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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乾坤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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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暮色中长安的天压得很低,像是要压下来一样。远处招楼上的旗幡已变成了黯淡的红色,像是将落的花。
“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门口,看长安城里面的人。”李念之走在白盏月身边说:“我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想我以后会变成谁,我看着卖糖饼的老头,想如果我以后变成他那可就能天天吃糖饼了。所以那个老头一看我我就笑,他以为我是个傻子,给了我不少吃的。”
“看见讨东西的小乞丐我也笑,我觉得我也会变成他,我阿爹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变成他了,但这样我的日子可能会不太好过。所以我一边笑着心里又有些难过。”
“我感觉路上的人都可能是我,我就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看他们替我去活。”李念之仰着头看着天。
“看所有人吗?”白盏月问他。
李念之点点头,“那个时候我还小,谁知道我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所以我什么人都看,哪种活法我都过一遍。”
“你至少不会变成女人。”白盏月笑了声说。
“可没准,我这么好看,指不定哪天起来就发现自己变成女人了。”李念之鼓着嘴说。
白盏月看着少年,突然觉得少年这样有种莫名的可爱,但他随即摇了摇头,错觉罢了。
“我小的时候也喜欢看别人,但我看的最多的是一个疯女人。”白盏月说。
“疯女人?她很好看吗?”李念之问。
“不,她已经有些老了,周围的人都叫她巫咸婆,他们说她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们都讨厌她,谁会不讨厌一个疯婆子呢,他们都说她会偷东西,还会让人惹病,于是我就带着一群孩子经常去偷她的东西,谁知道她的东西是不是偷过来的呢。”白盏月握着马缰看向前方,长安城中云雾绕着城楼,而他的眼不知看向何处。
“她把帽子放在外面,我们就把她的帽子偷走,她脱下了鞋我们就把她的鞋扔进池塘里,她只有那一双鞋,于是第二天她只能待在家里,否则她就只能穿着湿着的鞋。我们都很开心,这样她就不会出来给别人惹霉气了。”
那时的他们觉得自己是英雄,他们像是故事里惩恶扬善的小英雄。他们没有杀贪官,也没有散贫民以横财,但只是通过惩罚这么一个又老又坏的女人,他们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们觉得周围的人都要感谢他们。
“有一天我看见她拎着袋子在回家,我就悄悄从她身边撞过,用镰刀割破了她的袋子,我跟在她身后,想要看她的笑话。等她转过身,她看见了我,也看见了落了满地的苹果。那时我正捡起了一个苹果想要放进怀里,回去带给我的同伙们。她却愣了愣,说:你是要帮我捡苹果吗。”
“我心想谁会帮你这个老巫婆啊,但我还是点点头,谁小的时候都会故意装成个好孩子的,何况我还想继续捉弄她。”
“她把苹果一股脑地堆进了我怀里,说,袋子破了,麻烦我帮忙和她一起把苹果抱回去。于是我跟在她身边,两个人各抱着一怀的苹果去她的木屋。”
“他们都说巫咸婆的木屋里都是毒药还养着蝎子,但我不信,我要亲自去瞧瞧。”
“巫咸婆一边走一边说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这个月弄丢了三顶帽子,她要没钱买帽子了,也没有钱买米了,可是不戴帽子她又觉得不舒服。”
女人并不可怕,脾气也并不古怪,甚至有些弱弱地,像是不解世事一样。
“怎么才能到头啊。”女人突然停了下来。
“你的家你还不知道在哪吗?”白盏月抱着怀里的苹果不耐烦地说。
“我是说这种日子啊,我以为不会有更差了,可好像每天都有更难过的事情出现,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你想要结束吗?”白盏月皱着眉问她。
“不是结束啊,只是想着不如彻底跌入最深的谷底就算了,反正都是胡乱地过着日子。”
女人说要给他做饭,但她先是忘记了洗菜,把菜捞出来之后又重新煮了壶水,然后她又胡乱地加着盐,最后做好了菜,她又告诉他,她忘记了蒸米。
他那时想,怎么能有人把日子过成这样啊。
他吃好了饭,女人却一直只是在院子里侍弄着她的花,满园的海棠和牡丹,他从未见过有谁能把花养得这么好。
白盏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这样,却这么用心地侍弄着满园花。
白盏月想着就这样走了算了,反正巫咸婆是个怪女人,他不需要和怪女人告别。
他放下了筷子,悄悄走掉了,可他走到一半却突然跑了回来,他隔着满园的海棠牡丹向女人大喊:“我会成为英雄的!”
