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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叁】

      他在说故事的时候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我所触碰不到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人和事鲜明如斯,以至于他们自他的口中叙述,从遥远的年代里重现的时候,竟是无限陌生又无限凄悲。
      我还小。这是一个被我的父母以及我的老师不断提醒的事实。
      所以你不明白很多事情,或许你将来也无法明白。我的老师说,彼时他的手边放着我家古老的手风琴。你没有经历过它们,你是幸运的。他神色间有些凄清。
      我想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总是无法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颜,他的表情更多的是我的词语无法描述的寂寞。
      我说过他是终其一生都执迷在某种匪夷所思的等待里的人。
      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彼时的我想不了太多,我只会坐在房间里的木制桌椅旁,听我的老师读宋词,读唐诗,读诗经。彼时的日光像木匠师傅手边活计的碎沫,它们是那般温暖、厚实而又蓬松的,自窗边零星地飘散进来的时候,我能够闻到它们带来的河岸青草的味道。

      他教我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样的句子。
      我无法理解。
      古老的诗文穿越过亘古的时空到达我的眼前。
      我的年龄让我无法渗透那些斑驳的年月,并以此触摸古人遥远的温润的情感。
      而我的老师,他能。
      因为我看到他读诸如此类的句子的时候,眼中会生出一场场的寂寞和哀戚来。
      而他的眼角是有笑纹的,他年轻的时候必然是快乐的,必然是爱笑的。
      但,到底是哪个凉薄之人,偷走了他好看的笑。

      =========================================

      两年后。
      1945年年底。重庆。天色暗沉,间或地有雨点落到行色匆匆的路人们的面颊上。抗战胜利,但国内形势依旧严峻,经重庆谈判和双十协定后国共关系紧张,山雨欲来。同往日一样的重庆,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楼房,却是不一样的气氛。空气中仿佛四处弥漫着喑哑而低沉的弦音,直搅得人心绪不定。
      伍六一在微雨的山城里穿行着,手上提着行李。
      他的身份是今年刚刚自莫斯科大学毕业的应届毕业生,在游荡在苏联的军统特工的联络下,直接被军统拟定归国就开始工作的情报员。这样顺利的原因依然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他那在苏联情报机构□□员的父亲以及组织。
      好吧,有必要解释一下的是,因为所谓的工作需要,倒霉的伍六一同志已经从那个大学毕业两次了。
      而此时他在军统的汉中培训班已经结束,他现在要去军统的总部报到。

      这一年多以来伍六一被他的父亲首先扔到的是苏联的草原。他在那里跟牧民学会了口琴。他会在冬日皑皑的雪地上轻轻地吹起《小路》。
      大片的羊群和有着悲愁的大眼睛的马儿,还有漫无边际的草原一起聆听这忧伤的音乐。
      他突然想起史今。他突然想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而他只有机会在冬季的草原呆了几个月,而后又到了莫斯科。
      一样的战火纷飞。途经美丽的伏尔加河,凌乱而忧伤。他沿路看见那么多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群,飞机呼啸着在高空投掷下炸弹摧毁无数人的家园,听见女人和孩子的哭喊。
      他这样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故国。

      他为了父亲愚蠢的保护而不得不离开战火纷飞的故土,不得不离开受苦受难的同胞。
      直到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才被父亲批准归国继续完成他的任务。
      而他一回到祖国就被安排了敌人的内部。
      不是不无奈。

      他再次遇见他仿佛是很久以后了。
      军统局的总部,伍六一刚刚被安排到新的上司——高城的手下,他是军统第七秘密分部的头。而第七分部是军统设在重庆的机密情报汇总中心之一,精英云集。破译拦截的直接送到委员长手里的密报不计其数,并且数年来电台丢失的数量最少。
      军统局的第七秘密分部坐落在重庆城内的一个偏僻的小巷中。看似破败的危楼之后是一片伪装起来的高级楼房。
      他跨入这个地方,周围回响着搜索频率的沙沙声,以及破译电报和发送密码的滴哒声,电话急促的铃声,压低的谈话声。这里的人们安静地忙碌在他们各自寂寞的世界里。间或地有人报告着搜索到的电台频率和方位还有刚刚接到的加急密电。
      稠密而凌乱的空气自他踏入伊始并未改变。
      这便是他从今而后的生活。伍六一将行李放下。他感觉这里的空气近乎要让他窒息。

