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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捌拾伍·归花下 ...

  •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没了这个,几步之外,你还能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做什么?”

      这是理想园中,她离开前,戚思凡问她的话。

      “事关月微,本能足矣。”

      这是那时,她信誓旦旦的回答。

      但直到身体急速下坠的一刻,她才明白,寻觅是本能,爱是本能,因爱生痴生妄、生怨生恨,更是本能。

      比起深爱本身,随之而来的种种才最是复杂,也最需要经验积累、理智相伴,方能处理得当的。

      而她除了深爱,一无所有,落得如此下场,是她为冲动付出的代价,亦是活该。

      她没有伸手去抓近在眼前的缓冲,甚至在坠落中努力调整了姿势,翻身向下,只求速死。

      从来颜倾为灭浮尘而死,以身为祭,血肉化蝶,死得干净而凄美。只有她,是为因可笑的情爱而亡,身体摔下山崖,注定溃烂在雨夜里,为虫蚁啃噬,最终化作怄着臭气的腐肉。

      死得如此轻率,又如此不值。

      ……都罢了。

      与此同时,花城。

      昔日热闹非凡的园子里,如今只余花一人留守,雨夜清寂,连一向看着没什么心事的小丫头,也开始难以成眠。

      她顺着倾月阁中的台阶逐级向上,打算去看一看那已成水库的半园。

      秋雨如柱,脚下石阶在忽远忽近的雷鸣中颤动得厉害,花在这声势浩大中有些害怕,于是伸手抚至鬓边,自发中抽出了一根精致的木簪,攥在手心。

      耳边似乎又响起亡人温柔的嗓音:“别哭……别怕,你做得很好。”

      遍地火起,那人与浓烟中对她微笑,将簪子自发间一抽,瀑布一般的黑发飘然垂下,转瞬被烈焰燎成了一片火海。

      寒夜阴冷都在回忆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故人滚烫的怀抱。那人将木簪塞到她手中,簪子遇火不焦,那人却连指尖上都燃起了细小的火花。

      “拿着她……好孩子,要藏起来,不可交给任何人,知道么?”

      “答应我,答应我!”

      “救救……我的女儿……”

      那一年,她还不知道,需要她来守护的“花灵之女”,并非司令府中那位有父兄、有小姨的玹小姐。

      那一年她不过总角,已是第二次痛失至亲,从此背负起一份重担,也从此再无人庇护——直至她奔赴花城,于这一方园子里,于牡丹花丛深处,初见颜倾。

      同样漂亮的一张脸蛋,长在玹小姐身上是端庄乖巧,长在此人身上,才真正鲜活灵动得令她感到熟悉。

      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你是谁呀?”

      她摸到自己鬓边深藏入发的簪子,一双月牙眼泛起微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修长的手指划过丛丛开得艳丽的牡丹,却最终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为自己别在发间。那双手长得恰似其母,细腻如玉、温暖如春:“留下罢,留在我身边。风花雪月还缺一席,从今日起,你便唤作单字‘花’,好不好?”

      自那以后,园子里春夏动人,秋冬可爱,风花雪月皆合人心意。她被小她几岁的颜倾宠回了无忧无虑的孩子,又在许多有趣之人的关爱与照料中,成为了她们真正的家人。

      自幼漂泊,终有归处。

      冷雨落在颊边逐渐温热,花仰起头来,向着泣诉不止的夜空轻轻呢喃:“别哭了……求求你。”

      “我的家要没了!”

      新修的水库超限决堤,倾月阁轰然倒塌,半园不剩。这一夜,无根河再次泛滥成灾,奔涌的河水似愤怒的猛兽,向着那一双不肯舍离、偏要留下半园的痴心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将最后一点美好回忆,一口吞下。

      而后水患重现,城中乱成一团。秦城总队派下临时支队长来,姓秦名越,乃当下月华政府真正的“皇子皇孙”,得了上令要抓月微把柄,于是初至花城,不治水患、不平民心,先带兵围了巩家医馆,砸了招牌,空手“探望”病休前任。

      行为举止,一如土匪。

      头一个负责回话的风,因交代不了月微去处而镣铐加身,粗暴地落了满身伤痕。巩家圣手算得上名门,秦越却连最基本的尊重也没给,亲手扯下巩祯蒙面,抬起她的下巴,轻佻道:“圣手姑娘,原来如此年轻美貌。”

      “秦越,”巩祯挣不脱他的指力,干脆不再反抗,借这姿势目光向下,睥睨着他,“自古以‘秦越’比喻南北相对、两方疏远,月华公子之名,还真应景。”

      那人笑得玩味:“圣手姑娘饱读诗书,秦某佩服。”

      “但对立也好,疏远也罢,赶尽杀绝,便未免吃相难看了些。”

      秦越的笑意冷在了脸上。

      他手下加力,粗壮的指节都逐渐发白,脆弱的下颌骨发出令人胆寒的碎裂之声,巩祯却将痛色藏得分毫不漏,悍然与他对视,满眼轻蔑。

      “骨头真硬,”秦越蓦地松开她,将她一张挂满了冷汗的脸撇向一边,随即,向着身后下属高高抬起了手,“巩家医馆,藐视军威,都带走!通知警署来查封!”

