我,是托付的意思,是承认了我、接受了我……”
夏月微根本来不及细想这木刀的渊源,更不在意什么陈年旧事,只抓住了她话中的一点希冀,嘶哑道:“当然是!师母不知有多喜欢你,她——”
颜倾慢慢举起了木刀:“当然,不是。”
她一瞬间明白了颜倾的意图,却毫无办法,下一刻,刀锋一转,蓦然刺进了她紧紧抓握的手心。
——木刀本非利器,只看持刀人怀了怎样的杀心。
剧痛,脱力,滑落。
她听到“颜倾”最后的呢喃——
“这份世仇,我领下了。”
“从今往后,你与她……”
“愿,再无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