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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夜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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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白盏月被雷武引着走入乾坤院的监廊,监廊一侧皆是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凶猛妖兽,雷武拢着手中的烛火,烛火照入暗处,百兽惊扰。
“这些就是近年来乾坤院在长安四境所擒获的妖兽了。”雷武说。
白盏月拉下帷帽点了点头,他讨厌这些妖兽。
“也不知道谁造的孽,弄出了这些东西来。”雷武叹了口气,“如今的长安,荒了啊……”
火绒般的光照入了最末处的牢房中,少年眯了眯眼,回头看向雷武。
“你怎么把人家给带过来了啊,他就是个过路人,没关系,你把他关进来干什么。”李念之看见雷武身后的白盏月赶紧吵嚷道。
“他要见徐老,你先关心下你自己吧。”雷武蹲了下去,用烛光照亮李念之的脸。
白盏月这才看清李念之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湖中的星光。
他低过头,跟在雷武身边。
雷武推开百斤重的黄铜监门,不像是要去见乾坤院的主事,倒像是要见一个被关押在东煌地牢深处罪行深重的罪犯。
让人觉得牢门中的人会比外面的妖兽更为危险。
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灯楼光明灭着。
有人擦亮了火镰,但没去点蜡烛,而是点燃了叼着的烟斗,火在烟丝上燃烧,叼着烟斗的人有一张污垢渗入皱纹的脸。
“白盏月?”那个人问。
“是。”白盏月说。
雷武点亮了屋内的蜡烛,白盏月看清了坐在窗边的人,男人有着介于四十到五十的年纪,但那双铅灰色的眼看上去却颇为沧桑。
是他今天在灵台看见的人。
“雷武,你先去和锦瑟登记一下今天所擒的妖兽吧。”徐老抬了抬烟斗。
“你想进灵台?”他又看着白盏月说。
“是。”
“为什么?”
“灵台是所有占星测算之人都想要去的地方,徐祭酒这话和问一个读书人为什么去科举没什么区别。”白盏月说。
“可你并不喜欢占星测算,令你心醉的是阵灵之术。”徐老抬了抬头,那双灰白色的眼像是有光射出来,白盏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右臂,然后向后退去。
“还是太年轻啊。”徐老笑了笑,白盏月反应过来刚才徐老眼中的光只是烟斗的火闪了一下。
徐老推开面前的朽木桌,走到白盏月面前,用烟斗撩起白盏月右臂的袖子。
袖子下白盏月的右手被冰裂的霜覆盖着,像是冰裂纹的瓷器。那裂纹一直延伸到袖子底下。
“你冻住了对方多久。”徐老低头看着白盏月的右手问。
“一瞬。”白盏月说。
“还好只有一瞬。”徐老端过一壶温酒淋在白盏月的手上,然后用烟杆将白盏月勾着的五指打开,“要是你行阵的时间再多点,你这手可就要废了。不至于不能用,就是以后都写不得字了。”
白盏月强忍着疼痛,看着徐老把他的手指硬掰开,徐老的劲头像是要把他的手指掰断一样。
“忍着点,这就是玄霜术啊,伤人必先伤己。”
“四年前,灵台的善无畏法师被查出来假借阵法秘术伪作神迹,勾结高官,私结莲花社,意谋作乱。于是灵台所有的阵灵师都被诛杀,往后也再不遴选阵灵师。”徐老把剩下的温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走回到了窗边。
白盏月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没必要再躲躲藏藏。
“你是那个时候知道了只习阵法是进不了灵台的,才开始学习占星测算,对吗?但你虽然知道继续学习阵法不仅不能让你进灵台,还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也一直继续精修阵法术,对吗?”徐老转过头看向白盏月,“玄霜术没有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
