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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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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常在酒坊,李念之闷闷不乐地吃着一盘花生米,他跟白盏月说丁婆太久不见他会想他,毕竟长安城里和他这般俊俏又会说话的少年郎不多了。于是白盏月答应了他可以来酒坊,但是不能点酒。
不能喝酒来酒坊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了,你来酒坊只是怕丁婆想你。”白盏月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说过了,我和林月止她们那些娇弱的乾种不一样,我不仅能喝酒,喝完我还能蹦蹦跳跳地捉妖除魔!”
“今天的人有点少啊。”李念之看着空荡荡的酒坊说。
丁婆正在擦着一个木板,李念之偏着头看了看,是那天那个落魄诗人挥笔写诗的木板。
木板的背后有些霉斑,怎么擦也不干净,丁婆用力擦了擦,却擦掉了黑石砂的墨迹,她愣了愣,“我那天该给他一块好墨的,我还藏了一块正经不错的徽墨,想着哪天重新写匾的时候用。”
“我该那天给他的……”
老妇人喃喃道。
“写长安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他一个。”李念之说:“那些人可是亲眼看过长安盛景的,哪像他,只会写梦中的长安,比得上吗?”
“比得上……比得上。”丁婆却只是喃喃地说。
那是他梦里的长安,是灯轮千转,金樽有酒,只是这长安盛景中,也没有他。
“走吧,也该去灵台了,徐老不是说灵台的许阳子有事情找我们吗。”李念之起身说。
走出常在酒坊时,他回头望了一眼,他好像还能看见那个落魄的青衫客醉酒狂言。他明明该是自负轻狂的,却又要烧尽自己的诗文,散做满街烟火。
或许这酒坊中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是配得上盛世长安的人。
他最终转身向着灵台的方向离去。
少年按剑行街,他走过荒凉的风与土。
“许阳子找我们所为何事?”白盏月在他身边问他。
“肯定是和那天妖兽有关的事情,妖兽估计是灵台放出来的,他们不便在长安城内动作,有什么事情还要找我们善后。”李念之说。
等他们到灵台的时候,徐老正蹲在地上吧嗒着个烟袋,像是个蹲在乡野阡陌中的老汉。他旁边还等着个灵台的星算官,手执塵尾,清高冷峻。
“可是乾坤院的贵客?且随我来。”星算官从侧门将他们引入灵台中。
灵台不设窗格,白日里也要靠着烛灯取明。周围百里夜不燃烛,怕有碍勘天师夜观星象,便是宫人行走也不准提灯。
步天宫穹顶为半球形,宛如古人口中笼罩四野的天幕。
穹顶之上用贵重的青墨矿染成黑色,以金泥烧点而成周天百万星辰,再以银线勾连二十八星宿。