他会成为英雄,但他要抽刀去斩下的该是那些强大的。
而不该是挥斩向弱者。
“要成为英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李念之磕着手中的杏仁,轻笑了一下。
“你也不信,是吧。”白盏月轻声说,他不是在反驳,而像是自嘲,或是太多次自嘲后的释怀。
“没关系,我等着。”李念之也笑了笑。
“入了灵台的话,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英雄,可总该能成个大人物。”李念之说:“英雄从大人物做起来总是简单些,毕竟小人物的话,做过什么都会被忘记,甚至不会被知道。”
“先回乾坤院吧,天色有些晚了。”白盏月说。
“好啊。”李念之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个人牵着马,一个人磕着杏仁。
长安的街道上,像是就只有这么两个人影一样。
“烧了啊,都烧了吧。”昨夜在酒坊中的青衫诗人牵着一匹马,马的脖子上系着诗人的诗囊,他右手拿着火绒,一张张将诗囊中写着诗文的纸拿出来,点燃后扔在街巷间。
漫街燃烧的诗文,像是吊唁的黄纸。
诗人痴痴地笑,“都烧了吧。”
“不会有人看的,都烧了吧,没人会在乎!”
李念之捡起地上的一张纸,他看着上面的诗文,“你这怎么写的这么乱啊。”
他挠了挠头没看懂那首诗写得什么。
“那本就是我醉酒写的诗。”诗人笑着说,然后继续将被点燃的诗文扔入长安十里云暗的天。
李念之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突然看见怀远坊处的望楼燃起了黄色的烟丸,“不好,有妖兽!”
他刚要向着怀远坊处跑去却看见平康坊、长乐坊也都燃起了烟丸,然后是怀远坊、永安坊。
李念之站在道路的中央,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妖……妖兽!”诗人颤抖着举起手。
高耸的灯楼上突然一只如同虎豹一样的巨兽从空跳下,那只巨兽有着狰狞的抵角,五只长尾。
“是狰。”白盏月看着那只狰狞的妖兽说,“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如‘狰’。”
鲜血溅在了诗人的青袍上,诗人惊愕地看着被咬死在狰身下的赤蛇马。
“我的马!我的马!”诗人惊呼道。
李念之握住了腰间的剑,狰像是感受到了杀气,从赤蛇马的尸体上直起了身,诗人的诗囊挂在狰的利齿上。
“让开!”李念之冲着诗人大喊,随即他便挥剑斩向那只凶狠的巨兽。
巨兽却没有迎战,它矫越地跳上了朱雀门前精巧的重峨灯楼上。
重峨灯楼曾是圣人每年于上元节时登楼观景,点燃千灯,祈福万千百姓之地。重峨灯楼是少府监最擅楼宇的大师褚健亲自设计,如巍峨之山却又险峻多意趣,令人在攀登此楼时不会觉得无聊,反而一层更有一层的景致和乐趣。
“我的诗囊!”诗人反身就要去爬那座巍峨的灯楼。
“找个安稳的地方自己躲着去!”李念之立刻拽住他。
“那是我的诗!我积攒了半辈子的诗!”诗人拽开他的手向着灯楼上爬了上去,李念之完全没有想过一个读书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刚才你不还要烧了你的诗吗!”李念之在他身后大声骂道,“妈的,文人就是麻烦。”
但他还是随即跟了上去,他总不能指望着那个文人撸起袖子徒手杀妖兽吧。
白盏月看着李念之跑上了灯楼,皱了皱眉也跟了上去。
李念之按着剑跟着狰兽一路跑到了顶楼,却看见那只本该凶猛地展露獠牙的狰向着靠在栏杆处暗红色长发的少年偎了过去。
少年接过了狰叼过去的诗囊,然后慵懒地揉了揉狰巨大的脑袋,像是个世家公子在摸捡回了东西的狸奴。
“敢问公子姓名?”李念之的眼紧紧盯着少年。
“我啊,我叫婴何。”少年笑了笑说:“刚从灵台离开,想起已经许久未见过这长安,登楼看一看。”
他回望着寥落荒芜,四处涂炭的长安说:“如今的长安可真好啊。”
“你呢,你又是谁。”婴何揉弄着狰的头抬起头看着李念之。
“李念之,乾坤院的。”李念之说:“既然你和妖兽有关系,那就麻烦和我走一趟了。”
“乾坤院,我可没听说过有这个衙门。”婴何拿起诗囊中的诗文,在指尖点燃,然后投进身旁的孔明灯中。
写着诗文的纸在孔明灯中缓缓燃烧,灯慢慢升了起来。
婴何投了一路燃纸,孔明灯升起了一路。
他站在重峨灯楼的栏杆旁,像是个登高放灯的世家公子。
数十盏破旧的孔明灯升空而起,而有一些有些早已损坏的,就只能在原处幽幽地燃着。
狰兽在少年的身侧摆着尾巴。