“当年三千玄戈军奉命围捕善无畏法师,他一身素白麻衣站在三千铁甲前,闭目挥手,所有人的铁甲都覆上了霜雪。玄戈军所有人都手执兵戈,但他们却只能被冰封着,看着善无畏转身走入漫天风雪。”
“他最后也化为了漫天风雪。”白盏月说:“玄霜术的反噬。他只是想最后再行一次神迹。”
“或许吧。”徐老摇了摇头说:“不过或许他真的走入风雪中呢了,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和他在长安汩酒亭饮酒,那时我说可惜不是时候,湖中荷花未开,没有莲子下酒喝。”
“于是他挥手,万千莲花盛开,他孤身踏湖水,涉江采莲。”
“等我再睁眼,莲花已败,而他坐在亭中剥着莲子,麻衣不湿。”
徐老晃着陶土杯,想着今日的酒也缺点莲子。
“徐祭酒,这话,不该说。”白盏月连忙说。
“你怕别人听了去,说我也是乱党?”徐老摇了摇头,“没事,我宫里有人。”
“可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保得住的。”白盏月说。
“可我想看看那个人保不住我也要保的样子。”徐老倒尽了酒,“继续说说吧,为什么要进灵台。”
“我不甘此生寂寂无名。”白盏月一字一字说道:“除了进灵台,我想不到第二种活法。”
“要去名扬天下吗?”徐老努了努嘴,“这世上醉心伟大的太多,可能得到伟大的太少。你最好还是想想。想想是你真的想要,还是误以为自己想要。”
白盏月握着自己僵硬的尾指抬着眼看徐老,帷帽下的眸子像是积郁的墨。
“这是你第几次参加遴选。”徐老问。
白盏月没有说话。
“第六次对吗?前三次投的是勘天师的席位,不中,后来投星算官的席位,还是不中。每次是四个月,如今也该有三年了吧。”徐老说:“这次的结果出来了吗?”
“还未。”白盏月说,他的尾指被他捏的发红。。
“我给你另外一条路,如何?”徐老突然说:“先进乾坤院。”
“东煌各个府台职权衙门之间可是很不好互相调动的,何况还是乾坤院和灵台之间。”白盏月说。
“灵台那帮人最近正在偷偷摸摸的研究妖兽呢,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可是一清二楚。但他们压不住的,压不住就只能和我借人。剩下的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徐老说。
“条件?”白盏月说。
“什么条件?”
“我进乾坤院的条件,还有我给你办事的条件。”白盏月说。
“还真是个什么都要算清楚的孩子啊。”徐老在桌子上扣了扣烟斗。
“乾坤院是三年前立起来的,灵台的人擒获了一只妖兽,他们发现把妖兽之血注入人体内,可以大幅度改变人的体能上限,被做试验的基本都是些死囚,活下来的不多,他们被灵台的人称为乾种。而他们把妖兽的魂灵以魂灯为介给了另外的一些人,那些人被称为坤格,坤格可以安抚躁动的乾种。他们甚至可以做到很多连我们都不清楚的事情。于是乾坤院立,擒捉妖兽的事情也就被转给了乾坤院。”
“但我这里有个孩子一直没有坤格,我想,或许你可以。”徐老从旁边的一排小格子里拿出了一盏被封在琉璃瓶中的魂灯,递给白盏月。
他转着手中的琉璃魂灯,桌上也燃着火,琉璃的光在朽木桌上流散开又熄灭。
“谁?”白盏月问。
“李念之。”
白盏月收回了手,没有拿那盏魂灯,“此人轻浮,不能成事。”
“等你席位的结果出来了再做决定不迟。”徐老把魂灯放回了格子里,挂上了锁,但又笑了下没有把锁扣上。
“长安如今没有几家客栈开着了,不介意把那个孩子从牢里领出去吧,本来就是给他一个教训。你今天先睡在乾坤院。”徐老往烟斗里又塞了点烟丝。
李念之转身。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往高处走。”徐老突然说:“我年少时爱听书,听到二十四诸国,恨不能追随姬千重与他杀出岐山,再斩天下;听到赤松之战,恨不能与半个江湖同去漠北,共斩蛮子头颅;听到铁索案,恨不能同皇轩离玉一同白衣渡江血衣归。”
“可那时我身边有个女孩,女孩对我说,何必说这些恨不得。如今的天下定然也有豪杰,有英雄,不过我们太低了,我们看不见他们。等百年后或许他们成了传说,世人就开始说恨不得生在开阳年间。但我们生在了开阳,还是错过了他们,因为我们太低了。”
“所以我想往高处走,我要见一见当世的豪杰的。”
“那你见到了吗?”白盏月扶着铁门问,“如今的东煌还有豪杰吗?”
