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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夜长安 ...

  •   04
      雾气弥漫的长安晨时,伶仃几个人在白雾间行走着。数年前的长安每到庚时,便会敲响更鼓。于是一百零八坊中便会亮起零星的明火。
      横纵的道路上家丁执着火,为赶朝的官员照着路。三品以上的官员可行在长堤上,写着品级的灯笼在雾间照着。
      而如今,没有了那些绯衣紫袍的群臣,也没有了街坊间的执杖家丁。
      只剩下了些囫囵过活的人活在这长安城中。

      白盏月看着清欢叼在他枕边的魂灯。
      小兽还颇为得意地叫唤着,像是要讨赏一样。
      “拿这个回来干什么。”他皱着眉,再过两日就是灵台遴选结果出来的时候,就算他没能入灵台,也是要回华阴的。他甚至没有告诉其他人,徐老让他做李念之的坤格,因为不可能。
      门外突然有响动,他连忙将魂灯收入怀中。
      女孩探进了头,眉目俏丽。
      “我是林月止。”

      听了这么多次这个名字,总算见到真人了。
      “请问姑娘有什么事情?”白盏月问。
      “雷武知道你住在这,烤了小鸡酥,让各房去领呢。小念一般要睡到晌午,你和我领过之后等他醒过来吃。”林月止一身和李念之一样的朱红官衣,身后绣着晦涩难懂的乾坤图。
      上臂系着白色的两仪带。

      “雷武是我们院里做东西最好吃的!不过他总给姐大开小灶,什么都独给姐大留一份。也没办法,谁让他是姐大的坤格呢。”林月止走在前面,“徐老让你留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来长安做一些事情。”他并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是来长安参加遴选的,但他又想起自己昨天居然和李念之说了自己想要进灵台。
      或许是自己只想着和他脱开关系吧,或许吧。

      “徐老是不是让你当小念的坤格?姐大也是这么觉得的。”林月止突然站住,然后转过身,一脸好奇。
      “姑娘想多了。”白盏月低下头说。
      “就算徐老不是这么跟你说的,他也肯定是这么想的。”林月止转过身说:“当年可是他亲手把小念从死牢里拽出来的。”
      “死牢?”白盏月问。
      “恩,听说小念犯的是不赦之罪,要不是徐老挑中了他,他就要死在牢里了。”

      “他本来是第一批被选去注入兽血的死囚,但他那一批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后来又被关进灵台地宫中,整日被那些勘天师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是徐老拼死把他要了回来,听说还动用了点宫里的关系。小念刚来乾坤院的时候,整天抱着刀坐在门口,谁叫他他也不应。”
      “后来,他上了围杀妖兽的战场,他是最不要命的那一个,但他又没有坤格。每天靠着雪姐姐的药续命,他再没有坤格会死掉的吧。”林月止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哀伤。

      白盏月明白了林月止叫他出来的原因。她想要他救李念之。
      “姑娘,这世上不会有人能靠着别人活下去的。”他看着院中成勾般向天的槐树说:“而且,也没有人有理由为别人搭上一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这天地间,就算是浮萍也有浮萍的想去处。”
      林月止停在了前面,她咬着牙,最终却只是笑笑,“我知道。可我们都想让他活啊。”

      “月止来了?”雷武从厨房里端出两盒点心盒子,“来,这个给小念那小子拿回去。”
      他把另外一盒递给了白盏月。
      白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点心盒。

      他捧着那盒点心走在回廊上,从回廊上漏下的天光落在他身上。
      林月止说李念之永远是最不要命的那一个,他想起昨夜李念之抽剑斩向巨大的妖兽,朱红的官衣在风中翻飞。
      他自己不要命,别人没法让他活。

      回到房中的时候李念之已经醒了过来,呆愣楞地坐在床上,白色的里衣皱皱巴巴的。白盏月信了李念之真的能抱着刀坐在门口坐一天。
      “你回来了。”李念之看见他就笑,可能没有睡醒,少了昨天的轻浮孟浪,倒像是个孩子。
      “恩,雷武做的。”他把小鸡酥放在了桌子上。

      李念之爬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咬着点心,“昨天忘记了去找雪姐姐,晚上伤口疼的我没怎么睡着。”
      他看着外面飞过的鸟雀说。
      白盏月抬头看着李念之,不知道李念之是不是故意要显得自己可怜才这么说。但少年却只是看着窗外,他说的自己那么可怜,却又像是毫不在意。

      吃完了点心李念之开始穿衣服,系着上臂上的两仪带时他低头咬着带子的一端,然后用右手系紧。看上去像是舔着身体的小狗一样。
      白盏月想起东煌的新贵乡绅间时兴一种只能在后面扣上的带钩,那些乍富的人喜欢买这种带钩,以示自己是有人服侍的。乾坤院的两仪带也该是互相系好的,但少年有没有自己的坤格,只能用牙咬着系上。
      白盏月看着李念之胳膊上两仪带一长一短的两端觉得有些难受,有种想帮他重新系好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他终究不过是在这里借宿两天罢了。

