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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蚍蜉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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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乾坤院,夜。
李念之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血灵像是不知节制一样在他体内暴虐着。他像是走在一片无际的白色中,那些白色是雪。他抱着怀里的木刀,一直向前走着,双眼被雪蒙住。
他不知道走了多远,雪野的尽头是高大的御座,那上面没有人,只有一副冰冷的甲胄。
而他怀里的木刀已经变成了铁剑,冷入他的心口。
白盏月躺在地上,看着床上的少年不停颤抖着。
李念之在一片雪野中抿紧了自己的嘴唇。
“无论你面前的是谁,你都会挥剑吗?”他听见有人问他。
他双手握剑,怒视着巨大的御座,“是,因为我只有一剑。”
他脚下的雪野开始崩塌,他握紧了剑向着御座奔跑,像是逐日的巨人。
就算是那饮尽江与河的巨人,在这样的王座下也该是渺小如草芥的吧。
所以,奔跑啊,只有用尽全力地奔跑!
一剑斩出!
可御座上的王向着他挥手,于是万里风霜四起,他与崩塌的雪一同坠落。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坠入归墟深渊时,却突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白盏月撩起了被子,从后面抱住了颤抖的少年。
“怎么做?”白盏月在他身后问。
李念之刚刚从幻境中剥离,有些茫然。
“我听段娘说,乾种白天动用了血灵,晚上需要坤格的安抚才可以。”白盏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板一眼,像是医书般严谨。
他尽量把自己带入成一个医治病人的医生角色,如果是为了治病救人,就算是医生看了少女的身子也是必须要做的。
他认真地把李念之纳入了怀里,“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需要你做些什么?”从幻境剥离开后李念之平静了下来,有了力气去打趣白盏月,“比如摸摸我的头?”
“这样吗?”白盏月就认真地伸手在少年的头上摸了两下。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小猫小狗!”李念之赶紧挣扎着说道,但头发已经被白盏月摸乱了大半。
刚挣脱白盏月他就感觉自己身上又冷了下去,于是不动声色地又窝了回去。
白盏月的手搭在他身上不敢乱放,简直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李念之突然觉得白盏月这个样子像是个开荤的小和尚,有些好玩。于是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双臂微微环着白盏月竹子一样的腰身,柔着声说:“要不,我教你啊。”
他记得花坊里的那些姑娘就是这么抱人的,绝不抱实在了,就那么虚虚地攀着,像是个菟丝花一样。
他窝在白盏月怀里感觉舒服得不行,怪不得林月止就算中午也要拖着段娘回去睡觉。他想着以后他也要,反正春困秋乏夏打盹,一年四季都是睡觉的好天气。
他刚想抬起头看看白盏月的表情就突然被白盏月按着肩膀推开了。
“你别过来。”白盏月哑着声音,一副客官自重的表情。
“干嘛呀!”李念之一下子又觉得身上冷了下来,不满地嘟囔着。
“反正你别过来。”白盏月把他推开,然后翻了过去,像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释门僧。
“不过去就不过去!”李念之堵着气说,然后也翻了过去,鼓着嘴抠着床边突起的墙皮。
过了一会白盏月翻了回来,点了点他后背,“别扣了,指头会疼。”
李念之不理他,扯着被子往里面缩,把白盏月身上的被子都拽了过去。
“过不过来。”白盏月摊开了手。
“你让我过去就过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李念之瘪着嘴说。
“刚才……是我不对。”白盏月低着头说。
李念之想了想,一个翻身又钻了回去。
反正舒服的是他,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刚要楼上白盏月的腰,却被白盏月抓住了手。
“不准搂腰。”白盏月严肃地说。
“小气。”李念之嘟囔着,把堆在他那边的被子扯到白盏月身上,把两个人围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窝了进去,像是个给自己絮窝的小狗。
