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月夜长安 ...
-
第一章月夜长安
吾曾见灯轮空转月华照,长安万里明流火。
吾曾见金樽有酒帝王斟,群臣绯衣散入朝。
吾曾见二十四国皆归此,将军卸甲醉云坊。
01
长安街,月照着无人修缮的街道。
自丹磺祸后,长安四境几乎都成了焦土,开阳帝与群臣在三年前就东迁洛阳。如今这长安里能走的也就都走了,剩下些走不了的整日在这曾经的帝都里混日子。
常在酒坊,已近六十的丁婆一个人经营着这家酒坊,曾经这里地处窄巷,没什么人来,如今长安的酒馆关了个七七八八,这家少人寻得着的酒坊反而人多了起来。
连玄戈营的老兵都跟丁婆说,反正这么多空着的酒馆,何必在这继续经营,随便占一间也没人会管,就算占了胡玉楼又如何。丁婆只是笑笑,说,要念旧,要念旧。她说这附近有常喝酒的老人,换了地方,他们该寻不着的。
老兵说换了胡玉楼更多人去,犯得着管那三两个人,丁婆却仍旧只是说,要念旧,要念旧。
曾经常在巷口说书的说书人也没得书可说了,长安少了那些有闲钱的浪荡人,他也就整日里只能打饥荒过日子。但他今日点了壶酒,然后开始自己给自己说书听。
他说那四百年前有一场赤松之战。
半个江湖为了那位风流纵达的将军奔赴战场。
乱世里,那些江湖游侠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们只为朝夕而活,可那位将军为平息盛怒,从猜疑善变的青溟帝手中保住这江湖,孤身请帝命,断臂镇江湖。
他说,人或许可以不这么活。
于是当将军领着三十万铁骑迎战漠北百万北莽兵时,半个江湖为他奔赴而来。
青衣饮酒的剑客破甲三千,红衣的侠女坐在战车的车轼上。
“……三十万铁骑,半个江湖,一场赤松之战!”醉酒的说书人晃晃悠悠地从柳木长椅上站了起来,双目混沌,左手提酒,右手向前平伸出去,像是四百年前的那场战役就嘶啸在他面前。
“没了啊!都没了!”说书人摔酒伏桌而哭。
“薛老头今天又怎么了。”李念之从斟酒的台子前转过了身,捉着把花生米,看着那个伏桌而哭的说书人。
少年人生着一双点星眸,这么像是嘲弄着笑起来也笑得不让人讨厌。
“喝多了呗。”丁婆在桌子后面温着酒,“有人喝多了笑,有人喝多了哭,都是寻常事。”
“阿婆,你会做叫花鸡吗?院里明天分东西,我拎过来,你做给我吃啊。”李念之又转回了身,趴在桌子上说。
“如今在这长安,肉价贵得很,你拎到我这,少不得被别人分了去。”丁婆说。
“给别人分什么啊,就咱们两个,偷偷的。”李念之弯着眼睛说:“顶多叫上阿守,要是找得着他的话。”
“算了吧……”丁婆摇了摇头。
“反正我是两人份,够吃的。”李念之又说。
丁婆听到这话顿了顿手,然后拿白巾擦了擦手上的酒水,“你还真打算这么在院里混着啊,我听说玄戈营不少人都在找关系托人调去洛阳呢。”
“院里挺好,有徐老,有姐大,有雪姐姐,有段娘……”李念之扒楞着手指头挨个数着。
“再好也是个不长久的地方,你这么混下去,以后怎么办啊。”
“以后啊……”李念之的眼朦胧了起来,他看向窗外月色,“以后我就去乡下,让徐老给我写封信,谋个捕快的差事。”
“没个正形,我听那些玄戈营的人整天说的都是军衔奖功,个个要往上走,要去洛阳,要去皇帝脚底下,怎么就你想着去乡下,当个捕快。”
李念之轻笑着用指尖沾着酒水在桌板上写字,“这世上,有的人为了征服,他们的马蹄踏过万里的荒原;而有的人,他们的马蹄只为沾着花,走一遭……”
旁边有人听见这话嗤笑了一声,李念之看过去,是个披着黑斗篷带着浅露帷帽的人,斗篷有些旧了。
“这长安还有来客呢?”李念之笑了笑说:“早点找个地方住下,今晚我当值,别给我出事,要不徐老会骂我的。”
他拎起旁边的铁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睁着眼像是没睡醒一样。
突然,鼓声响彻万里长安。
朱雀大街的尽头,鼓楼上灯火明灭,白色官服的人敲着堂堂鼓,手上的鼓槌红绸翻飞,像是猩红的稠墨涂抹。
明黄色的流弹从长安的上空中掠过,如同彗星袭月。
这月下的长安仿佛突然间醒了过来。
一旦它醒来,便是灯火与震鼓。
李念之立刻睁开了那双仿佛昏睡着的眼,他披上身旁沾酒的朱红官衣,“阿婆关门,妖兽出了!”
