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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柒拾柒·问山海 ...

  •   随着“引路人”的渐次回归,这一年秋,理想园中即将迎来新一轮的团聚。

      最后的一行游子,在园外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入园将覆面方巾向下一扯,扯成围脖,便是一群彼此相熟的面孔——“引路人”年年固定,人如其名,负责迎来送往、接人待物,个个都是精明能干的人物。

      唯有一张生面孔,乃子承父业,新晋加入的。

      这本不是传统。作为理想园与外界联结之纽带,“引路人”虽无编号,但地位尊崇仅在前十之下,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就算其中有人因故不能继续任职,后继者也需再精挑细选,直接由一个生手接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更让众人不忿的是,这位“生手”,一来便抢了引路人中最吃香的活计——接“一号”回园。

      有人任“引路人”十载而未得见“一号”真容,这位初来乍到便能被委以重任,不免让人好奇得抓心挠肝。

      而摘下面罩后,众人才发现,这位生瓜蛋子竟比他们想象中更为年轻……英俊。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飞扬,难得的是一头古式长发,用一支木簪在头顶高束了,整个人笔挺一站,就是一副当下少有的君子端方。

      有年长者仗着资历,上前与人勾肩搭背:“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他淡淡作礼,借此脱开桎梏:“在下银波。”

      “什么来头?”

      “子承父业。”

      有人环顾四周,发现端倪:“诶,老银不在。”

      “听说是犯了事,坐牢去啦。”

      “哟,那可是咱们这儿的‘老人’了,平日里经营着个小酒铺子,一向稳妥的,何至于……孩子,怎么回事?”

      银波露出广袖之下的一截黑布:“家父银浩,已然过世。”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不已。

      “听说,今年的肥差是你领了,”最先搭话的年长者又开口,转移了即将步入沉重的话题,“如何,咱们园子里的活菩萨,是个什么模样?”

      一语问出众人心声——盘问“1号”特征,倒是引路人在入园路上一贯的消遣。

      银波却轻轻摇头:“按规矩,非礼勿视。”

      众人不满道:“欸——”

      “但那人身上,有极好闻的花香。”

      透露这点线索却糊弄不过众人:“早有兄弟说过了,牡丹香么,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说点不知道的呗。”

      银波又摇头:“却非牡丹香。那香气极为独特,甜而不腻,华而不俗,平生从未闻过。”

      这回勾了众人兴致,嘀嘀咕咕一阵,有人恍然:“莫非……是换了人?!”

      众人联系此前半年内花城中发生的种种,深觉有理,于是纷纷附和:“这是大事,这是大事。”入园的脚步都不禁快了几分。

      倒底还是年长者记起要事:“等等,今年留守接人的任务……”

      众人又纷纷低头,装聋作哑,无人主动应差——只因这是苦差。每年总有那么几个迷途者,非要讨嫌着晚归几日,于是引路人中,总要留下一个迟迟不能入园。留守者往往错过集会,无缘这一最悠久、最盛大的团聚,于园中人来说,便如同外乡游子独守新岁、久别夫妻各赏月圆……

      个中悲哀,却不为外人所体会。

      银波停下脚步:“我来罢。”

      “我来罢。”与此同时,戚思凡接过颜倾手中硕大的白团子,开始观目观舌,判断病症,宛若兽医。

      说起来,她们二人的塔林之行竟意外顺利。抱月被隔离在众多锁兽塔之外,一身雪白皮毛染血,不消说,是托思月送信之人,提前替她们涉了回险。

      一番检查下来看不出异状,抱月依旧呼呼睡着,睡得鼻头湿润,不时还吹出个亮晶晶的气泡,怎么看怎么不像病重。

      倒是颜倾,看起来有些不安。

      戚思凡将白团子轻轻放下,顺了顺毛,问她:“抱月病重的消息,会不会……”

      “不会,”颜倾明白她的意思,“塔主是稳妥人,消息无误。或是抱月自愈了,亦或是……”

      她没有说下去。被放在地上的白团子似乎嗅到了令它心安的气息,蠕动着挪到了颜倾脚边,大脑袋蹭蹭她,又睡死过去。

      颜倾掏出片刻前自戚思凡身上摸来的银针——内置烛心草那根,俯身毅然刺入了抱月后颈!

      “嗷呜——”

      抱月哀鸣一起,塔林中有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

      随后,猛兽嘶吼响彻云霄,连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你疯了!”戚思凡被激发了潜能一般,于漫天嘶鸣中向着颜倾咆哮,“塔林失守,你我也在劫难逃。你作死随意,我还有家室,能不拉着我陪葬么!”