      “你是叫……伍六一对吧?”高城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
      “……是。”伍六一转过身,看见那人笔挺军装上的少将军衔。
      “……你刚来没排着班,也没什么事儿,跟我去接个人。”高城不由分地拉起新下属,“老洪!把伍六一的行李放到我办公室里先……”他对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说。
      伍六一没逮着任何说话的机会,顺手抓了一把伞,然后就被风风火火的新上司拖到楼下,塞进车里。

      高城可劲儿踩着油门。黑色的老爷车向着重庆火车站的方向行进着。
      而这边的火车站人流如织。一个身材略略瘦削但却精干的男人,提着行李从靠站停稳的火车上随着人流一起迈下来。压低的帽檐下是清秀的脸孔,目光锐利。黑色的风衣因为疾步的行走而带起微微的弧度,在这将夜的重庆空气中划出细小的波澜。

      在总部分配工作的时候,把伍六一安排到第七分部的人跟高城把伍六一是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人家高材生掌握了苏联最先进的无线电技术,电文破译速度和听力是一等一的好之类之类。伍六一在一边踢着地板垂着头听。
      又一个内线。嗯。他这样想。
      军统本身的高层都有□□的间谍。更别说军统工作人员之中的卧底。据伍六一的父亲所说,光军统所设置的汉中培训班就有超过50人的共产党渗透,当然培训班是会淘汰一些人的,所以最终留下的人很少。然而这不算多的人却几乎渗透了军统和中统的大部分机关。只是当然,他们每个人之间都基本上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因为他们必须把每一个人都当作敌人,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不被允许信任任何身份不确定的人。很多人在长年累月的潜伏之中,只记住他们的代号,而他们真正的名字早已被湮没在日复一日旷日持久的伪装与谍战之中。
      这亦是一种悲哀罢。
      而高城属于那种看不到你的成绩别人把你吹死了我也不会在乎你的类型。
      所以在伍六一还未拿出成绩来的当下,高城只把他看作第七分部一个新分来的打杂的。

      “我跟你说,现在去接的这人,是咱七分部的尖子啊,待会儿你也认识认识他。哎呀我说也老委屈他了,总部那些脓包偏偏要把他派到前线去,去年好不容易准备回来了又给塞到中美合作所,跟那些大鼻子罗罗嗦嗦了整整一年……”高城打着方向盘喋喋不休。
      伍六一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点头。坐在后座上简直有些百无聊赖。因为互相之间不熟的缘故,所以关于即将要去接的这个人的话题也只艰难地进行了一两句就草草收场。
      车外开始下雨。巨大的雨点打到挡风玻璃上,摊开无数个透明的圆,倏忽又顺着玻璃淌了下去。
      伍六一听见前边的高城嘟囔了一句“那小子肯定又没带伞”之类的话。而后是汽车突然之间的加速。

      他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摘下了黑色的碍事的帽子塞进包里,以免被风吹走,他最后几乎在奔跑。这个家伙确实如高城所说,几乎从来没有带伞的习惯,雨势渐大,雨水开始顺着他的额发流淌下来。他只是将他的行李挪到他的风衣下雨淋不到的地方。里面有他最重要的电台。
      他举起一只袖子挡住朝眼睛流下来的雨水,向一张疾驰而来的车子望去。那辆车在山城略显陡峭的雨路上不要命的加速,溅起的雨水惹得同样在奔跑着避雨的几个人咒骂出声。
      他又眯了眯眼睛,努力看清那辆车的车牌。
      而后当他看清那车牌隶属于军统之后,那辆车就以迅疾地速度掠过了自己的身边。而且自己的裤腿已经被那辆不要命的车溅起的脏水湿透,皮鞋里亦被灌了水。
      他苦笑了一下急走几步准备到路边的一家裁缝店里去避雨。

