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上高台》停歌月上

20、作训（一）

　　他十分执拗：“我一定要入伍。”

　　黄武丹瞧他衣着得体，举止斯文，自有一股书生之气，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加入乡兵。

　　“我看过您写的所……所有武策，知道您打过的大大小小所有仗。您曾在《武要总论》中言明，兵者，一……一息则万状。战场之上的确互……互相杀伐，但情势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战场之上就用不到身量瘦小之人呢？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亦可有用武之地！”

　　黄武丹闻言有些惊讶，面上却不显，《武要总论》正著于黄家破落后，那时她嫁为人妇，已非当日煊赫的当朝将军。她为了整理前些年行军作战的一些经验，只刊印了寥寥数本，这青年竟看过！

　　她又问了对方几个书中之论，没想到他均可对答如流。

　　黄武丹见他对自己所著所做如数家珍，却依旧不为所动。

　　然而叶容却始终不肯放弃，央求半晌最后道：“我、我看过募兵告示，身材短五指之内，若……若有其他长处，则不得拣下。”

　　她点点头：“是有此说法，你有什么其他长处？”

　　叶容闻言手忙脚乱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什，打开后竟是一把簇新的小弩。

　　“这是我做的，送、送给您！”他双手捧着弩递了过去，语含期待，却不敢抬头看黄武丹。

　　行军打仗弓\弩黄武丹自是见过不少，但这样小巧的弩却是头一回，它不过才两个手掌大小。

　　黄武丹从他掌中接过弩，拿近眼前仔细端详了起来。

　　叶容赶紧从旁道：“这是我做的小弩，寻常打仗都是三弓\弩，射程虽远，但对臂力有很高的要求，我做的这个弩叫做袖弩，是微型弩，仅靠单手便可发射，虽然射程不远，但是对于近距离隐蔽奇袭十分有效！”

　　他本来有些结巴，然而讲起自己擅长的东西却十分流畅。

　　黄武丹闻言抬手从自己发上拔下簪子，卡在箭槽内，手中小弩端起随意瞄了瞄，这一瞄就直指叶容的脑袋，她手指放在了扳机上，似乎是想试试这弩的威力。

　　叶容见状当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黄武丹却又将手中的弩对准了旁边一直看热闹的绍冲。

　　后者见她要拿自己试弩，即不惊也不怒，只是笑吟吟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黄武丹右手忽而抬高三寸，手中扳机毫不犹豫地按下，发簪“咻”地激射而出。

　　簪子虽然没有箭簇那样尖锐，但距离如此之近，若挨上一下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绍冲却不躲不闪，甚至双眼都未眨一下。

　　地上的叶容“啊”了一声，定睛再看，那簪子不偏不倚插在了绍冲束起的发髻上。

　　黄武丹似乎这弩很满意，她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还懂得其他的吗？”

　　“弓、弩、火器都……都懂一点点。”叶容忙不迭地道。

　　“你明日直接去军械处报到吧。”

　　“军……军械处？”

　　黄武丹道：“要么军械处要么回家。”

　　叶容一听只得答应：“好……好的，我明天去军械处。”

　　叶容刚走，绍冲便笑道：“既然都使大人把他们俩都收了，应该也不差我一个吧？”

　　黄武丹蹙眉问：“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遂州乡兵都使？”

　　绍冲摇头，“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刚刚知道你是遂州的乡军都使，也就是曾经的天星军少帅黄武丹，着实吃了一惊。”

　　“那你应该看了募兵告示，只有大承人才能应募。”

　　绍冲道：“告示上只写大承人可以来应募，但没写外族人不能应募，何况我还有一半的大承血统。”

　　“你为何来遂州？”

　　“又是这个问题，”绍冲将插在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放在手心把玩，颇显无奈道：“看来你还真的是觉得心怀不轨。”

　　他看着黄武丹，后者不置可否。

　　绍冲坦然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是来找人的。人呢，我也找到了。所以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正巧看到府衙贴出了募兵告示，就过来应募了，与其在边塞混日子，还不如进乡军，毕竟俸给还是很优厚的。”

　　黄武丹瞧他身量颀长精硕，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神色精干，不像是混混之流。

　　“你姓什么？”

　　“赫罗。”

　　赫罗是大奚国除了汉姓外的两大姓氏之一。

　　“你是大奚人。”她了然道。

　　赫罗绍冲闻言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国人。反正我一下生就是个无人管的孤儿……我只知道我父亲是个大承人，母亲是大奚人。我在大奚呢，大奚人说我是个混种，来到大承呢，又被人叫做异族蛮夷。都使大人，不然你告诉我，我究竟是哪国人？”