      举起的手未及落下,异变陡生——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力道又稳又狠,笔直地穿过了那只捏过巩祯下颌、此刻正高高举起的手,带起了一串温热猩红的血花!

      秦越本人生得极高,又颇壮实,竟被这一剑之力带得连退数步,直至剑尖没入墙壁,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墙上。

      ……惨叫声这才如惊雷般炸起。

      巩祯认出那柄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腿脚一软,而后被一双手稳稳扶住了。

      “对不起,”夏月微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回来晚了。”

      巩祯一回头,看到一身墨绿军装,不由地晃了晃神:“你——”

      夏月微无视了满屋军士和不绝于耳的惨叫,动作轻柔地扶她坐了下来,随着这一动作,她肩上绥带摇曳,胸前勋章碰撞出悦耳轻响——巩祯这才发现,她竟将父辈的功勋也都一一佩戴了起来。

      ……满门荣耀,落得如今孑然一身。

      安顿好巩祯,她目光一偏,又见角落里风一身枷锁,于是眉心一蹙。

      秦越“嗷”一嗓子响彻医馆,是月微将长剑重新拔出,扬手下劈,大开大阖一剑如满月,削铁如泥的剑峰应声斩断了风身上的镣铐锁链。

      秦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这叫叛乱……”

      夏月微剑峰回收,棱光一闪,冰冷的铁器便贴在了他脖子上。却不等他再出诳语,下压一抹,在他新一轮的惨叫中……拿他当了一块人形的拭剑抹布。

      擦完剑上血迹,她收剑入鞘,径直路过了秦越,来到一群下属面前,站定。

      其中有面熟者,亦有她不认得的,大概是随秦越一同派下来的心腹——即便不是,跟随秦越来她故人世家耀武扬威,立场已然分明。

      夏月微目光扫过一圈,未及开口,便已因方才见血的下马威而震慑力十足。满堂心腹,竟怕她一个孤女,无一人敢为秦越帮腔,指控她一言半语。

      “今日的行动,谁批的文书?”

      鸦雀无声。

      “诸位要审时度势,是为保全,我无可置喙。只是兵变的鲜血未干,夏家百年功勋,诸位便已看不见了么?”

      纷纷低头。

      “既无批文,又无我签字或口头允准,我治诸位一个擅离职守之罪,不过分罢?”

      治轻了。巩祯抬起头来,看向月微比日前离开时更清瘦憔悴几分的背影,不由对她的钦佩更甚几分。

      恩威并施、隐忍不发,皆是难得,她却做得很好。

      只是……今日得罪秦家公子,总是多少令人不安。

      随着月微的到来,医馆中闹剧飞快落了幕。先前来势汹汹的军士个个丢盔弃甲、鱼贯而出,自去领个不痛不痒的“擅离职守”之罪,短时间内不敢造次。

      行至门口,见地上巩家招牌四分五裂,月微于是弯腰一片片拾起,双手捧着奉还巩祯。

      巩祯让人接下,却伸手将她拉到一边,不放心地问她:“出行不顺?我闻你身带药味,可是有伤?”

      夏月微轻轻摇头。

      她又忍不住叮嘱道:“秦家是月华政权一把手,从前颜倾在时……你也看到了,陆家早已处处退让,你立威没错,但毕竟孤身一人,也得珍重自身啊。”

      话一出口,巩祯便开始后悔——月微此行是去何处,她前后联想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事关自家那位,她本还想问问情况,但如今月微独自归来,形容憔悴,想必是无甚收获。

      寻人之事,她做了整整六年,深知其中希冀与痛苦徘徊的滋味。她本不该雪上加霜,方才却提到颜倾,又说到“孤身一人”,实是不经意间捅了人两刀,刀刀入心。

      夏月微神情看不出什么来,硬要形容,唯有一句合适,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半晌,她道:“我会收敛……今日只是气不过。”

      巩祯松了口气。

      只见月微抬头冲她勉强一笑:“今次出海,听几个药商聊起岛上的药材世家,祯姐深居花城,可能不大知道——戚家独占鳌头六七年,多少珍稀药材高价不卖,却尽数平价出给花城圣手,人人皆称掌权的茗小姐不慕金帛,很会物尽其用。我倒觉得,有人情谊漂洋过海而来,六年不减,亦是假话。”

      巩祯脑中“嗡”地一声。从前许多不明之事,都在月微一席话间有了答案。她又是欣喜,又是思念,又是困扰,又是责备,一时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听月微极轻地问道:“只是这许多珍药中,可有能逆转乾坤、起死回生的么?”

      巩祯蓦地抬起头来:“……你知道了。”

      两厢话不投机,夏月微心中猛然一沉。

      “那丫头,也是可怜。”巩祯叹了口气,“园子里的水库开工太急,伤了根基,剩余的屋舍本就摇摇欲坠……那晚雨太大了,水库决堤,冲垮了倾月阁。”

      “花送来时,我已无回天之力,如今人已葬回园子。她走时风在跟前,或有遗言,你可自去问她。”

      听闻此言,夏月微没有半句回音。转身离去时,步态无异。

      ……却在几步之外,突然摔倒。

      血痕透过墨绿军装,渐渐流淌出遍地猩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捌拾伍·归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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