朱红官衣的背上是黑线刺绣的乾坤卦象,晦涩难懂,阴阳相生。
酒坊旁的招运灯在风里幽幽地亮着,李念之抬手勾上灯招侧身翻上了铺着黑黛瓦的房顶。身上的朱红像是红招子翻飞在夜里。
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铺陈在他眼底。
远处的望楼射出流火弹。
数道红色的身影掠过长安的屋顶,他们臂上系着白色的两仪带,在夜风与月色中猎猎作响。
“妖兽去了平康坊!林月止你去平康坊五道拦截!”手拿流火勾的女人跳下屋顶从巷坊中穿过。她眉目凌厉,如同带着寒风而来的牡丹。
“他是乾坤院的啊……”常在酒坊里喝着酒的一名屠户看着李念之的背影。
“顾老爷不常来,不认识他……”丁婆笑了笑说,突然又想起来,“诶,这小子没给酒钱!”
“多少钱,我付了,乾坤院守着这长安,怎么也抵得上一顿酒钱。”屠户扬手说。
“他今天要了壶上好梅子酒,要两钱。”丁婆说。
“这……”屠户咽了咽嗓子,默默收回了钱,“就算是乾坤院也不能不给钱啊!”
“平康坊,这也太远了。”李念之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扶着一棵参天槐树喘气。
巷口突然走过来一个骑马的身影,是刚才在酒馆里喝酒的男人,黑色斗篷,一匹劣马。
“你谁啊,哪来的?”李念之站起了身。
“与你何关。”马背上的人说。
“我是今夜巡值长安的人,不知道现在长安妖兽横行吗!”李念之横横地说,像是个不讲理的官兵。他扶着腰走到来人的马旁边,抬头看着马上的人。
“在下白盏月,华阴人氏。”
“这么晚还出来,不怕死啊你!”李念之问。
“一死之,何惧。”白盏月看着马下的人说,帷帽下的眼清亮像是月色。
“不怕死是吧。”李念之突然扯着马缰翻身上马,“送我去平康坊!”
“你干什么!如此孟浪!”白盏月惊呼道。
李念之从他背后搂着他,用靴子踢了踢马肚子,让马跑了起来,“有些人呢,不怕死,就怕死得没名没姓,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啊。”
“你下去!”白盏月说。
“你别扭啊,这在马上呢。”李念之扯了扯马缰,“送我去平康坊,也算你为大辰的太平献了份力。”
“帝王都不在这长安,我在这长安谋什么太平。”白盏月嗤笑着说。
“你笑起来怎么跟长乐坊里的姑娘一样,她们故作姿态的时候就跟你一样,这么笑一声,有的男人受不了这辱,就掏光了钱要挣面子。”李念之说。
“登徒子!”白盏月低着头说,他不再挣了,握紧了手上的马缰看着前方。
“你骂人的时候也像。”李念之轻笑着说,他抬头看着长安的万里月色,远处的紫宸殿在偌大的长安里亮着灯,但里面本该端坐明堂的圣人早已不在。
“妖兽出了,你还不快点。”白盏月说。
“姐大他们去了。”李念之扬了扬头说:“你是没见过那女人,弱一点的妖兽落在她手上和待宰的小鸡崽子没什么区别。”
紫色的流弹穿空而起。
李念之突然又睁大了眼,“不好,妖兽向着这边来了!”
“快逃啊!”他惊呼道,“不行,老子就是乾坤院的啊!”
他立刻翻身下马,拎着马缰调转马头,然后在马屁股上踹了一脚,“跑啊!别回头啊!”
碎石的道路上石子飞溅,八尺高的巨兽从灯楼上纵扑而下。
李念之转回身抽出腰间的铁剑迎身而上,朱红色的官衣在妖兽的吐息中翻飞。
“佛祖祠下,诸行无常!乾坤院内,百兽莫侵!”
他笑了笑,突然想起来刚才惊慌奔袭的马上,男人转过头看他,帷帽下那张脸,够漂亮的。
长得也像个小娘。
“来啊!”
长横剑平斩出去,仿佛要斩开巨兽浓浊的吐息。
他臂上的两仪带破风飞舞着。
那是东煌军中常用的起手式,就算一个刚当了几天兵的人都会用。
但这一式被李念之用出来仿佛能斩破天地间的一切。
巨兽的前爪抵住了李念之的剑斩,这一斩砍入了它的掌中,鲜血流淌在碎石的街巷间,但它随即灵巧地掠过男人,想要从后方发起攻击,长长的五采流光尾羽略过碎石的街道。
当这只妖兽出现,像是神话与传说便被破开了,在这千年的人间中,蛮荒重现。
李念之回身按住了妖兽的肩侧,然后侧刺着长横剑,他的剑势诡谲,但力量终究悬殊,他整个人被妖兽侧翻在地。
剑光与巨兽的吼叫混作一场雷闪的夜。
白盏月坐在马背上,他觉得刚才那个官兵是个傻子,明明怕的要死也要迎身上去。
死在这种地方,有谁会记住他呢。
就像一场雨下过,但下过就下过了,改天人们甚至记不住什么时候曾下过雨。
可那抹朱红官衣却漫过他眼底。
——那是他刚才回身时唯一看见的。
“清欢,你说他是不是自己找死。”他侧过头,一只狸奴一样的小兽从他帽兜里钻了出来。
他鞭了鞭马,但马不愿意回头,它畏惧着刚才的妖兽,这只是一匹劣马,它干不出有违本能地事情。
“那就去找个地方住下吧。”他于是继续向前走。
可他却想起了少年的笑,想起少年在酒坊中说——这世上,有的人为了征服,他们的马蹄踏过万里的荒原;而有的人,他们的马蹄只为沾着花,走一遭……
那个少年呢,他的马蹄可曾踏过了花?