“我不知道。”徐老摇了摇头:“因为我发现,有些人成不了听书人,他们只能自己去成为豪杰。”
白盏月拉开了门,风吹低了朽木桌上的灯火。
“对了,你喜欢吃粳米还是籼米。”徐老突然又问。
白盏月皱了皱眉。
“过两天又到了每个月朝廷往这里运米的时候,你也知道这长安周围如今都成了焦土,根本种不得粮食,想吃什么啊也只能从外面往里面运。李念之吵着要吃籼米,林月止又要粳米。别人都没什么事,就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娇惯的。也不知道这个月配单该怎么写喽。”徐老摇了摇头。
他刚才还谈论着纵横天下的豪杰,像是有着气吞万里的气势,可如今他想着乾坤院每月的米粮,又像是个苦于给自己家孩子找食的庄稼汉。
“粳米紧实如珍珠,籼米长粒而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挑啊。”徐老摇了摇头。
“都要些不可以吗?”白盏月问。
“只要一样,只发愁这一回。两样都要,每次合餐他俩都要吵,不行不行。恼这一次就够愁人的了。”徐老赶紧说。
白盏月没有继续管这个庄稼汉,推门而出。
03
“徐祭酒说,放他出来吧。”白盏月对看在外面的雷武和杜锦瑟也就是李念之口中的姐大说。
“果然,徐老就是心疼这小子。跟自己亲儿子一样。”雷武完全没怀疑,看来以前这么惯纵着李念之也不止一回。
牢房里衣摆都被妖兽啃烂了的李念之赶紧爬了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白盏月,“徐老让你来救我的吗,我就知道徐老看不得我受这苦。”
“把你关进来也是徐老让的。”雷武笑着拉开牢门说。
“那是徐老关心我,怕我喝酒喝多了伤身体。他咋不关心林月止呢!”李念之赶紧从牢房里爬了出来。
“上次林月止喝多了,徐老可是给送去了解酒汤,听说亲自熬得呢。”杜锦瑟把李念之提溜了起来,不让他在地下这么蛄蛹着了。
“偏心,果然偏心!徐老就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李念之切了一声说。
白盏月看着杜锦瑟和雷武两人身上一红一白,还少有的默契,明白这两个人就应该分别是乾种与坤格。不过女为乾种,倒也是稀奇。
“徐老还让你干什么。”杜锦瑟回过头看着白盏月问。
“徐老让我这几日先和李念之熟悉下长安。我是华阴人氏,刚刚来长安。”白盏月说。
杜锦瑟上下打量了下白盏月,最后只是轻笑了一下,“行,那李念之带你找间屋子。”
“找什么找啊,今天和我睡。”李念之直接扯下了白盏月脸上的帷帽,“这么好看,带什么帷帽。”
他一手拎着帷帽,一手勾着白盏月的脖颈,“走,和我喝酒去。”
白盏月比他高上一些,不得已地微微低着头。
乾坤院众人住的地方是以前的云水僧住的地方,有些破旧。
李念之一个人住的惯了,屋内很乱,什么都没有收拾,他殷勤地铺着床褥,还在枕头上拍了拍,“这几天有点冷,等徐老什么时候弄来点炭火烧上就好了。”
“再过半个月就该入冬了吧。”白盏月说。
“徐老已经在弄了,现在长安弄什么都不方便。”李念之赶紧说,生怕白盏月以为徐老不尽心。
“无妨,我在华阴有些冬天也是生挨过去的。”白盏月说。
“哦,哦……”白盏月这么一说,李念之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挠了挠头。
“有多余的被褥吗?我睡地上就好。”白盏月说。
“这床……很大。”李念之说。
乾坤院里面的床本来就是为两个人一起睡配的,不过地方小,其实也就是够两个人睡。
“我睡地上。”白盏月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李念之只好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床棉被出来,那床棉被没有叠,团成一团塞进去的,如今拿出来也乱成一团。