      猛地一个急刹车,刺耳的声音划破长街。尚未反应过来的伍六一被惯性直冲到前排靠背上去。
      而后高城开始快速地倒车,“这个没记性的,真又被老子说中了……”他的声音里有无奈,但亦有欣喜。
      伍六一愁眉苦脸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敢冲着这个脾气火爆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少将发,所以只好揉着碰疼的额头转过身,向车后望着传说中的七分部尖子。
      “下车!”高城说着,拿起副驾驶座上的一把伞跳下车去。
      伍六一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雨狼狈地淋了一脸。他撑起伞追上高城。
      “你跑什么跑?!……看见我的车了明明……”伍六一听见高城的声音,然后看见他淋着雨,把自己的伞狠劲扔过去,那架势简直像是在投掷标枪。
      从避雨的裁缝店跑过来的那人,雨幕中面容不清,伍六一只看见他险险地将伞接住,而西装的裤脚已经狼狈的湿透,他走过来,然后冲着高城讨好又招人疼地笑,也不言语。
      伍六一霎时望清他的面容。一瞬间握紧了伞柄。
      “把伞撑起来啊你,又要讹诈我的医药费啊?”高城转过头去不看他,那人的笑容让他没了脾气。
      “……我真不知道您会来接我……”那人的眼神一副无辜的样子。
      “得得得得得,赶紧上车上车,回头给你介绍咱们七分部刚刚弄来的一个牛人……据说很牛啊只是,具体的还得你去瞅瞅……哪哪哪就他。”高城轻声地叨叨着抢过那人的伞,撑开然后又塞回他的手里。指了指伍六一。
      那人的举起伞转身的时候,目光终于顺带着扫了高城身后笔直站立的伍六一一眼,望向别处。
      一秒钟后目光又迅捷地转过来,这次目不转睛。
      伍六一握着伞的手微微出汗。
      被他注视着的时候,自己竟然是有些紧张的。以至于当时当刻微雨的天地间之剩下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
      时隔两年的久违的眼睛,时隔两年的久违的人。

      “……看什么呐你又?”高城有些诧异地顺着史今的目光往后望。
      然后高城看见伍六一那简直有些瘆人的近乎执迷的目光。
      “我……不坐车了……”史今终于转开了眼,然后对着高城很灿烂地笑,“我走路。”
      “……你疯了你,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裤腿都湿了还要踩着水回去?有毛病吧你……”高城表示不解。
      而史今并不答话,他只是飞快地将伞塞到高城的手中。
      雨帘里他疾步地奔跑向他,然后自然地挽起他撑伞的手。
      没有重逢的寒暄,没有喜悦的拥抱。
      他只是这般自然地自雨幕中奔跑过来,熟捻地挽住他撑伞的手。
      “你们……认识啊?”高城一瞬间攥着伞柄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
      伍六一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右手真实存在着的隔着笔挺西装布料的微湿的触感,有着反复不停的向神经末梢攻陷的温度。
      史今抿着嘴点点头。
      “哦……”高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本来的打算是准备在史今面前贬低伍六一一下,煞煞那新人的威风,“那那那你俩赶紧回来啊,待会儿给你们安排公寓……”高城耸耸肩走向车子,然后收掉伞。
      车子开走的时候带起一阵水雾。
      传统形状的黑色布伞此刻这样温暖。

