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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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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听完徐老的话你会不会更后悔当初救我还把自己搭进来了。”李念之问白盏月,徐老已经回乾坤院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晃荡在长安的街道上。
“我无所谓,我终究是要走的,更应该介意的是你吧,你可是要一直留在乾坤院的。”白盏月说。
李念之摇了摇头,“我更是无所谓的,徐老会心凉是因为他要的太多,舍弃的又太多。”
“徐老当初可是能和开阳帝顺意皇后一同狩猎木兰围场的,他如果随开阳帝去了洛阳,如今就算不是朝廷重臣,也该能谋个高官厚禄的。”李念之看着长安的斜阳天,“可他留在了长安,在他眼中他现在做的和个县城的捕头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开始要的就不是这些,他要守的是盛世的长安,是百万人,而不是这个早已荒芜落寞的长安,守着道路上零星几个行人。”
当年越是雄志滔天,如今越是剑胆成灰。
“我呢,从十多岁的时候就是个死囚了。”李念之说:“我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侥幸得了个安身的地方,又怎么敢嫌弃这个狗窝里没有铺上绫罗锻。”
“你没有想过以后吗?”白盏月问他,“如果有一天徐老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呢。”
“想过啊,要是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就找个乡下,当个捕快。或许那时我一时意气,还会抓两个乡霸。”李念之突然说。
目盲人不再抽剑,可总还有人会拔刀除恶。
“人心是会凉的,没有人来温,它就凉了。”李念之轻声说:“可我要的很少的,有那么一点点火来温着就够了……”
“走吧,去找青鸟吧。”李念之说:“这件事办好了怎么也能让许阳子对你有个印象的。”
“给你。”白盏月突然扔过来一个东西。
李念之连忙接住,“什么啊?”
“月钱,今早我去取的。”白盏月闷着声说。
“啊啊啊!盏月你太好了吧!”李念之立刻跑过来搂着白盏月说:“走走走,先不管什么青鸟了,我们去平康坊!”
“去那里干什么。”白盏月问。
“找姑娘听曲儿啊!我跟你说平康坊的苏蔷姑娘声甜曲美,长得也俏。”李念之一脸向往地说。
“月钱拿回来!”
李念之却已经跳开了,抓着钱袋不松手,“不给你,我今天要去听一整晚!”
“好了好了,知道你梅骨竹姿,肯定不屑于那种烟花之地。”李念之跑了回来,把钱袋细细掖进怀里,“但你想想啊,青鸟曾是西王母之鸟,往来蓬莱之间。据说也是相思之鸟,蓬莱此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何地相思最多,女儿多的地方,相思当然就多了。”李念之说:“那些烟柳地,却也是相思伤心地。你看那些女孩巧笑卖弄着,可她们心底也有喜欢的情郎啊,但她们是最无望的相思,唯有青鸟能寄。”
“那……也好。”白盏月点了点头说。
“何况苏蔷的曲儿是真的好听。”李念之摇着头一脸回味地补上了一句。
“我觉得以后月钱还是留在我这比较好。”
这长安已经破落,连带着昔日人间盛景的京城烟花地也变得颓唐了起来。像是个已经衰老的花魁穿着昔日的破旧衣衫倚栏卖笑。
不过再怎么女人得活,得活就要站在这条街上,笑着。
也不知道多久未曾换过的红招子挂在楼门上,花坊近年来有过一次走水,燎透了半边的楼,不过至今也没有把烧焦的黄木换下去,于是楼里的妈妈把牌匾翻了个面,写上了“花燃楼”三个字,又挂了上去。
“来听曲。”李念之一进花坊中就扔了一吊钱给妈妈。妈妈忙接过那吊钱,“念之又来听曲了啊。”
“恩。”李念之点头。
看样子是个熟客。
白盏月在旁边皱了皱眉。
“不过今天,苏蔷姑娘,不接客的。”妈妈却又说道。
“怎么?”李念之抬起头问。
“今天有大客,要了花燃楼所有的姑娘,尤其说要苏蔷姑娘去呢。”妈妈皱着眉说:“你也知道长安商会那帮人,又岂是我这寻常良善妇人得罪得起的。”
“妈妈,你不用给他台阶下。苏蔷姐说过,这个人再来,就算给多少钱,她都不见的。”旁边的一个捧着茶具的女孩却突然说。
“那苏蔷姑娘今日可会唱曲。”李念之问。
“听说,那些人要听苏蔷姑娘唱离人歌呢。”妈妈说。
“那妈妈容我在这堂中听一曲吧。”李念之笑着说,他笑起来嘴角有两颗虎牙。
