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单肢箍

100、玖拾捌·风雪夜

　　颜倾觉得很冷。

　　似乎有风，雪花在脸上消融，四肢都冻得麻木了……但也可能是醉麻的。

　　我不胜酒了。她想，怎么说晕就晕呢？还想吐。这下出洋相了。

　　可还是很冷。头疼得要命，她哆嗦着，几乎能感觉到身体正在一点点脱离掌控。手脚早已无知无觉，露在外面的皮肤刺痛到逐渐麻木，每一根骨都似抽离了筋脉，整个人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恶心感愈发强烈，她伸出舌头，难耐地反复舔唇。

　　大概是有人察觉到她的不适，于是舌尖触到清凉，似水似雪，一路抚慰过痉挛不止的胃肠，令她稍稍好受些。一只手反复温柔地轻拍她后心，替她顺气，抱她取暖，她便依赖着那人，下意识往那个暖和的怀抱中蹭。

　　抱着她的人，感受到她不设防的亲近，面具之下一双细长凤眼顿时蓄满水光。

　　又舒服些，颜倾慢慢睁开了眼——

　　还是晕，眼前时而漆黑时而乍亮，炮竹声声震得她耳鸣不止，大抵已是敲过了钟声。

　　想到这个，她有些急了，反复拍打抱她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新、新年……快乐！”

　　那人却似受宠若惊，不回应，只是无声潸然泪下。

　　戏院中，梅落雪卡着钟声点燃了特制的焰火。万千流星四散，将一方天地照得昼夜颠倒。金钱的味道弥漫开来，有人欢呼道：“梅老板阔气！”

　　醉鬼们闻声陆陆续续爬了起来。

　　“……嗯？敲钟了？”
　　“新年快乐啊诸位。”

　　“饺子呢？饺子呢？”

　　“来了。”夏队长技艺高超地同时端了四个碗盘出来，被迅速洗劫一空，“厨房还有，没分到的自己去拿。”

　　她放下转瞬见底的三盘，只将一小碗宝贝似地捧在手心，躲过几双伸过来的筷子，目光寻视。

　　有人凑上来好奇道：“这一碗什么馅的？看着颜色不对。”

　　她说：“年糕馅。”

　　一语劝退了一批想来叼个尝尝的馋鬼们。

　　偏某个口味独特的馋鬼，胡乱点餐，这会儿又不知跑哪去了。

　　第一声“新年快乐”，没说给她。

　　焰火燃尽，二楼露台上的人陆续下来了。梅老板走在最前，险些撞上冒冒失失的夏队长，未及避让，便被一把抓住了袖子：“看见颜倾了么？”

　　身后二小姐似是不满两人之间的距离，重重咳嗽了一声。

　　“没看到。”梅落雪乖乖退后一步，“别是喝多了，去三楼睡了罢。”

　　“不会。”夏月微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她不睡，而且——”

　　“她怕黑。”

　　门外雪地上的痕迹，无可遮掩地将最坏的情况展现给她——有人趁乱来去一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带走了颜倾。

　　夏月微抓着门板的手用力至发白，静立半晌，竟没追出去，而是反手关门，将风雪寒流隔绝在外。

　　“没事，”她回头向闻讯而来的众人一笑，周全道，“可能藏起来了。我找找去，你们坐。”

　　她说着去找，却径直走向正厅角落——她一向有见微知著的本事，也不愿做大海捞针一般愚蠢之事。

　　只见正厅东南角，一张小桌上不见酒壶，只几碟小菜，坐着两个安静修长的身影，正絮絮低语，膝头亲密地碰在一起，手臂在桌下勾勾连连。

　　夏月微走过去，站定。

　　大型表演开始了——

　　原本看起来十分清醒的二人登时东倒西歪起来，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着胡话，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就要绕过她远去。

　　夏月微一把捞住了其中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

　　戚思凡摸了摸鼻子，站直了。

　　“来人你们认得，所以没拦着，对么？”夏月微声气低下来，“别让我担心。”

　　闷葫芦不知该怎么说，抓耳挠腮半晌，直至巩祯出言拯救了她：“月微呀……她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你别着急，啊。”

　　“是她至亲之人。”

　　焰火渐熄，新春的头一个夜晚冷清下来，无星无月，漆黑令人生畏。雪夜中，那人怀抱颜倾，举步维艰。只看身型，二人竟相差不多，同样是纤细女子，再抱一人，难免觉得吃力。

　　然而细看之下，面具未曾遮盖的半边脸庞微扬轻颤，倒像是喜不自胜，乐在其中。

　　颜倾酒劲被冷风吹散了些，还是难受，意识却逐渐清明。感受到那人手臂吃紧发抖，似是累了，于是很懂事地拍拍她肩头：“我自己走……我可以的，你扶、扶着就行。”