“自己找死别拉上我啊。”白盏月突然跳下了马,黑色的斗篷被风扬起,露出里面素白色的轻衣,像是月夜中纠缠的白练。
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帷帽下眼中银白色的光华流转。
巷口,妖兽将李念之扑倒在身下,它嘶吼着,想要撕开少年的头颅。
李念之看着落在他身旁的剑,他眯起眼,额前的碎发被血糊住了。
“让我拿剑啊……”他的手够了出去,但指尖扒楞在碎石中怎么也够不到那把剑。
妖兽扬起了身体,李念之咬紧了牙。
但突然,无数银白色的鳞片覆盖上了妖兽的身体,妖兽猛扑的身体停滞了下来,所有的一切像是一场瞬间的霜降。
然后白色的鳞片解冻般消散。
但够了,李念之挥斩出了他的剑。
他抓住了这霜降冰结的一瞬。
猛兽倒落在地。
巷尾,白盏月身上的黑色斗篷落下,再次盖住了他白色的素衣,他收回被冰霜覆盖的手,夜中的月华皆化作冰霜拢上了他的手。
李念之翻过他沾满鲜血的身体,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妖兽在这!”
无数道系着铁线的玄铁锥穿过他身边,直直插入地面,将重伤挣扎着的妖兽困在了巷口。
白盏月被人推搡开,白色官衣的人涌入这条巷子。
“李念之,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打头的男人拎起了浑身是血的李念之,然后扛在背上,“跟我去见徐老!”
“我就喝了一点。”少年人像是又醉了,挣在魁梧男人的背上。
“雷武,你别去告状。”
被扛着的李念之经过巷口,他抬起头看着风吹起白盏月的帷帽黑纱。
白盏月拢着自己冰结的右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嘴角带笑的少年。
乾坤院。
李念之刚被雷武放下想要跑就被扔进了铁牢里,“干嘛啊!干嘛啊!”
他握紧了铁栏杆,“我要见徐老!妖兽是我抓的,你们凭什么关我!我又不是妖兽!”
“当值醉酒,该当何罪。”刚才穿行在长安上空的红衣女走了过来,眉目艳丽如牡丹,她看向身旁的雷武。
“当斩!”雷武立刻附和着说。
“……有点过了。”女人皱了皱眉。
“那,拘禁五日。”雷武说。
“拘禁七天,不过现在乾坤院人手不够,你每天饭后过来被关三个时辰就够。”女人坐在了木椅上。
“姐大,我饿……”李念之一脸委屈地说:“今天我当值,你让我出去吧,要不长安没人守着,我怪不放心的。”
“不放心,你的不放心就是在酒馆里喝酒啊。”被叫做姐大的女人拿刀鞘敲了敲李念之握着栏杆的手,李念之赶紧松手。
“行了,你自己在这待着吧,外面有林月止守着。”说完,女人站起身走向门口,“你雪姐姐今天忙,要过会才能给你包扎伤口,先自己挺着吧。”
李念之缩回了身,躲在角落里,监牢的另一边刚被他抓过来的妖兽咆哮着,气息浓烈如风卷。
他立刻又握住铁栏杆,死命探出头,“把我关起来可以,能不能别把我和妖兽关一起啊!”
没人回答他,他只好又缩回了身,窝在角落里,然后他的眼睛又飘到了妖兽身上,“刚才打你的时候,感觉你毛挺软的,能不能摸两下啊。”
妖兽可能是吼累了,缩在另一边的角落里睡着,他悄悄凑了过去,在妖兽的五采流羽尾巴上摸了两下。
妖兽立刻嘶吼了起来,张着血盆大口,着李念之扑了过来,却被脖子上的锁链困住了,怎么也扑不到少年。
李念之尴尬地缩在角落里笑着,“万幸,万幸,还有链子。”
白盏月牵着马,看着乾坤院中巨大的三世佛像,明白了刚才李念之为什么说佛祖祠下,诸行无常。
这里估计用佛寺临时改的,但早香用的洪钟没有撤,殿前甚至还有几个落灰的蒲团。
雷武看着牵马的来客,“这里改成乾坤院了,烧香去别的地方吧。”
“我找徐祭酒。”白盏月躬身,用左手递过去一张帖子。
“你找徐老啊,是徐老的字迹。”雷武看了看帖子上的字,“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