白盏月仰起头,月光落在他的脖颈上,像是雪羽的鹤。
06
清晨,雷武送过来一封信,说是从门缝中塞进来的,也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谁。
白盏月坐在床边拆开信,李念之还窝在床上不起来,他一过去李念之就自动凑到了他的腿上。脸上的表情像是捧着糖块的小蚂蚁。还一点都不安分地在他腿上蹭了两下。
白盏月强忍着把李念之的头搬下去的冲动皱着眉看着手上的信。
信上只给了个时间地点,十月初九,壬时,常在酒坊第三张桌子。
正是今天。
他皱着眉想谁会给他写这一封信,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目。
于是他摇了摇身上的李念之,“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李念之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也不清楚究竟听没听见。
白盏月换下了身上的白色官衣,穿回了那件素色行衣和黑色斗篷。
这个时候酒坊里没有多少人。
第三张桌上坐着一个人,他从外面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腰身微躬,看上去是个中年人。
“酒温好了。”丁婆把酒端了过去,给客人往杯子里倒了一杯。
酒上浮着些细小的尘杂,丁婆看了,手在灰布围裙上不安地擦着,“这,唉,怪我老了,手脚不麻利,温个酒还把酒弄脏了,我去换一壶。”
她刚要把酒壶端起来却被客人止住了,“无妨,这人啊,哪一天不得吃进去多少自己都不清楚的尘土,这点尘杂我撇去就好了。这酒已经温了,换了多可惜。”
“唉,还是吉大人脾气好,要是别人啊,砸了我这个店都算轻的。”丁婆笑着说:“下次来,不收你钱。”
“给我赠个小菜就好了。”吉辰说。
“那我这就给大人端盘水煮花生过来,刚煮好的,咸淡正好。”
“吉大人。”白盏月向吉辰拱手。
“盏月是吗?”吉辰看着白盏月轻笑着说,他年纪看上去并不轻,但这么笑起来让人想起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暮春之日。
“大人找我,可是灵台……”白盏月凝眉问。
吉辰却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找你,与灵台无关。”
“我与大人素不相识。”
“你可是华阴楚县主簿白秋实之子?”吉辰看着他问。
“是。”白盏月说。
“我与令尊是一个月的朋友。”吉辰说:“我在整理遴选名单时看到了令尊的名字,本想或许只是凑巧重名,后来看到了你的籍贯,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吉大人这个一个月的朋友又是何意。”
吉辰看向了酒坊外,像是在追思往事,“九年前我还是灵台一个小小的星命呈事,在楚县发生了一桩楚县命案,数十个幼童不明身死。你的父亲本来只需要把此事呈交上级就够了,但他却发现了这件事与灵台有关,通报上级无果后,他便自行来了灵台,想要求见许主监。但那时许主监刚刚成为灵台的主监,自视甚高,就是王孙求见都要看他心情,又怎会理他。”
“他在灵台前梭巡了数日不肯离去。我位卑言轻,替他通报也没有结果,于是我请他喝了一次酒。那时我与他俸禄都很微薄,就选了这家酒坊。”
白盏月看着酒上浮动的尘埃,想着那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在灵台前不肯离去的样子。
“他说那些死去幼童的身上都有焦痕,他昔日在大理寺中时曾有灵台阵灵师协助办案,那些死于阵灵术之手的人身上也有类似的焦痕。”
“他给我看了他从那些孩子身上描摹下来的焦痕图样,我看过,的确是阵灵术所致。”
“但当年灵台中的阵灵师怎么也有数十人,阵灵术被视为秘术,非为紧要,他们不会在旁人面前施展,所以纵然我身在灵台,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我醉心天文历法中不可自拔,私辈以为那观星之术不该只用来决断帝王凶吉,不该只是帝王一人的天人感应。而更该被用来督管天下农桑之事。如今东煌所用农历不甚精准,常会令百姓错过谷雨之时,以致延误了播种。我研究了一套新的历法,更能与农事相合。但当时灵台中并无人愿意听我所言,之于他们,这星辰,是帝王一人的星辰,是天下的凶吉之数。与百姓的耕种农桑,无关。”
“我常常苦闷无人知我,于是那晚醉酒不禁和令尊谈了一些我所研究的农历之事。我本以为令尊一心该只有楚县命案之事,不会用心听我多言。我本也只是想找个和灵台无瓜葛的人翻一翻我心底这些烂账。可令尊听得很用心。”
“或许,令尊也并没有弄懂我所说的历法如何演算,可这世上能有人懂我,懂天文历法应为百姓存,已是难求。所以,我便擅自将令尊视为了我的朋友。”