　　那人却不应答，只是加了把力，将她的身子又往上托了托，不放她下来。

　　颜倾只当人是月微，月微性子最倔，便不强求，只是抱紧了那人脖颈，给她省些力气：“你要带我去哪？唔……年糕馅的饺子还有吗？”

　　一连串的醉话无人应答，她迷迷糊糊地想，月微可能生气了。

　　“我、我也不知怎么……明明喝不醉的。”她嘟囔着，想辩解，亦想探寻真相，“莫非，是与这副壳子有关？”

　　那人闻言，蓦然停住了脚步。

　　颜倾浑然不知，还在小声抱怨：“这副破壳子……”

　　扑通一声，她被人用力掴进了雪地里。

　　落地后皮肉钻心的刺痛漫上来，颜倾咬住下唇，眼底迅速弥漫开一片委屈的水雾：“干嘛呀你……”

　　然而下一刻，她的颈子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掐住了——那不是月微的手，即便醉成烂泥，颜倾亦能分辨得出来。

　　刹那酒醒大半，再抬眸，便对上一双猩红眼珠。有强烈的情绪自其中喷薄而出，似悲似怒，似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颜倾在这目光之下，竟觉惊惧！

　　但本能的反应还是更快一筹。她出手拽开抓住自己命门的那只手，向后一扬——出乎意料的容易，甚至连技巧都显得多余了，只因那人的力气，远不及她的情绪那般强劲有力。于是颜倾又下一城，快速伸手，一把扯下了那人脸上的半边面具。

　　待看清那人面孔之后，面具猝然滑落，无声没入雪中。

　　随即，颜倾微微睁大双眼，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犹如乍逢恶鬼，惊惧难抑。

　　在她瞳底，映出了一张半边含泪带笑、半边猩红可怖的丑陋面孔。

　　恰似地狱开出的双生之花，一边扎根血肉，一边却向往太阳。

　　遍体生寒。

　　……至亲之人。

　　戚思凡此言一出，巩祯便不忍直视地转开了头。夏月微冷冷的目光看过去，问她：“七姐姐，什么意思？”

　　听闻这个称呼，戚思凡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点悲悯之色：“她连这些都告诉你了……难得。这些日子，你们相处的可还愉快？”

　　“人不如旧，自然无趣。如果不愉快，何不将她还给……真正需要她的人？”

　　不知是不是操劳太过的缘故，夏月微眼底漫上血色：“七姐姐倒是说说，‘真正需要她的人’，还有谁？”

　　“生她之人，养她之人，”戚思凡神色平静，声线微颤，“忍痛将她变为‘颜倾’之人，割爱将她送来你身边之人。”

　　“……是谁？”

　　“便是今夜带走她的人。”

　　然而人非器物，岂能任人摆布？

　　颜倾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这样一张脸，曾沉寂于儿时久远的记忆里，也曾横陈于理想园中至高无上的钟楼内。本是交集甚浅，只因特征如此鲜明，才不至堙灭在吹烟般的岁月里，而在她纷乱如麻的脑海中，迅速穿起了一条完整的线——

　　“是你。”

　　最初的最初，那个沉默温顺的幼时玩伴；后来，是那位口不能言却几番援手的塔主之妻；后来的后来，她夺走了她的女儿思月，用最残忍的方式，将骨肉分离化作故人重逢……从不论她是否愿意。

　　而如今，一副身体，两重魂灵，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月在面具掉落后，第一时间抬手捂住了眼角胎记。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漏出，落在雪地里，一如其人般寂静无声。

　　颜倾轻轻将她的手拿开：“别哭……好啦。”

　　一句抱歉哽在喉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半晌，才用一句期艾打破了沉默：“我好冷，扶我起来。”

　　起身拍雪，查看伤势，颜倾心有余悸地躲了她靠近的手，她神色一黯，半边脸转向黑暗，而后二人并肩而行。

　　颜倾酒醒得不甚彻底，风雪中只觉举步维艰，而月抱着她行走半日，更是体力耗尽，于是沿街走了几步之后，还是停了下来。

　　颜倾心中不忍，有意顺着她，便由她在路口驻足，茫然四顾，许久，才轻声问了她一句：“你要带我去哪？”

　　月转头，安静地看着她。眼角胎记浸泪，又遭风雪扑面，愈发暗红可怖，然而看向她的目光里，褪去情急之下的疯癫哀怒，却是怅惘而温柔的。

　　颜倾在这目光下妥协：“……也都可以。”

　　月却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

　　塔林中的十数载春秋，她日夜与猛兽为伴，早已断绝红尘。骤然出逃，一路艰险无可估量，能来到她面前已是奇迹，哪里还能指望她有更深远的打算？

　　颜倾洞穿一切，伸手托住了她因脱力而颤抖不止的手臂。

　　“既如此，便跟我走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躺平。
说一句评论抽红包会不会有人冒泡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