      “找我找到这儿来了六一?”史今的神色竟是颇有些得意。
      “……什么找你谁找你了?我来工作,工作!”伍六一强调着。
      “是是是,你来工作,你得瑟了你。”史今抿嘴。
      “人聪明能干就是没办法不是,我早说像咱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会被埋没好歹咱也是莫斯科大学毕业生,哎我说——”伍六一满脸臭屁地絮叨着,而史今笑笑地摇摇头伸出手为伍六一拂去他额发上沾上的雨珠。然后伍六一声音戛然而止。
      “说呀。”史今说。
      伍六一感觉史今的指肚拂过自己的额头,冰凉却舒服的温度,让他瞬间就丧失了话语的能力。
      雨意渐浓。
      “我说……你是不是还在坑害你那些学生啊?”伍六一声音低了些,原本调侃的话语竟是因了那人修长的手指而莫名慌乱。
      “啥玩意儿?”史今皱起眉表示理解不能。
      “我说,玉树临风的史今老师是不是又开始勾引清纯的钢琴女学生——”伍六一举着伞一本正经。
      史今无语地闭了闭眼,下一秒一把夺过伍六一手里的伞。
      “这就是你对前辈的态度么伍六一?”史今板着脸,“自我反省啊,取消你打伞的资格,淋雨有助于清醒大脑改正错误。”然后极其帅气的一个转身,离开。
      伍六一无奈地望着那个人狠心撇下自己的无情样子,翻了个白眼,然后还是犯贱地追上去。

      彼时的他和他顺着山城微雨的小巷,踏着石阶,一路默默走过无数的青瓦白墙。雨声淅沥,地面石板上淤积的小小水潭,在傍晚的天色中将路灯与月亮遥远且温暖的光芒折射开来,于是那些不甚明亮的光纷纷分崩离析了。
      地面那些间或的浅浅积水缓慢又安稳地闪耀着,他们身处其间。
      如同行走于漫天的星河。

      回到七分部的时候雨已经堪堪停下。
      虽然是几年没有回来,但是比起伍六一史今对这里还是熟很多。伍六一基本上属于路痴——他的职业最最忌讳的毛病——程度严重到即便是刚刚才离开的高城的办公室,仍是需要史今带着他才能够重新摸到。
      高城的办公桌上亮着一盏极其小资的欧式风格的台灯,比较夸张的是他桌子上至少放了不下八台电话,五花八门的款式,外加墙上粘着的清末时期流行的那种带有喇叭式听筒的玩意儿,简直要让人误以为这家伙是个无聊的电话收集者。旁边略小一些的办公桌边,坐着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见史今他们进来,似乎是和蔼地笑了一下,点头示意。
      此刻的高城正皱着眉头接听着众多电话中的一台,史今放下行李,有些无奈地想象起这里所有的电话同时响起来该有多么壮观。刚刚进门的伍六一四处寻找自己那据说是被放到这个办公室里来的行李。
      “回来了啊你俩终于,”高城挂了电话,抬了抬眉毛,“黑灯瞎火的那破街就那么好逛啊?几个时辰了都?”高城非常不能理解地看了史今一眼。
      “不是,我——”史今似乎是想要辩解一下。
      “老洪!”高城不理他,转过头向旁边,“领他俩去公寓去吧。那猪窝我让人收拾过了。”
      胖男人站起来,点点头,“走吧史今,”他无奈地笑,“部长的意思是,让你和新人住一起,好有个照应。”
      “是。”史今答。
      被无视的伍六一到墙角提起行李。
      “凡事多带着新人点儿,你看你刚回来,辛苦你了。”和蔼的男人拍了拍史今的瘦削的肩膀。
      伍六一郁闷地盯住那男人搭在史今肩上的爪子。
      “没事儿我知道。”史今笑得温和。
      然后史今又瞥了一眼旁边的伍六一。
      于是一直被忽视的无比恼火的他对着史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丁零零——
      某人的电话又响起来。
      “明儿早上来汇报工作,你。”高城对史今说。
      史今点点头。
      然后七分部长接起了电话。