整个星盘分成上百块,内有公输家的机关制成的牵连轴承,还有以滑轴制成的星轨,每当百名宫人摇动云梯之下的铜轴,步天宫穹顶便运转如同漫天星辰。
“恩,不错不错,这灯我每次来都觉得好看,哪天我们乾坤院也摆上几个。”徐老吧嗒着眼袋,琢磨着灵台里面的九枝烛灯。像是个串门的穷亲戚看上了别人家的家具。
“我们那穷酸地方,不搭。”李念之在徐老旁边咬着舌根说。
这种九枝烛灯也就只有摆在这种恢弘万千的地方才够好看,还要一起燃上百盏千灯,照的万里煌煌。
“也没准,我上次要过来的红灯笼挂着不就挺好看的吗,喜庆。”徐老说。
“那是别人节庆用完了,不要了才让你拿回来的。”李念之说:“林月止每次半夜出来都觉得门前照着的那是一滩血。”
“胡说,明明挺好看的!”徐老板着脸骂了一句。
星算官将他们领下了地宫,地宫中才是真正的灯山灯海,明火煌煌。
许阳子坐在万千灯火中,一方铜案,案上摆着茶,“恰好可饮,徐老来的正好。”
是凤凰单枞,他们都说这茶要喝个回甘,李念之喝不出来回甘,他只觉得苦。
“徐老应该清楚,我今天请诸位过来是所为何事。”许阳子不急不缓地替他们三个人斟了茶。
“那些妖兽,是从灵台跑出来的吧。”徐老直接挑明了说。
“是,此事我已经上报给了圣人,圣人命我迅速与乾坤院一同解决此事,否则也不会劳烦徐老。”
“妖兽我都已经抓了,甚至不得已也杀了几个,还说什么不劳烦。”徐老轻笑着说:“你啊,太过见外。乾坤院本就是负责妖兽事宜的,有什么事,你我二人直接商议也并不违背圣意。”
“还是要多请示些圣人的。”许阳子说。
“那是自然,不过既然你找了我来,那肯定是乾坤院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妥,你吩咐就是。”徐老抽了口烟。
“我已细细比对过名单,狰兽与肥遗皆被斩杀,其余妖兽也都被擒获。但还有一只青鸟不知去向,这只青鸟并非凶兽。众多勘天师都认为此鸟有灵,还望乾坤院能将青鸟安然带回。”
“是只雀儿啊!”徐老有些犯难地说:“这地上走的都够难抓了,还要抓天上的雀儿,这可真是够难了。”
“若是容易,也不必再劳烦徐老了。可此事事关重大,圣人对这只青鸟也十分看重。”许阳子替白盏月满上了茶盅。
“徐老清楚,星象分凶吉,大辰向来看重祥瑞之兆。而这妖兽或许也有凶吉之分,而青鸟极有可能就是祥瑞之兽。”许阳子说。
“啊,你们把祥瑞弄丢了。”徐老恍然道。
“是妖兽逃脱,不过也的确是灵台监管不力。”许阳子躬身说。
“我记得圣上曾因发丘之北现巨足而免了发丘半年的徭役,这要是把这只青鸟献上,灵台便又是圣眷隆宠了啊。”徐老说。
“这位可是李念之?”许阳子为李念之续了一杯茶。
“是。”李念之点头,他本来正在发呆,他向来讨厌这种场面,历来都是徐老去对付,他在旁边愣神。
“你的妖兽之血是大风。”许阳子的眼盯着李念之。
“是。”
“这大风之鸟还是当年徐老亲手所擒呢。”许阳子抬头看着填着烟袋的徐老。
徐老撑开早已发黄的烟丝袋子系口,小心地往外面倒着只有贫寒人家才会抽的烟丝。
“当年东煌还无人知晓妖兽的存在,开阳帝与顺意皇后也还在这长安城中。木兰围猎时,有十丈之巨鸟袭空,玄戈军与天培军俱惊。唯有徐老一人,执一把长横剑,纵马从惊慌的千骑中突围,挡在了帝后之前,纵剑长斩,竟斩破了大风之翼!”