      “走吧,去找雪姐姐。”李念之过来勾着他的脖子往外面走。
      回廊上的天光落在他们身上,还有些未枯萎的花缠绕着回廊的花梁。
      医药房是禅房改的,门口还有跪香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诵经的宝诰——众生三界,无非火宅。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屋内是个披着白色素衣的男人,正用一把银亮如雪的刀切割着一只妖兽的尸体,看见他们过来男人用麻布擦了擦刀。

      “还记得过来上药?”男人有些讽刺地说。
      “昨天不是怕雪姐姐你累着吗!”李念之赶紧乖乖爬上铁桌,在那只妖兽旁边躺好,像是他下一个就要被同样解剖一样。
      “在下顾雪集,是乾坤院里的医师。”男人看着白盏月说。
      “在下白盏月,借宿于此。”

      “停药吧。”顾雪集看着如同躺在砧板上的少年说:“在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停了药我就杀不了妖兽。”李念之轻笑着说。
      他抬头看着药房上溅上的鲜血,“你知道的,妖兽之血就像一把燃烧的刀,你不挥斩出去,它就会灼伤你自己。”

      白盏月听见角落里有呜咽的声音,他悄悄踱步过去,是个被黑布蒙着的笼子。
      他伸手想要看一下笼子下面有什么。
      “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陌生的环境里乱动东西。”背对着他的顾雪集说。
      白盏月收回了手,但牢笼中的东西挣动着,扑开了黑布的一角。
      是个少年。
      他只看见了少年痩到完全凹陷下去的背。

      随即他看见了少年的眼,圆的不像是人类的眼睛,病态而又诡异。
      他后退了一步。

      李念之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扯了扯手腕上的绷带,勾着白盏月的脖子往外面走。
      “那是什么?”走出药房后白盏月问他。
      “他叫鱼衔,那是雪姐姐的乾种。”李念之说。
      “我还以为徐老把乾坤院所有人都当成自己儿女,原来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白盏月嗤笑了一声。
      “那是个意外。”李念之说。

      “他本来是灵台送过来的人,为他准备的坤格另有其人。乾坤契的仪式上有太多人会令乾种失控,所以向来由雪医师负责监管,那一次也是如常。但第二天我们打开医馆的门,原本应该成为坤格的人被咬死了,雪医师倒落在血泊中,鱼衔遍身是血地撕咬着医馆中的妖兽尸体。”
      “徐老想将他送回灵台,但被雪姐姐留了下来。”

      医药房中。
      鱼衔靠在铁栏上一下下用头敲着铁栏杆,“雪集我饿,雪集我饿……”
      他的声音像是病久了的人想着痴迷而不得的东西。
      顾雪集扯开沉重的黑布,光线落在鱼衔白的近乎发光的脊背上,背上的蝴蝶骨近乎要挣出来一样。
      鱼衔立刻扑到了栏杆旁,死死握着栏杆,把脸向着顾雪集的方向挤了出去。
      “雪集,你来喂我了,对吗?”
      “你会喂饱我的,对吗?”

      顾雪集把刚才割下来的妖兽肉放在了鱼衔面前,“只能给你这些。”
      他缩回手,却瞬间被鱼衔抓住了手,鱼衔舔着他手上的血,“你刚才割伤了自己,对吗?”他的眼睛圆的像是夜里的猫。
      “是妖兽的血。”顾雪集缩回手。
      “雪集,我想睡在床上,你让我上床睡觉好不好。我不要睡在这里。”鱼衔又颇为委屈地舔着栏杆上滴落的血。
      “雪集,你把我带回去好不好,晚上这里太冷了。”
      顾雪集重新把黑布盖了上去,“徐老不会让的。”

      “徐老是谁,我杀了他。”鱼衔在黑布下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狰狞。
      顾雪集转身,却突然被鱼衔隔着黑布抓住了小腿。
      “总有一天,你会让我和你睡在一起的,你会抱着我,会的,雪集,我的雪集。”笼子里的人痴迷地笑着。

      05
      夜,常在酒坊。
      今夜又是李念之当值,他缩在酒坊里啃花生米。
      傻子阿守在门口蹲着,牵着一头小毛驴,他不知道从哪捡了个萝卜,用袖子擦了擦,给小毛驴喂着吃了两口,又自己啃了两口。
      丁婆让他进来,他不肯,说他要等人。从李念之第一次见到阿守,他就说他要等人,整天在巷头巷尾牵着头毛驴晃着。晚上就睡在街上,他说他怕他等的人找不到他就走了,那个人脾气不好的。
      但始终没有见过有人来找他,谁会来找一个傻子呢。