“一个月后,我对历法又有感悟,于是想向令尊写信告知。可那封信,带回来的却是死讯……”
吉辰将手中沾着尘杂的酒倒在了栏杆外的地上。
地上被浇出了一滩泪痕。
而后更多的泪痕落了下来,下雨了。
吉辰转回身看着白盏月,指尖沾着未倒净的酒。
白盏月也看着吉辰,吉辰恍惚间觉得白盏月的眼睛很熟悉。
他一直觉得那个叫白秋实的楚县主簿是个老实敦厚到愚笨的人,可醉酒的那晚,他发现白秋实认认真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眸子清亮,让你觉得他似乎什么都懂。只是白秋实向来喜欢低着头,一副位卑言轻,唯唯诺诺的样子,于是也少有人会去看他的眼睛。
而白盏月,和他有着一样的眼睛。
“我叫你来,只是想知道,你想进灵台,可是为了你父亲。”吉辰定定地看着白盏月。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细细绵绵地落在地上。酒坊上铺着衰草,雨水顺着草梗落下。
白盏月最终缓缓点头。
“终究,还有人愿为他的死不平啊。”吉辰仰头看着屋顶说,仿佛他要透过屋顶,去看天,“我本以为他就会那样死了,像是风吹过微尘一样,原本我也要忘记这件事情了。可你来了,我觉得,是天意告诉我,我不能忘。”
“我不信天意。”白盏月说:“我只知道野草不尽,势必再起。”
“好,好个野草不尽。”吉辰叹言道。
“我们坐下谈吧。”吉辰坐下给白盏月倒了杯酒,酒已经开始凉了。
“令尊逝世后,我觉得这一切断然不会这么巧。他找上了灵台,结果不出一个月便不明身亡,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找对了。”吉辰看着白盏月。
“我亦是如此想的。”白盏月看着他,“但灵台有太多人了,所以我要进灵台,我要知道当年究竟是谁与此事有关。”
“灵台有勘天师数十,星算官近百。这些勘天师与星算官各司其职,各自负责的项目互不相通,卷宗保密,外人不可查看。就算是我现在对许阳子主监所主行之事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和圣人每个月服用的丹药有关。”
“当年令尊身死以后,我小心打听了灵台中所进行的项目,那时灵台中有主持项目之权的有三人。”吉辰说。
“一是善无畏,他那时深得圣人宠信,我只知道他所进行的项目有圣人大力扶持,旁的就不知晓了。二是许阳子,许阳子出身道门世家,承袭天宗灵气,但灵台中的人都说是善无畏不愿做主监,一心痴迷阵灵术才会把主监的位子让给他,他心中定有不平,意欲图谋一番大事业。三是李长生,这个是个怪人,醉心炼丹术,不过如今也已经死了。”
“除了这三位外,灵台中还有不少痴人怪客,谁也不清楚他们在研究些什么。或许哪一天他们就能突然为圣人献上些什么,然后平地封侯,也有很多人最终潦草一世,什么也没拿出来。”吉辰轻哼了一声,像是叹惋,“所以究竟谁与令尊的死有关,我也不甚清楚了。”
“在那两年后,灵台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白盏月问。
“那两年后吗?也就是炼血之术了吧。”吉辰说。
“乾坤院的炼血之术?”白盏月问。
吉辰点头,“当年善无畏被圣人下令围剿后,许主监便成为了灵台第一人,炼血之术是他在善无畏身死后所主持的第一个项目。”
“炼血之术最开始是用的一批死囚做实验?”白盏月问。
“是,而且第一次就大获成功。”吉辰说。
“你是想说,在他报备圣人之前,他一定会私下自行试验。否则他向圣人要了那批死囚,却什么都没交出来,圣人定然会对他失望,这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吉辰说。
“楚县的那些孩子就是……”白盏月说。
吉辰点头,“炼血之术实际上也是阵灵术,但圣人自善无畏后对阵灵术忌讳颇深,所以也无人敢言明。”
“那些孩子身上的阵灵术焦痕……”白盏月问。
吉辰轻笑,“这也只不过就是你我二人的一番猜测罢了。我无权查看当年卷宗,也没有过问此事的资格。当年我醉心天文历法,隐约感觉自己碰到了真相,却又怕惹火上身,再也完不成我的历法,于是只能徘徊于真相之外,梭巡而不得法门。”
“可现在,我发现,我虽已完成了我的历法,但仍旧是人微言轻,没有人愿意采用,甚至连像白兄一般愿意细细听我讲明的人都没有了。让我想起了当年白兄为了楚县命案奔走四方,却无人愿见他的处境,何其相似。天地间,我与他,都是孤影罢了。”吉辰自嘲道:“早知今日,当初便该不再畏惧此身之生死,也至少能为白兄仗义执言,伸张个正义。可如今,颓唐数年,一事无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当初了。”
“吉大人愿意来与我言这番话,已经算是仗义之至了。”白盏月起身,对吉辰躬身而拜。
“与我共饮此酒吧。”吉辰举杯对白盏月说,他看着杯中的杂尘,“人活一世,不过终日饮尘吃土罢了。”
栏杆外,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