“我听闻开阳帝每年上元节的时候就会在这里燃灯,为万民祈福。”婴何不再燃灯,任诗文在他指尖慢慢燃烧着,他抬头看着升空的孔明灯,像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我的诗!”诗人和白盏月终于也爬到了顶楼,李念之连忙拦住想要扑过去的诗人。
“看公子的意思,是不太想和我去请乾坤院了。”李念之咬着牙突然向着婴何冲去,然后猛然挥剑。
他这一式名为摧枪,如枪法般决绝而冲,剑为君子剑,较之长|枪要短上不少,但李念之这一式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也送了上去,如同枪的后端,以身为枪,极烈杀伐。
数道铜索从婴何手中飞出,缠绕上李念之的剑,将这极烈的一剑囚锁住。随即他却又收回了锁链,像是在逗着对面的人玩一样。
“乾坤院都是这般和你一样无能的人吗?”婴何笑着说。
数道铜索瞬间砸上李念之的心口,白盏月立刻挥手,铜索生长出无数白色的鳞片,整道铜索都被冻结在了空中。
“你倒还有点意思。”婴何向着白盏月看去。
他向下挥落右手,铜索如同被焚烧起来一样变成了熔金的颜色,玄霜术所结下的冰纹瞬间焚化。
李念之连忙挥剑斩开向着他的心脏冲过来的锁链,然而灼热的锁链开始破开了他的右臂,鲜血染上白色的两仪带。
婴何看也不看他,而是向着白盏月走了过去。
“你是阵灵师?如今的东煌还有人敢用镇灵术吗?”婴何冷笑了一声说,他身侧的锁链向着白盏月袭去,如同无数狰狞的蛇。
他捻起一张还未点燃的诗文,手背上纹路明灭之间,他手中的诗文便起燃了,他将那张纸向着白盏月扔了过去。
“烈焰焚城!”
然而一把剑却突然破开了他的心口,他转过身看着表情凶狠地握着剑的诗人。
“我的诗,只有我能烧。你不能!”青衫的诗人咬着牙,那一刻的他仿佛提点百万兵马的豪侠。
婴何却只是笑着抽出了他心口的剑,“我看你在烧了这些,我以为你不喜欢它们了,我帮你烧了你不开心吗。”
他扼住了诗人的脖颈,将诗人高高举起。
数十盏孔明灯在他身后明灭燃烧着。
一道锁链洞穿了诗人的心口,他的手落下了,诗囊中的诗文被风吹起,在灯楼上如零落的枯叶。
李念之拽起白盏月的袖子,从顶楼中间的花墙处跳下,两个人滚落在下方的灯山中。
“快下去,那个人……根本不是人!”
身为乾种是能感受到妖兽的气息的,而他从哪个少年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如同深冷的归墟,在那里,就算是巨龙也无法挣脱被吞没的命运,只能徒劳无功地向着海面上游着。
如同百兽幼主般的气息在整栋重峨灯楼中四溢着,在这种的气息之下,他就连呼吸都会感觉痛苦。
那种气息烧灼着他的身体,或者说……召唤。
因为他也同样流动着妖兽的血。
燃烧的剑,若不挥出,便只能灼伤自己。
白盏月和李念之奔逃在重重的灯楼上,最后一层的台阶已被狰兽踏毁,只有一道软梯通向下面,灯楼外便是朱雀大街五十尺长的街道。
“下来啊。”白盏月在软梯下看着仍站在上面的李念之。
“你这次灵台的遴选过了,恭喜你。我看到了,林月止送过来的帖子,我偷看了。”李念之却突然看着他说。
“你究竟要干什么。”白盏月再次爬上软梯,他看着轻笑着的少年。
“本来想去酒坊和你庆祝一下的,不过我的心意到了也就够了。”李念之说:“记得你说过你会做英雄,那就别死在这种地方。英雄可不会无名无姓地死。”
“快去找姐大,或许还能救我。”李念之突然将他推下,然后挥剑斩断三丈长的软梯。
他咬着两仪带的一端,将两仪带死死系在伤口处以防失血过多。
少年握着剑走上燃烧的灯楼。
“快去啊!”
李念之没有回头,他是乾坤院的人,乾坤院的人怎么能把妖兽放走在眼前。
白盏月跌在地上,看着少年朱红色官衣上的乾坤图,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向着乾坤院的方向跑去。
“我以为你捡回了一条命会很开心。”婴何扔下了诗人青衣染血的尸体,看着去而复返的李念之,“既然都是要死,你刚才又何必要逃。”
婴何歪着头像是个孩子一样问。
“我只是想送刚才那个人一程,一起走了一段活路,就像是能一起活下去一样。”李念之握紧了手中的剑。
“让他替你活下去吗?还真是伟大。”
“不,会这么做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觉得别人的性命珍贵,还有一种,是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轻贱。”李念之挑着嘴角说:“我是后一种。”
“这世上,谁替我活着,都算我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