      洪副部长领着两人走到一栋略显阴森的民房前,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他们。据说房子的主人在重庆大轰炸时逃难一直没有回来,又因为这房子离总部近,而且位置隐蔽的缘故,所以被轰炸之后又被修缮,很长一段时日里都是作为军统局的所谓公寓,现在便分给他们两个住。
      果然很诡异……既然主人逃掉了钥匙怎么来的呢?
      安顿好了行李,史今将湿得不成样子的西装外套脱掉留下白色的衬衫,溅满泥水的悲惨裤子也换掉,领带松松地搭在脖子上,白衣黑裤整个儿一副中学生的样子。
      而相比之下伍六一就显得极其激动,在这陈旧的小楼里上窜下跳。留史今一个人无言地看着二楼卧室仅有的一张床皱着眉头发愁,幸亏后来在一间战略意义重大的隐蔽客房中发现了一张床板,将它千难万险地架好成为另一张床。途中手滑了一下差点砸扁自己。
      军统真是经费紧张还是咋的,连张象样的床都没。史今扶着额头有些火大地看着伍六一逗留在客厅里左摸摸右摸摸。叹了口气转身,看了一眼那床板和伍六一随便扔在角落里的行李,头一阵疼,而后——“伍六一!滚上来!”
      然后是自门厅那边传来的急匆匆跑上楼来的声音。
      “咋了有耗子啊?”某人的脑袋探进客房门,“你被吓着了?”明显是欠扁地忍着笑。
      史今歪了歪嘴角抱起手。
      “我错了,”伍六一马上立正,凑近来,“前辈有何最新指示?”
      史今被搞得很无言。“自个儿铺床!”指了指伍六一龟缩在角落里的行李,“你以为你来军统人家还一人发一个保姆让你随身携带?”他十分严肃的样子。
      伍六一抽搐了下嘴角。
      “不准笑!”史今板起脸。
      “哎我发现两年不见你咋变得这么凶恶?尤其对我……”
      史今不理他自顾自溜达出去,顺便重重带上了门。

      史今在楼下,丁丁当当估计是在研究那早就消失掉的房主人家的厨房。
      伍六一有些发愣地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上,望着打开的行李包内的电台。黑漆漆的外壳、耳机和闪亮的旋钮,漆黑凌乱的线让他的心情无端地烦躁起来。
      虽是在军统的汉中培训班毕业之后就由国民党配备的,然而这也是与总部联络的专用电台,频段与密码本是早早与上头商榷计划好的。
      这一次由父亲千辛万苦帮助潜入军统内部,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就是在不被军统截获监控到频段和发现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务必要尽可能地将所有内部情报传递到组织的电台,
      伍六一抹了一把脸,他闭了闭眼睛。心情郁闷得无以复加。
      他不想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对那个迂腐的党派有多少所谓好感。也不是要背叛自己的党,置任务于不顾。更不是因为惧怕被发现身份之后的恶劣后果。
      其实很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人。
      伍六一无法忍受在他的面前伪装成同一战线的战友的同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又将所有他党派的秘密告知他的敌人、自己的组织。
      伍六一无法忍受自己假惺惺的和他做朋友的同时做着背叛他的事。
      伍六一不敢想象,某一天史今千辛万苦截获然后花费所有精力来破译的绝密电报,在未曾上交到军统最高机关之前,电报内容就被他最信任的朋友用最快的速度告知了敌人。
      这一切尚未发生。但是它肯定绝对会发生在不远的将来。
      伍六一突然后悔起来。
      莫名的,后悔为何要在意上这样一个人。
      心脏一阵紧缩。

