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停歌月上

19、重新募兵（三）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奚国夜空亦是月朗星稀。

　　奚国位处大承之北，是由恪勒部建立的国家。奚国立国后，又举整国之力降服临近的海善四部，最终统一大陆北方。然而海善四部虽然被纳入奚国，但毕竟与恪勒部族族脉相异，信仰有别，实难水乳交融。

　　奚国皇帝为了减少二部统一后的摩擦，便将海善四部的丰栎城设为奚国东都，册封原海善四部的汗王为东奚王，自此海善四部归化为奚国的海善部。同时将奚国原来的都城伏屹城设为西都，故而大奚两都并存，东西相应。

　　东奚王名义上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建在丰栎城正中的王府却丝毫未有其应有的豪奢，比起西都皇宫的千灯万盏，深夜里的东都奚王府则是十分黯淡，只有间或几盏石灯明明暗暗。

　　王府下人居住的偏院里此时静悄悄的，大通铺上所有丫鬟都已酣然入眠，然而借着窗棂透入的缕缕月光，却能看到躺在边上的那个正张着眼睛，脸上哪有半分睡意。

　　她辗转反侧了半晌，心绪凌乱终是无法入睡，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抱着张毡子出了屋，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

　　夜凉如水，这位妙龄少女裹着毡子缩在其中，身形是海善族中少有的娇小。

　　月辉下细观她样貌，秀丽娇妩，仿若一朵幽昙，衬得她身上的粗布衣服也别致了起来。

　　她此刻神色忧悒，眉头轻拢，似乎在忧愁着什么。

　　一个妙龄少女又会有什么解不开的烦恼呢？

　　除了少女怀春。

　　她叫阿毓，她非常喜欢一个人，她与这人青梅竹马，自儿时便形影不离，然而对方心中却另有她人。为此，他不惜千里迢迢从大奚赶到大承，可他钟情的那人，或许根本不识得他。

　　阿毓实难抑制心中的思念之情，便三天两头用鹘鹰给他传信，她会的字不多，遣词造句也颇为拙稚，但依然能够看出其中的情真意切。

　　只是阿毓鲜少收到回信，少年人情感炙烈，喜欢便总要反反复复地宣之于口，可她每次得到的却总是拒绝。

　　鹘鹰喜欢在夜间飞返，于是太阳一下山，她便满心期待着能够收到回信，但今日仍旧是等到了月至中天，也没看到鹘鹰的踪迹。

　　此刻千里之外的大承西北，绍冲别了黄武丹后便哼着塞外小调儿往落脚的驿馆走，他步伐轻快，眉目舒展，心情似乎十分不错。

　　西北星月稀疏，夜空里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就像是放得过高的纸鸢。

　　前面再有一条街便是驿馆了，绍冲走过街口后“啧”了一声，停下脚步。

　　“跟了我一天，不累么。”他嘟囔了一句，面色无奈地伸出了右臂。

　　眨眼间，那个黑点便从空中翱翔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鹘鹰通体清灰，唯有隼目黢黑，它轻轻抬了抬利爪，绍冲便会意地将它左爪绑着的信筒拿下。

　　鹘鹰脚爪得了自由，“唰啦”一声振翅飞走。

　　绍冲打开信筒中的纸条，字体歪歪扭扭似稚童，然而写信人却十分认真地写满了整页纸，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大多是近期发生的琐事，其中夹杂着写信人对他的思念与恋慕，结尾处问他何时归家。

　　绍冲想了想，等他做完想做之事自会归去，不过那或许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何况他对写信人从来只有兄妹之情，无意其他，索性便不再回复。

　　他将纸团了团，随手一扔，便回了驿馆。

　　遂州乡兵重新招募之讯一经发告便在坊间引起不小波澜，黄武丹亲定了募兵十大条，所谓十大条就是选拔兵员的标准。

　　兵贵精不在多，乡兵照顾自然及不上禁军选兵的标准，但她亦不想再招些滥竽充数之辈，否则花如此大的气力重新募兵便没了意义。

　　藏戈看着府衙外排起的长队，不由对一旁监看的黄武丹咋舌道：“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应征，亏我之前还担心没人来呢。”

　　黄武丹闻言心道，当初募兵之时也曾担心过无人来应，毕竟过往乡兵被知州王闳克扣俸给，承担的杂役又十分繁重，名声实在好不到哪去，但凡有些出路的，也不会应征。

　　正因如此，黄武丹才大幅提升了招募标准，募兵人数势必会减少，那么乡兵每人能分到的俸给就十分可观了。

　　何况官府这次与每个招募的兵员都会签订契书，讲明俸给数额、发放方式及时间，也就变相承诺了绝不会贪没一分一毫，这才有这么多人闻讯而来。

　　“小姐，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知州同意再募兵？”藏戈凑过去小声问，她实在好奇的很。那王闳贪得无厌，让他从府库中拨调银两重新征兵简直是难如登天。