      酒坊内还有几个流火帮和玄戈营的人,本来这两拨人遇见了该是水火不容的,但如今长安能喝酒的馆子不多,这几个人也就当互相没见着。

      “丁婆,丁婆,有纸笔吗!”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青衫的年轻人,一脸的胡茬,但眼中神采奕奕。
      “我想到了,我想到一句妙句!我要赶紧记下来!”青衫客说。
      “你都在长安待上半个月了,才想到一句啊。”李念之啃着花生米说,他知道这人,是个不得赏识的落魄诗人。

      “你懂什么,我这是要写干谒诗,我要去洛阳,我要让他们知道现在的长安是什么样子!”青衫诗人坐在了桌上,“丁婆,有纸笔吗?”
      “笔,倒是有,纸是真没有了。”丁婆从柜台下翻出来一根快秃了的毛笔。
      “你是想靠着这干谒诗,得到高官赏识,求一个飞黄腾达吗?”李念之问。
      “我要得重用!我要让东煌皆知我风采!我要文章留后世!”青衫诗人抓过笔,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这没有纸可怎么办啊。”

      “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写如今的长安了。”李念之扑棱了两下手里红色的花生皮,“他们不会想看的,那些高官若是想看,怎么会搬离长安,东迁洛阳。你把现在的长安拿给他们看,也只会被他们赶出来。”
      他拎着酒壶走到落魄诗人旁边,给他斟了一杯酒。
      白盏月抬头看着拎着酒壶的少年。

      诗人一口饮尽杯中酒,“那就没人在乎如今的长安了吗!遍地焦土,没有人在乎!百姓流亡,没有人在乎!”
      “没有人。”李念之轻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我们会在乎,”李念之又继续倒酒,“但那是因为我们在长安。”

      “不想看的,就当不存在吗?”诗人夺过了李念之手中的酒壶,一口饮尽。
      他突然又拿起了笔,“我不管,我要写,我要写长安!”

      “写如今的长安?写遍地焦土,百姓流落?”李念之赶紧接过他要摔在地上的酒壶,这要是摔坏了丁婆该心疼了。
      “不,我不写了,没人想看,我就不写了。”诗人悠悠地说。
      门口蹲着的傻子阿守啃着白萝卜愣愣地看着突然发疯醉酒的青衫客。

      “我要写我梦里长安!”他突然高呼。
      “为我磨墨!”他举着笔,目光如星,“为我镇纸!”
      那一刻该有娇女为他束冠,该有力士为他脱靴,该有上好的徽墨奉于他面前,供他点蘸万里文章。
      但没有,这里只是个荒凉的小酒坊,连烧炭都要心疼着不敢大火。

      流火帮的几个人和玄戈营的人面面相觑,“这人……疯了吧。”
      “为我镇纸啊!”诗人又大喊了一句。
      丁婆愣了愣,连忙取下了写着酒价的木板,然后翻到了背面,放在了诗人面前。木板背放了太久,后面已经有些霉斑,丁婆又连忙擦了擦,“有纸了,有纸了。”

      “墨,我要墨!该用添了松香的龙溪墨!”青衫的狂客抚着面前的木板,指尖发白,像是剑客拭剑。
      众人又看向丁婆。
      “我还有点砌墙用的黑石砂,本来要拿回去修补一下墙的。”一名玄戈军把一袋黑石砂倒在了碗里,加了点清酒,晃了晃,端给了诗人。
      端过去的时候他躬着身,脸上没有半分讥讽的表情。

      于是诗人以笔蘸墨,他挥毫三千,他说:

      “吾曾见灯轮空转月华照,长安万里明流火。

      吾曾见金樽有酒帝王斟,群臣绯衣散入朝。

      吾曾见二十四国皆归此,将军卸甲醉云坊。
      ”
      他痴笑着,黑石砂中的结块郁结在木板上,枯笔到最后笔笔飞白,但他还是不管。他要写长安,写出来就是了,管它写出来是什么样子呢!
      流转的灯轮,绯衣的群臣,帝王为他斟酒。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铺陈开来,而他蘸墨挥毫,以酒入诗。
      “天下豪杰莫出我辈,此辈豪杰非我又谁?”
      “花萼相辉授鱼袋,扶若木兮上九重!”

      “我梦里长安,大辰风华!”
      最终那支枯笔从他手中落下了,他醉倒在了案上。
      李念之想起昨夜伏案而哭的说书人。他们都有他们可哭的,哭他们的长安,哭他们自己。
      他们想要他们的月亮,可尘世千年,月亮从来只在天上,这人间只有数之不尽的土腥气。
      门口的阿守吃完了他的萝卜,捧着脸等来接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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