      伍六一走下了楼。
      史今依旧在厨房里捣腾着这屋子的前女主人留下的整套美丽的西洋银餐具,那些漂亮的家伙们在公寓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伍六一停在楼梯的一半,视线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史今的侧脸。史今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伍六一无由地皱了皱眉。
      “伍六一快下来!”史今像个孩子一样转过头冲楼上喊。“好东西!”
      然后堪堪对上伍六一的目光。
      伍六一愣了一下,几步从楼梯上跳下来,跳到史今旁边,凑过去看那把精致的银色叉子,随即笑起来:“……哎呀咱把它揣回去卖了算,这是洋货啊明显……”
      “这年头除了你哪个没脑子的会买这玩意儿?还得带着它丁零当啷的到处逃难?”史今敲了他一叉子。“财迷心窍。”
      伍六一被那小叉子敲得吃痛,转过头看见史今瘦削的下颌,和眯起来的好看的眼睛。
      心里竟突然一阵云里雾里上高下低。想说什么,却忘记了。
      突然一下子尴尬地安静下来。伍六一保持着刚刚凑过去挨揍的姿势,右脸颊碰到史今的白色衬衣。
      史今皱眉,拿着叉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去了你?”
      “……哦,那什么小日本不是被咱赶回去了么。我看这家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伍六一回魂,而后不自然地靠上旁边的桌子,转而仔细研究银刀具上的镂刻花纹。“所以要卖得抓紧。”
      史今撇撇嘴将叉子放回去,“你以为这就算消停了?你以为最近军统闲着没事儿净抓些新人来供着?”他笑了笑,露出牙齿来,“你想想看连我这型号的老弱兵力都被拽回来了,所以说——”
      “仗还得接着打。”伍六一接上话。他把银刀子倒着栽回了碗柜,动作几乎有些粗暴。碗柜里一阵丁零哐啷。
      “弄坏了小心部长让你赔。”史今说,伍六一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走出了厨房。伍六一索性坐上桌子,几乎有些沮丧地望着他的背影。
      ——是,仗还得接着打。我和你。你我的党派。
      总有一天兵戎相见。

      那天的再晚些时候,史今搬来房子的工具箱,开始在主人家的书房里撬地板(……)。目的是为了隐蔽备用的电台,随时准备与总部或者分部联络。木制地板被撬起两块,然后在下面凿出一个足以放下电台的小小空间。
      史今调整了电台天线,然后戴上耳机试了试。沙沙声变换不一,转动旋钮,声音转而清晰且有规律。
      七分部大部分电台的频率,已经逐个地能够准确清楚地辨认。这样就足够。

      与此同时,伍六一正将自己的电台从行李中拿出。他正用一只手抱着它,然后惊险地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动。阁楼里空气浑浊,伍六一推开窗子,架设并隐蔽好天线之后就收好耳机,将电台用一堆杂物藏好。搬动杂物的时候又免不了的搞得灰头土脸。
      他在阁楼灰尘郁积的地板上蹲坐下来,皱着眉头望见窗外雨后却依然阴云密布的天空。他呆呆地望着破旧的洋娃娃,破掉的衣服,发霉的木箱子,颜色肮脏的编织袋,以及施工用到的脚手架的零碎。
      还不能打开电台来调试,至少现在不行,因为史今在楼下做着同样的事。他和他的电台频率不同又隔得这样近,如果形成干扰,不巧被史今无意识中发现,以他那样丰富的经验,自己身份立马就会暴露。
      他在干着他不想干但必须干的事。无药可救。伍六一心情郁闷地抹了抹脸,这似乎成为最近以来他的习惯性动作。

      史今在地板上跺了跺,隐隐的空心的声音,但很结实,从外边不容易发现。扫干净地面的土块之后,史今从主人的书架上拿书来看。总的来说这一家人生活水平与素质都很高,主人家的藏书多到简直可以赶上自己的母亲。

      楼梯两旁的墙壁上颇有小资情调地挂着几幅色泽明丽优雅的油画。伍六一下楼,然后在楼梯拐弯的地方发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缝隙。在好奇心占了上风的情况下凑过去仔细观察,轻轻扣了扣,才发觉是一扇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设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后面是什么?逃生通道?
      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的样子。伍六一加大了手上推门的力度,而后那门竟然吱呀地被他推开了一些,他眯起眼睛往里面看,里面的房间不大,借助外面的光,隐隐能够看清一个巨大的物体模糊的轮廓。伍六一微微睁大了眼。