　　那日黄武丹提出重新募兵遭拒后便想上参王闳贪腐，然而崔善说的没错，过往也不是没人参过王闳，王闳如今还能稳坐遂州之主，在三省多半是有不小的靠山，即便黄武丹将参本递到三省，恐怕也是奈何他不得。

　　但募兵乃是重振遂州乡军的根本，如果放弃，那么不管黄武丹愿意与否，都注定沦为这群尸位素餐之辈中的一员。

　　这俨然是个僵局。

　　黄武丹过往行军打仗，并非墨守成规之人，虽然行军打仗与为官并非一回事，然而她无可奈何之下，便依着以往的做法换了条思路。

　　这一换，倒还真是找到了一条新路。

　　王闳虽然在京城有靠山，可也限于三省，只要参他的本子能够绕过三省，多半便可奏效。

　　募兵虽属一州政务，但其根本乃是军务。按大承律制，中央枢密院主管大承一概军机、边地防务等等，枢密院素来与三省互为掣肘。若她以遂州知州怠惰军务，多年不整兵员以致匪患严重为由上书枢密院，便极有可能下令重新造册。

　　届时就可以借重新造册之际拿掉虚空，向枢密院申请重新募兵。要知道虽然乡兵俸给由各州自负，但募兵数量却是由枢密院决定的。

　　如此这般即可绕过知州重新募兵，只不过参不得王闳贪腐，便宜了他。

　　黄武丹略些忐忑地等了近三个月，才等来了重新募兵的消息。

　　她会同崔善以及其他兵务官员拟定了募兵之计，今日才有这么多人前来应募。

　　黄武丹笑了笑没有回答藏戈的问题，只道：“你在前门顾着些，有事便进来找我。”说罢便进了府衙。

　　募兵的队伍排得一眼望不到头，所有人先测身长体重，合格的才予以登记到一旁的校场等候进一步的筛选。

　　黄武丹近日劳心劳力，神思十分疲倦，她见募兵按部就班，便坐在案前手拄腮小憩了起来。

　　然而未过多久，府衙外便传来一阵吵闹声。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地张开了眼。

　　恰巧藏戈走进院来，还未进门就急急道：“小姐，外面有几个人生事！”

　　黄武丹起身随她走出府衙，外面果然乱做一团，原本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已经散了，大多数人都围成了一圈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都使大人到！都让开！让开！”藏戈高声一喊拨开了人群。

　　黄武丹看到人群中央躺了几个衙役，旁边还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拳头紧攥，应该是他动的手。

　　还未等黄武丹开口问，那几个衙役就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告状。

　　原来是那三人不符合募兵的标准，第一轮便被刷了下去，心有不甘便起了争执。

　　“谁先动的手？”黄武丹问。

　　“是衙役先动的手，我们也只是想讨个说法！”那个动手的汉子道。

　　她看向藏戈，后者点了点头。

　　“你们跟我过来，其他人排好队继续登记！”她扔下句话，便径自走向校场。

　　那三人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黄武丹看着眼前的三人，其中一个还是相熟，对方高眉厉目，正是绍冲。

　　“你们互相认识？”她问。

　　三人均摇头。

　　她扫了一眼便知为何募官不肯给他们登记。

　　这三人，一个外族混血，一个身形瘦小。倒是剩下的那个，虽然一脸凶相，但瞧着人高马大倒是符合标准，不知为何募官不肯替他登记。

　　于是黄武丹问他，“你为何落选？”

　　他拳头上还残留着方才揍人后的淤红，直截了当道：“我杀过人。”

　　“哦？”黄武丹挑了挑眉，“杀了人不在大狱却在这儿，越牢还敢来官府应募，你倒是胆子大。”

　　“不是！”对方急忙开口反驳，“我没有越牢，本来我是死囚，是因为昭康四年大赦才放了我出来。”

　　“你杀了谁？”

　　他咬牙道：“欺侮我母亲的畜生。”

　　“倒不失为一个汉子，”黄武丹道：“去登记吧。”

　　他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便松了口，讶道：“你肯收我？”

　　黄武丹只道：“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汉子闻言面露喜色，朝她点了点头便赶紧去登记。

　　那个身形瘦小的青年见黄武丹连有过案底的死囚都收了，连忙道：“都使大人！我叫叶容，我……我也想入伍。”

　　黄武丹看向说话人，这个叫叶容的青年长相清秀，个头只到自己的眉间，身形又十分瘦弱，活像个空心竹竿。

　　“乡兵要求身长不得低于五尺二，你不符合标准。”

　　叶容急道：“子曰:有教无类。选拔国之栋才，本就应该不拘一格。”

　　她摇摇头：“战场之上只有杀伐，我若收你，便是在害你。你学问不错，不如去考个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