“那一剑据说是可斩长空的裂空之剑。”
“徐老,徐老。当年我也可还是个少年郎呢。”徐老摇了摇头,“我当时没想别的,就是想那日众人春衫薄,大好的风月怎能被惊扰。”
“徐老还真是好兴致。”许阳子向徐老敬了杯酒。
“我记得那日顺意皇后穿了件桃花云锦衣,那样的衣服弄脏了可就不好看了。”徐老眯起眼,像是在想着曾经的木兰围猎,“开阳帝穿的什么我倒是记不起来了,该是件狩猎的胡服吧。”
“那时我还不在长安,不知晓这些。不过当初的长安的确是人间盛景。”
“这只大风之鸟被擒获后便被送到了灵台,我到灵台时这只大风之鸟已被囚禁了数年,不饮不食,却只是活着。后来他们又擒获了一些妖兽,找到了炼血之法,朝廷送过来一批死囚,当中就有念之兄弟。”许阳子将凉掉的茶倒在青瓷茶宠上。
“也是奇怪了,那日被囚禁在地宫中的大风之鸟哀鸣不止,不停撕扯着身上的锁链,鲜血沾羽,最终撞柱而死,其身悠转而落,仿若凤死长空。”
说到凤死长空时许阳子抬起头看着李念之,一字一字地说。仿佛天地间有煌煌鸟,决然而死,万千风华于风中尽落。
“那大风之鸟据说也是神鸟,只徙居辽阔的海上,其翼决天,于是人间大风起,故此鸟名大风。”
人世间的风皆因此鸟而起,当它背负着长空,人间便是万里云卷。
“我们不得已,将大风之鸟的魂魄炼成了魂灯,将它的血注入到了那批死囚中,最终,只有念之兄弟一人活了下来。”许阳子说。
“侥幸罢了,如果不是徐老过来看过我一眼,发现我还有口气,我也要被你们灵台扔到祭冢里面去了。”李念之说。
“凤凰为百鸟之王,那大风便如百鸟之将军,这件事情交给我们念之也算合情合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徐老不等许阳子说话,就起身背着手走了。
白盏月向许阳子行了一礼,跟在了徐老身后,走了两步又回来拍了拍在蒲团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念之。李念之赶紧跳了起来,“能回家了是吧!”
白盏月瞪了他一眼,李念之想起来这是在灵台,赶紧回身向许阳子行了一礼。
“徐老,那只大风鸟是你抓的啊。”李念之跟在徐老身后,如今长安的路都荒了,从青石板间生出了大片的草,像是乡间的野径一样,“那你天天还指使我们去抓妖兽,你直接自己上了,一剑一个多爽利。”
徐老笑了笑说:“我当年行游四方时曾遇见一个目盲的剑客,他说他曾经提剑杀了一个寨子的土匪,但他现在每日被乡霸欺凌着却也只是忍气吞声。”
“我当时想如果他还能再看见,他一定会再次拔剑的。但我现在明白了,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剑鞘便是剑冢,一旦入鞘便是死了。”
“凉的,是心中热血;盲的,是曾经豪迈。杀了这一个乡霸又如何呢,这世间还不是一样,混沌而善恶无报。”徐老咬着烟斗,“当年为了建起乾坤院,我四处奔走,熬尽心血,我力劝开阳帝要守住这长安。”
“可开阳帝还是离开了长安城,当初与我一同劝诫圣人的玄戈军巨门将军也被圣人一旨留在了长安,每日只能守着无人的内城,圣人说什么感念巨门将军守长安心切,特命他守东煌之根本,百年不倒。也不知道如今他是否会后悔当日所为。”
“而我,开阳帝走了我还不心死,我说我要守着这长安。长安不是只有帝王将相,长安还有百姓。可如今长安城内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有时我走在长安的路上,一条路下来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会想,我苦心经营了半辈子,是否有过那么一点意义。我当然觉得那些百姓能离开这个地方也是好的,他们也要活。但他们走了,我就觉得我要守得地方已经空了。”
“当年我熬尽一腔热血,如今就只剩下点骨灰渣子在烧了。”
“徐老……”李念之看着衔着烟袋的男人,这个男人也曾挥剑斩妖兽,也曾是长安的少年郎,可如今他的热血已经凉了。
“如今我也就只还能撑着口气,经营着这乾坤院了,再多的,我真的是没有那个心力了。”徐老叹了口气说。
“我或许不该和你们说这些的。”徐老突然又笑,像是自嘲,“但这些话一直憋在我的肚子里,有时我会想,乾坤院是个错误,我一开始就不该求圣人立乾坤院的。”
“但我没法跟你们说,乾坤院也是你们的,不只是我的。”
他又转过头看着白盏月,“你啊,别学我……”
“这些话千万别和别人说,特别是林月止。她现在挺好的,她本就该是长安的姑娘。”徐老说完继续走着那条荒芜的长安路,他眯起眼,眼尾生出了几条皱纹。
“倘使我热血不能凉!再拔剑,斩尽山与河!”
荒路尽头的男人,突然掷下了手中烟斗,仰天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