      颜倾一抬手,镇压了戚思凡,神奇的是,抱月竟也安静下来,含着一包痛出来的眼泪,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抬起的掌心。

      颜倾顺势揉了揉它头顶的绒毛。

      抱月很给面子,随便撸了两下,喉间便发出呼噜呼噜的舒适低吟。巨兽耳目极灵,嘶吼逐渐平息,唯有一两声偶尔漏出来,像是警告。

      颜倾撸毛的手不停,持针的手却一提腕子,快速将银针取了出来。

      一条浮尘子被她的气味吸引,慢悠悠自针芯中钻了出来——颜色雪白,干净得很,分明是毒已散尽!

      颜倾一直以来隐隐不安的神情,终于彻底裂开了。

      “是月微。”她喃喃道。

      大概是被心上人念叨的缘故,夏月微蓦然打了个喷嚏,吹起覆面的丝巾,一张曾经见报流传于市井街头的俏脸惊鸿一现。

      好在,她早有万全准备——只见那原本莹润似雪的脸颊上,红斑遍布,创痕逼真,叫人一眼过去便被吸引了目光,五官样貌倒成了易被忽略的部分。

      改头换面、自毁容颜,夏月微做得毫不手软。

      这样一张脸,纵使底子再好,也成了“不能见人”的存在,于是纱巾覆面顺理成章……若被人端详辨认,大打出手也会是顺理成章。

      夏月微已经在活动手腕,关节轻响,卡座对面的男人终于察觉到自己盯着人看的失礼之处,仓皇移开了目光。

      “没……没什么问题,”男人将手中文件一合,“能与藏雪阁交易,又是沈家小姐亲自来谈,是我们这些小商小贩的荣幸。”

      “那就好,”夏月微将活动好的手腕交叠放在桌上,“我还有一求,想亲自跟着谭先生走一趟货源地,也好敲定合作细节,把控品质,回去才好跟家父和梅小姐交差。”

      “这……”

      夏月微手扶下颌,目光探询:“如何,谭先生有难处?”

      “没有没有,倒不是我有难处,”男人目光扫过她一身文弱小姐的装束,“只是跟船下海是苦差,风吹日晒不说,若无经年累月的习惯,单是晕船便能要了人性命……沈小姐是学问人,不比我们皮糙肉厚,怕是吃不消呢。”

      夏月微愣住了:“……下海?”

      原来是海!

      “是啊,”男人点了点要货的文件,“藏雪阁要的这几种,可都是长在南边几座小岛滩涂上的药材,这会儿倒是当季,去看看也无不可——”

      “我不晕船,”夏月微倏忽站起身来,当机立断道,“何时启程?”

      花城临海,却无海军。故而不论是昔日护城军,还是眼下的“花下支队”,管辖都仅限于沿海一线。

      ……直接导致她的视线,从未往那浩瀚汪洋中展望过分毫。

      说起来,浮尘子属昆虫,食草木而生,涉事人又是“圆木”、又是“伐木人”,轻易便将寻根思路引致大山深处,不知是不是那边别出心裁的误导。

      说起误导,不免让她想到“桌上包袱皮”。那一布袋的小树枝,到底是真心为她提供的线索,还是干脆做出来哄孩子玩,供她安定心绪、打发时间的?

      颜倾来往那边十数载之久,若说她连大体方位都不知,夏月微誓死不能相信。

      思及此前自己于山中“练兵”磨耗的心力,日日在希冀中醒来、又于失落中睡去的滋味……夏月微于扑面海风中咬了咬牙,指关节“咔嚓咔嚓”响了一溜儿。

      “给我等着的。”她恨恨心道。

      谁料,刚燃起的一腔热血,在跟船出海后的头一个时辰里,便被深海小风吹得冷透了。

      原来,大海深处,是这样的。

      远看是海天一色、平静无波,身处其中时,才发觉海面颜色其实极深,海水捧起来冰冷清透,一眼下去,却只能望见深不见底的黑暗。天气尚好,波涛不急不缓,却一波接着一波,从不停歇。撞在船身上时,坚硬的合金外壳、粗壮可靠的栏杆、无可撼动的连接,都仿佛成了最脆弱的摆设,不能馈以身处其中的人分毫安全感。

      极致的浩瀚,极致的孤独。

      所谓沧海一粟,不过如此。

      夏月微还是晕船了——不知到底是不是。胸口闷得厉害,耳鸣,头晕,幻象连篇……她看到颜倾满身烈火,沉入海底。水火不容的常识于这一幕前像是笑话,火不灭,水无竭,这一次,她去得连一根白骨都没有留下。

      而后,万千白蝶从海底缓缓上浮、出水,自海面振翅而上,拍打出如雨似雪的漫天水花。

      一去不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柒拾柒·问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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