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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玖拾玖·劝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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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半年前,你的生辰宴么?”
夜已过半,戏院中停杯歇盏,各自去三楼客房安睡,唯独二楼露台,几人披着裘、烤着火,还在秉烛夜话。
方才开口的是巩祯。半年来诸事繁杂、众人离散,再一提及团聚时光,竟如焰火般长留不住,有人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月微却不应那句“贵人多忘事”,一眼便洞见症结:“祯姐是想提那句‘暑中七月’么?”
她太过敏锐,倒让巩祯吃了一惊。昔日生辰宴设于六月初六,倾月阁门口一会,她曾质疑过,那并非月微真正的生辰。而后简短搪塞过去,倒难为那孩子,竟能挂怀至今日。
话说回来,若非时时警惕、刻刻存疑,又有谁能铭记点滴纰漏,耐得住性子静候水落石出?
可见一直以故人相称者,内心是何等强大与复杂。
巩祯于是顺着她道:“你出生时,我其实不太有印象,只依稀记得你极幼时眼角有片暗红斑驳,似极了因溽热而致的疹子,只是后来消了。又依稀记得大人说你三伏生人,于是残存了这点记忆,直至今日。”
民国元年,巩祯亦年岁无几,只因事关药理,才将这细枝末节的记忆留存了十数年之久。至于其他人,闻言皆是一脸迷茫,早不记得了。
谁又曾料到,那年幼走失的孩子还能回来,再办一场故人齐聚的生辰之宴,让旧忆得以对冲现实,碰撞出本该被时光深埋的纷杂真相。
“所以,生于暑中七月、眼角有痣的,原不是我。”
身旁一声轻咳,雪捧着杯热水接话道:“说起眼角暗红,我倒想起一人——被大小姐赐名‘风花雪月’其一后,我一直未曾在故园长住,只与‘月’有过一面之缘……”
后面的话便不言而喻了。
对于“月”此人,夏月微甚少听人提及。避而不谈的,或是不知,或是不忍,故而她只作那人年少早夭,未曾多加留意。
如今看来,她名中带月,竟注定与那人颇有渊源。
念及此处,夏月微突然有点不大舒服。她问:“这位月……大概什么岁数?”
雪答:“幼时一面,看不大出来。大抵与我差不多罢。”
论起年岁,她自己便是“大器晚成”得厉害,以奔三的岁数混迹于少女之中,单看外表竟丝毫不显突兀。
……只这火炉棉衣热水三件暴露年龄,与一旁格外清凉的月微对比鲜明。
夏月微看向不远处抱着椅背发呆的风,指尖一动,一粒葵花籽精准沾唇,将那丫头吓得一激灵,醒了盹。
“困了么?”月微对此处唯一比她还小的人说,“困了就去睡。”
风嚼着瓜子,摇了摇头,竟还接得上她们方才的话:“我却是没见过月的。没人提起,后来渐渐也就没人记得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但我有时觉得,正因有‘月’,才有‘风’、‘花’与‘雪’。她是最早陪伴在大小姐身边的。”
原来所谓“风花雪月”,竟有先来后到,而非同一季风物。
夏月微若有所思。
身旁一对窃窃私语了半晌,终于被点名:“小姨与二小姐研究得如何,有结论么?”
梅落雪惯常语出惊人:“有可能,她便是夏家真正的血脉。”
初秋时间,临出发去引路岛前,月微与梅落雪曾有一席之谈。彼时她许多事尚未明了,于是半真半假一番蒙骗,套了几句关乎故人的旧事出来——
“在我之下,曾有一个未出世的妹妹——母亲收养我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于是最后一胎身孕没能保住。此事亦是她心中陈痛,后来长嫂有孕,她曾万般期盼着你的出生……”
如今看来,她小姨魔高一丈,竟无一句是真了。
只不过这前半句中的关窍,连梅落雪自己,亦是片刻前方才勘破——
跟在夏尹身边的有限日子里,梅落雪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女。身在敌营,又身份尴尬,她能接触到的东西,实则非常有限。
但有一段日子,连她也察觉得出,驻地气氛不对。
夏尹怀最后一胎时,梅落雪大约七八岁。长子从军、独女出嫁,大抵是她执意怀胎的原因之一。
那时候,养父官至太政,驻地中人人对其妻儿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半分,连同梅落雪这一名不正言不顺的战俘养女,也跟着受了优待。一应供给从不短缺,甚至默许太政收容了几位珍贵的女性战俘用作女工,替他照料家小、服侍孕妻。
其中便有风、花二人生母。
一日有船临岛,战报与家信一同送入太政居处。梅落雪至今记得养父彼时阴沉至极的脸色——原因无他,长兄夏风庭为月华打了胜仗,重创昌林军队。
太政由此被问责,大着肚子的夏尹亦被软禁。同日家中女工少了一位,隔天,尸体便横陈于光天化日之下。至此,连尚是孩童的梅落雪亦反应过来,这是遭了家破人亡之祸了。
又过几日,夏尹小产的消息传了出来。此后,便是长达数月的分离。期间唯有一封手书托人带回,安排了女工们带上梅落雪,逃至花城,投奔陆家公子、花灵之夫。
梅落雪立过长伴夏尹之誓,抵死不从。于是女工们各自亡命,只一位“钟姨”良知发现,临行前将她托付给太政故交,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
那段日子,她其实已不太有印象,只记得那家养了个毛头小子,与她差不多年岁,作天作地,很是烦人。有一回,竟不知从哪捡了只雪豹回来,硬当家宠饲养,直至咬伤了人才罢休。
家破人亡这回事,大抵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她四岁经历一次,八岁再遭一回,已是个中熟手,虽然寄宿家庭不如上回靠谱,但要好好活下来,也并不难。
分离自冬至夏,转了两季,待重逢,已是酷暑天气。她记得那年岛上炙烈的阳光,记得夏尹重归平坦的小腹,亦记得养父脸上新添伤疤,眼角大片猩红难消,从此变得面目全非。
而真正的噩梦,至此方为开端……
“小姨是说,月是夏尹的骨肉?”