“你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苏蔷姑娘了。”妈妈提着裙子走了。
李念之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坐在了大堂角落里。
曾经的平康坊也算得上是人来人往,如今也就只有稀少几个行人,风吹过杨柳街,傻子阿守牵着他的驴从门前走过。
“阿守,过来,刚才有客人点了菜,但没吃,我让阿喜给你拿过来,搂个桌。”妈妈突然喊道。
阿守听了乐呵呵地站定在了门前,他腿上的裤子破了,露出沾着灰泥的小腿,那双腿在风里伶仃着。
“缓缓行,长街无尽头。”
楼上传来了女人吟哦的声音,琵琶弦弄三两声。
李念之嗑着瓜子,白盏月对这种风月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只是看着外面。
阿守坐在另一处的角落里,一个人吃着满桌的宴席。
他眼睛清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傻来。
白盏月皱着眉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于是站了起来。
李念之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像是有万里岚风袭过,他仿佛能见蓬莱山上神女坠落,在坠落的瞬间,潮汐与海啸并起。
“感觉到了吗?”李念之抬起眼看他,少年生着双笑眼,那双笑眼正盈盈望着他。
“什么?”白盏月强撑着问他,他仿佛能感受到坠海的万里空虚和落下的荒芜。
而在这海域中还有洪钟般的歌声,震碎莲华。
在那一片荡响四方的歌声和无尽的坠落中,他仿佛已经遗失了自己的存在。他只有死撑着自己的神志才能不被那歌声夺去魂魄,他努力地在这场坠落中寻找自己的存在。
“你是我的坤格,当你我灵识相通,你就能感受到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李念之说:“乾种的五感灵敏,远处叶落,听在我们耳中便像是雪山崩决。”
“我也不知道苏蔷姑娘的歌声在你们耳中听起来该是什么样子了,但在我这里,便是洪钟响遏。”李念之说:“不过我要让你感受到的不是这个。你要在这一切中寻找到你真正要的。”
“你要找什么?”白盏月问他。
“先忘记那场歌声,当你把歌声忘记后,剩下的就容易多了。”李念之看着他说。
“忘记?”白盏月皱眉,“这不是过去的事情,歌声一直都在,苏蔷姑娘正在唱着。”
“你能忘记的,不是所有人都只能忘记过去,还有的人,能忘记现在。”李念之说。
白盏月闭上眼试图在如雪山崩决般扑向他的一切洪流中抹去女人的歌声,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睁开了眼,“我做不到。”
“我帮你。”李念之突然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我忘记了,你也会忘记的。”
“因为你是我的坤格,你我灵识相通。”少年轻声说。
乾坤院红色的官衣下,少年的心跳缓缓传来,他本以为那会引起一场更为浩大的雪崩。但在他看着少年的笑眼时,一切缓缓安静。
——他停止了坠落。
洪钟般的歌声只剩下了遥遥的回响,像是山林中有人在颂佛谒。
“然后,你要找到你自己。”李念之看着他说:“这很难,很多乾种死在了这上面。当他们获得了妖兽的血,他们仿佛睥睨着天下,但他们却找不到了自己。”
“你在哪里?”李念之看着他。
无尽的火焰,带着金流苏簪子的女人。
他在哪,他在走向那场燃烧吗?不,他不在那里,他是个懦弱的孩子。
他留在了原地。
可他好像也不在火焰之外,否则他为什么会感觉自己在化为灰烬。
“我找不到。”白盏月摇头。
李念之却笑了,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名为秋水,他将刀刃在自己的掌心划过。鲜血流淌而下。
“你疼吗?”他抬起头看着白盏月。
白盏月摇头。
……伤的是你,我怎么会疼。
李念之将刀刃在他掌心上虚划了一道,“疼吗?”
白盏月近乎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李念之将自己被划伤的右手,和他十指相交,然后扣在一起。
“疼……”
他的掌心没有伤口,但巨大的疼痛却从他的掌心传来。
“乾种对疼痛的感知也会强烈很多,但我们没有办法避免受伤。”李念之轻笑着说:“但有时,疼痛会帮你找到自己。”
洪钟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是千钟齐响,山林中的野僧撼天般撞着长钟不止!
白盏月看见了自己,在万千的火焰中!