白盏月接过棉被,皱眉看着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的地上,不知该不该放下去。
“你等等我啊。”李念之赶紧说,然后扯了件衣服把地上擦了干净。
白盏月把被褥在地上铺开。
李念之已经找好了酒,坐在他铺好的被褥上,把酒杯递给白盏月。
白盏月皱着眉看着李念之坐着的地方,又不好说什么,“我不喝酒。”
“哦,这样啊。”李念之只好收回了酒杯,然后一个人用两个酒杯喝着酒。
“该睡了。”白盏月说。
李念之本想聊会天的,但白盏月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爬回了床。
白盏月只脱掉了斗篷,摸到身上的短刀时他想了想把短刀塞进了枕下。
云水阁的窗户纸很薄,月色从外面照进来。
隔壁住着林月止和段娘,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聊天,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林月止在说,段娘在听。
李念之听着林月止的声音,想着能有个人说话真好啊。
白天的时候大家都在一起,可晚上了就只有他了。
“你来长安干什么啊。”他翻过身,看着躺在地上的白盏月。
“进灵台。”白盏月说。
“为什么要进灵台啊。”李念之继续问。
白盏月看着悬在梁上的红布条,没有说话。
李念之歪着头看他,没有等到回答,于是最后他也翻过了身,“你的原因,一句话能说尽吗?”
白盏月握紧了枕下的短刀。
他的眼前晃过血色,他听见嘶喊。
那些鲜血淋漓,泼天的恨,一句话,说的尽吗?
九年的隐忍,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一句话,说的尽吗?
六次遴选,六次不中,一句话,说的尽吗?
可最终他松开了短刀。
那些痛苦,那些鲜血都是他的,与别人无关。无论他再怎么疼,对于别人来说也只是不相干。
“说的尽。”
于是他说。
“那就不要说了。”李念之也看着悬梁上系着的红布条。
白盏月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少年。
“有些人只为了一句话而活。”李念之说。
“你知道祚胤帝姬千重身死岐山吧。”李念之又说。
“知道,姬千重招揽了开国公二十年不得,但听闻此信,开国公曾夜登高山,说——当为君,夜哭岐山。”
“姬千重二十岁途径苍南道,曾有术士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当死于歧地,姬千重大笑说,我辈当如金戈纵铁马,所过之处皆是吾土,又怎会有歧途!”
“后来他兵败江左之侧,迷山中不出,遇一砍柴人,问此为何地,砍柴人说,此为岐山。”
“姬千重长叹,说,这便是我的歧地了,于是身死山中。”
“你是说,姬千重为了这一句话而活。”白盏月问他,“可姬千重一世霸主,十六岁为亭北县侯,后大败李断户,夺江东,又横扫半个天下。”
“我是说那个砍柴人。”李念之摇了摇头,“他在山里生,吃着野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把斧子,就去砍柴。有时山上有云,有时林间有鹿。而他日复一日地砍柴,只为了某天有一个人迷路在了这里,问他——此为何地?于是他说——此为岐山。”
“等他说完了这句话,把斧头插|进了腰间,然后他就化为了尘埃。因为他只为了这句话而活。”
你呢?你是那个为了一句话而活的人吗?
“你不让我说,是怕我化为灰烬吗?”白盏月突然问。
“我怕你化为灰烬,迷了我的眼,别人以为我是在为你哭。”李念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