“恐怕是。”梅落雪微微沉吟,终是精简了那段回忆,只将相关线索提点给她听,又道,“暑中七月、眼角胎记……巩小姐与我记忆重合之处多有关联,其实若非今日提及,二十年前的种种疑虑,便当真无从解答了。”
夏月微安静片刻,问:“那为何,我名唤‘夏月微’?”
若月当真是夏尹骨肉,是什么导致她未能成全“风花雪月”的浪漫,而又为何让自己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延续了这份本该与她无关的传承?
这一问题,却终究是无人能答。
恰于此时,火盆中碳火燃尽,“噼啪”一声后,熄灭了。
雪最先站起身来,摆摆手:“上了年纪熬不住,先去睡了。”
早已昏昏欲睡的风也跟着游荡进屋。
巩、戚二人簇拥着从她眼皮底下溜过。
梅落雪也牵着二小姐离开,临走前,还拍拍她的肩:“不必忧心太多,睡罢。”
不多时,露台上彻底冷清下来。风雪已停,月色依稀可见,映照出围栏边上的绵厚积雪,以及,雪上一点细微痕迹。
夏月微突然看向露台一角——那里放着个花架子,上头摆了几棵四季常青的藤类植株,因无人修剪,长成了一片纷乱之势,不甚美观,却成一处天然屏障。
她的目光穿过藤蔓间隙,定定看了一会,指尖寒光一闪。
人却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一下子捂住了她双眼。
夏月微判断“失误”,却不见惊慌,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那人伏在她耳边小声说:“新年快乐,月微。”
她勾起唇角,抬手覆住那双冰凉细小的手,缓缓拿开:“新年快乐,不省心的小朋友。”
然而,被遮挡的视线恢复后,她还是被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敌意如同与生俱来,在那张半边丑陋的脸逐渐清晰后,迅速窜上每一根神经。她险些直接将袖中薄刃甩出去。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她此刻算是领略到了。
颜倾还挂在她身后,被她带着一起站起来,不忘跟她咬耳朵:“别怕她,”又压下她一直暗藏凶器的手,“也别打她。”
夏月微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周全:“外面凉,进屋罢。”
说着,她向孤零零站在二人之外的月伸出了一只手。
颜倾在一旁轻声说:“这是月微。”
月迎至一半的手骤然躲了回来。她抬起头,看清面前少女,张了张口,不进反退。
月微只好收回手来,掌心向上摊平,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没事,没事的,”颜倾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个,将别别扭扭的二人拖进了屋里,“冻死我了……有热水吗?”
夏月微点点头,转身去拿。
她刚离开,月便极为抗拒地挣脱了颜倾的手,往相反方向踉跄几步,像是要走,又似舍不得什么,回头看向颜倾。
颜倾站在原地,不曾跟上,未加挽留。
于是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仿佛在努力割舍着什么。再睁眼,目光凄哀,连同眼角胎记也红得宛若泣血,令人无法与之对视。
颜倾只是道:“你无法接受,我很遗憾……抱歉,我选月微。”
月抬手捂住半边脸颊,用力掐着自己,像是借此发泄着什么,抵御着什么。
无声的忿恨却似有形,顺着空气攀附、缠绕,捆得身在其中之人喘不上气来。
“若要走,也别回那边了,往南走罢,去没人寻得到的地方。”颜倾的声音也带上了些许颤抖。
“否则……我怕下一次与你相见,将会是在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