      史今小心地捏着书柜里主人家古老的线装书翻阅的时候,蓦然听到身后有鬼鬼祟祟的声音。瞟了书柜玻璃一眼,不准备理他。
      伍六一咬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使坏地伸出手。
      史今刚想转身,然而动作慢了一步,眼睛就被蒙上了。
      “干啥玩意儿呢你,”史今后悔自己不早些反应过来。“长不大了这是。”
      “带你去个地方。”伍六一的确一副长不大的无赖样子,捂着史今的眼睛不松手。
      “不去,”史今开始掰伍六一的爪子,“黑灯瞎火的闹什么闹。”
      伍六一不置可否二话不说就以一种几乎是半抱的姿势,磕磕绊绊地带着史今走上楼梯。
      期间史今愤怒地挣扎着近乎是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伍六一粗暴地一脚踢开楼梯拐弯处的那道门,然后一副劫持史今的样子把他推进去,顺便拉亮了那间小屋的灯。
      史今感觉自己被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闹够了没有。”声音有些生气。
      “马上。”伍六一似乎玩得意犹未尽。史今听见伍六一似乎打开了什么。
      然后史今才感觉轻轻蒙在自己眼前的手拿开了。
      即便小屋里的灯泡不甚明亮,然而史今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面前黑白色的琴键,仿佛在不断柔和地散发着光芒。陈旧的琴身已然落上的厚厚的灰尘,然而琴键依然这般清亮如新。
      略显得晦暗的灯光,使得这架明显上了年纪的的黑色立式钢琴朦胧到不真实。
      琴键上方生锈的数字“1898”之后是同样微微生锈变色的铜色字母记录它的厂家,能够看出,这架琴来自多年前的法兰西。
      “怎么样?”伍六一开口。
      史今转过头,看见伍六一靠在门边得意地望着自己,一脸准备接受表扬的样子。
      伍六一看见史今仿佛是笑了一下,眼神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澈。
      他看见他着迷一样地抚摸过漆色上佳的琴键。
      然后抬起手指来,轻轻放下去。
      转瞬,伍六一便听见那古老的钢琴发出了多年来第一个音符。精准清晰,并且美丽。
      然后是第二个音符。
      然后是和弦。
      然后是一连串精致但迅速的琶音。
      然后是一段华丽的旋律。
      这古老的琴,音色竟如此匪夷所思的好。多少年了,怕是也并未请乐师调校过。它一直被主人闲置在这个孤僻的小屋里,兀自坚守着以雍容的姿态地等待演奏者的出现。

      伍六一望着史今飞快移动的修长手指,竟是这样容易地就想起那个遥远的莫斯科的冬天来。那场有着美丽的《喀秋莎》作为背景音乐的盛大相遇。
      时至今日竟也遥不可及。
      他突然感觉他和他仿佛回到了那次喧嚣的舞会。他的侧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然后是他脸庞上隐约微笑的痕,接着便迅速地被来往的人群所淹没。

      免费音乐会进行相当的一段时间,搞到最后伍六一才反应过来此刻已经算是深更半夜。转过头来看到挂在墙上的古董钟(他突然发现这一家子怎么到处都是古董)正正地指在 “XII” (←12)上。
      吓了一跳之后非常无奈地拽着史今远离钢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明早上再告诉他这儿有钢琴。搞得很狼狈啊现在。伍六一扶着额头。
      “人老百姓还要休息呐,您消停一会儿……”伍六一苦口婆心,“我可不想深更半夜的人家来砸咱的窗子踹咱的门……”
      “那你咋不早说?”史今浏览小屋里的书柜,不饶人的语气。
      “……被您的音乐迷了心窍,行了吧?睡觉睡觉,你不累我还累呢。”伍六一继续苦口婆心地拽着史今的胳膊,准备关灯。
      “……哎六一你看!”史今仔细侦察后抓出一本开页很大且有几分厚度的书来,一脸激动。
      伍六一凑过头去看了一眼,然后无奈地抿抿嘴。
      莫扎特曲集,第一篇就是史今寻觅已久的降E大调钢琴奏鸣曲,作品282,莫扎特作于1774年,彼时的奥地利天才音乐家18岁。
      然后史今眨巴着眼睛笑笑地指了指旁边的书柜,伍六一转头——那是整整一柜子的琴谱,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巴赫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海顿舒伯特舒曼德彪西门德尔松莫什科夫斯基甚至车尔尼……,应有尽有。
      好吧,史今是无论如何弄不走了。他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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