　　他神色似笑非笑，青灰色的瞳仁里半是落寞半是自嘲，不由让黄武丹想起了一个多年前的故人。

　　这让她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语未能说出口，最后只道：“你可以应募，但军中自有法纪在，你好自为之。”

　　绍冲闻言爽朗一笑，星目含光，“那就多谢都使大人了！”

　　黄武丹无视了对方那张光彩照人的灿烂笑颜转身离去。

　　“谢谢你‘送’的簪子！”他看着对方的背影，扬声道。

　　新募之兵加之原有的乡兵，拢共千余人，待全员集结完毕，已是盛夏。

　　黄武丹来到校场，偌大场上人群四散，乱哄哄如同菜市场。

　　她气运丹田，将声音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集合！”

　　然而这一声令发出如泥牛入海，黄武丹看着一旁的香炉，香已燃了一半儿，场上人才歪歪扭扭地结好了队，彻底静了下来。

　　她站在台上看着这些新兵，却想起过往训练有素的天星禁军。

　　那时她也是这样，站在台上看着众人，但天星军是一只精悍的锐师，而台下的，只能勉强算作乌合之众。

　　她对此心中已有些准备，然而此刻却还是抑制不住一股失落涌上心头。

　　“军令如山，守纪如铁！若香头燃尽，队伍还不能集结！每过半刻就加跑五圈！今日你们足足耽搁一刻！所有人听好！”她扬声道：“绕场十圈，跑不完的，自行回家吧！”

　　这校场围长少说三百丈，十圈下来怕是要跑掉半条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无人动弹。

　　“是！都使大人！”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高声应和。

　　众人循声看去，这人竟自顾自地大步跑了起来。

　　黄武丹目力极好，聚精远眺，带头那人正是绍冲。

　　叶容见状用手肘怼了怼旁边的大汉，这三人自打应募登记时便一起闹过一场，此刻也算是相熟，见绍冲跑了起来，叶容小声问：“咱们也跑吧。”

　　汉子凶着一张脸没回答，但脚下一动，跟着绍冲后面跑了起来。

　　“哎！郭梁！等等我！怎么说跑就跑！”叶容见状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这三个人一跑，不少人也都跟在后面陆陆续续跑了起来，不一会儿，校场上便尽是跑动的身影。

　　绍冲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步伐轻盈神色轻松。反观叶容，跑了两圈便汗如雨下，双手拄膝喘得像个破风箱一般。按理说军械处只负责各类军械的保养维修，不必亲上战场，所以也不必参加乡军的日常作训，但他却来了。

　　等叶容终于倒过气儿了，郭梁紧紧跟在绍冲后面已经跑过半程了，而更多人亦是叫苦连连。

　　或许是上一次跑到双腿酸软难以站立的教训太过惨烈，第二次作训时，只用了一个香头的时间，所有人便列好了队。

　　黄武丹站在台上环视众人,开口道：“诸位，我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来自哪里，只要今日站在这儿，便是遂州乡军的一分子，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这里什么规矩啊？”她话未言尽，队伍里忽然有人开口问。

　　黄武丹闻声望过去，看到站在第二排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他此刻站得七扭八歪正咧嘴朝自己笑着，正是他接的话。

　　她回道：“这里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我在说话时，不允许插嘴。”

　　“那我要是插嘴了，”对方嬉笑道:“能怎么着啊？”

　　“问得好！”黄武丹一招手，一旁候着的衙役走上前来。

　　“二十军棍。”她道。

　　两个衙役得了令，径自下台将说话的这男子直接按在了地上，扒了上衣就准备行刑。

　　那人没想到顶句嘴就要被罚二十军棍，当即拼命挣动起来，嚷嚷道：“我只是多问了几句，凭什么打我？”

　　黄武丹站在台上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哥们以前当乡兵的时候就是做点儿工，种种地！现在凭什么这么折腾我们！”

　　他这一说，队伍中有些人当即低声附和起来。

　　这些兵员中有些是之前已经登记在册的乡兵，他们此前基本无人管束，虽然俸给不多，但好歹自由之身，老实的便去种种地，做个买卖，不老实的，怕就跟了山贼一起打家劫舍，做些下三滥的勾当了！

　　然而黄武丹重新募兵后，第一天就罚他们跑了十圈，可见以后的日子也必不好过，这些人心中有了怨气，自然不服。

　　这人上衣一脱，块头倒还不小，肌肉虬结，上面有些个旧伤，想来以前也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儿。他用了力气来回推搡，看起来确实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两个衙役竟制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