但那场火焰因他而起,他是燃起这一切的人……
可既然已经燃起了火焰,那就该去焚尽些什么啊!
但他该去哪里呢?
他茫然地站在火焰中。
白盏月握上了腰间的长剑。
“你找到了自己,对吗?”李念之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按着白盏月的手。
一瞬间,火焰骤灭。
李念之抬头笑看着他的眼。
白盏月点了点头。
“很好,接下来,你要找到风。”李念之对他说:“魂魄之气如风一般,你找到风,就找到了魂魄之气。”
火焰熄灭了,空中都是燃烧熄灭后余烬的味道,他站在灰烬中,寻找着风。
“如同岚风一般吗?”白盏月问。
“每只妖兽的气息都不尽相同,但青鸟的或许就该是这样了。”李念之说。
“你是说青鸟在这里?”白盏月问他。
李念之点头。
“很少见到这么温和的妖气啊,但我刚才走在长安街上遥遥地就感觉到了。”李念之说:“好了,听够了曲儿,也该干活了。”
李念之松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去。
像是周身的海水瞬间被抽空,白盏月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
“李念之。”白盏月突然轻声喊道。
“怎么?”
“我很……很奇怪。”白盏月说,他周身的海水都消散了,可他仿佛还在坠落。
神女悠悠死去,而崩决的雪山缓慢地落下。
“是悲伤吗?”李念之说,他扶着手中的刀柄笑了一下,然后看着门外长安的天,“那正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感知到的一切。”
当那些盛大的、恢弘的消散了,剩下的便只是悲伤了。
所以才宁可来听着这洪钟般的歌声吗?
白盏月低头看着他掌心干涸的鲜血。
04
“诶,那伙人可是说要多少的姑娘来着?”妈妈提着石榴红的裙摆一边从楼上走下一边问身边的女孩。
“要十三个。还要几个人去服侍着。”
“这,不够啊。”妈妈为难道:“这还上哪去找个姑娘啊。”
她的眼睛四下看着,“如今的长安啊,找只狗都不容易,上哪去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啊。”
角落里的阿守正捧着馒头啃得正香。
妈妈的眼睛瞟了过去,阿守完全没有意识到女人的目光,抓了一手鸭肉满足地傻笑着。妈妈提着裙摆走了过去,然后挑起阿守的脸,阿守嚼着馒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妈妈。
“阿守,我发现你这眼睛可漂亮啊,跟桃花似得。”妈妈拿起桌上擦桌子的白布在阿守脸上擦了擦,“这脸蛋也不错。”
阿守的脸被妈妈捏在手中,他不知道这口馒头到底要不要咽下去,于是眼睛只好四处飘着。
“姑娘们,给我把胭脂水粉呈上来,我摇钱的姑娘,有了!”妈妈笑着扔下阿守的脸,重获自由的阿守连忙咳着。
李念之没忍住笑了起来,“阿妈,你也别这么欺负阿守啊。”
“我哪里欺负他了,我还给他饭吃,我不知道对他多好呢!”妈妈哼了一声。
“那行,有什么事叫我,我先走了。”李念之说着就要向门口走,却突然被妈妈揪住了耳朵。
“没听见刚才阿喜说还少两个倒酒的人吗?”妈妈吧李念之拎了过来,“妈妈也没少留你在这吃饭吧。”
“轻点轻点,疼。”李念之连忙喊。
“我可没用力。”妈妈白了他一眼,“你那么多次没有银子,我不也没赶过你吗,怎么样,帮妈妈一回。”
“你要我干什么?”李念之问。
“也没什么,就他们要酒就倒酒,就这么简单。长安商会总知道吧,他们可是有钱的主。”妈妈说。
“不就是一群倒卖东西的吗。”李念之说。
“倒卖东西,那你敢惹了他们吗?”妈妈说:“帮个忙,我给你在苏蔷面前美言几句。”
“行行行。”李念之扯开妈妈的手,低头揉着耳朵。
白盏月看着李念之发红的耳朵,没有说话。
“这位公子?”妈妈看向白盏月。
“他和我一起。”李念之抬头说。
“得嘞,下次你来,妈妈请你吃好东西,徐老啊都把你们饿瘦了。”妈妈笑着摇着团扇走上了楼。
团扇上绘着浣纱的西施,不过已经有些旧了,连美人身上的衣服都黯淡着,唯有溪水旁的桃花,夭夭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