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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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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教我读宋词的老师同时还会很多种乐器,我有时候会觉得他简直无所不能。家中只有一台陈旧的手风琴,我便央求他教我。
他曾经站在午后炎热的树荫下略带惋惜地握着我的小手,他说你应该去弹钢琴的。记得我为他这句话欣喜了半日,那时的我终究还是小孩子。于是后来他也会笑着拉起我的手带我到他的家,然后他会给我看那黑色的钢琴,他双手上琴,弹给我听好多好多美丽的曲子。他亦会教我弹曲,一些简单的右手主旋律或者练习曲。并总是夸我聪颖。
闲暇的时候他会与我一起坐在山坡上,面对着那条将小镇一分为二的无名却美丽的小河——据说是某条著名大江支流,然后用他家的手风琴给我拉《喀秋莎》。
他简直无所不能。我怔怔地想。
在寂静的山野里,这样欢快的曲调亦会显出悲伤来。
他曾经跟我说,这是他与有个人第一次相遇时他们合奏的曲子。手风琴他原本是不会拉的,只是后来回到这家乡闲来无事便自己拨拉着学会了。
好听么?他笑着问我。
彼时我嚼着母亲刚刚用山泉洗过的草莓,嘴巴塞得鼓鼓的,无法说话,只得重重地点头,窘迫地红了脸。
他无奈地看着我失败的吃相,只是略略低了些声,些许神秘——
但有个人啊……他能拉得更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辽远,远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声音空荡荡比山间的峡谷还要寂寞。
而我并不知晓他所说的那人是谁。
那定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对他来说唯一的存在罢。我想。
有时他会将曲调拉得悠缓而伤感,他会用俄语轻声地呢喃她的歌词。
我听得几近陶醉。
然而那其间的悲伤,又如同寒冷的冬日间脚踝处刺骨的冰凉一般,面积狭小但却能够拥有这样明晰且难以忍受的,有如潮汐一般不断袭来的痛楚。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的第一句歌词,这样美。
然后他也会在曲子尚未结束的时候放下琴。然后我从猛然之间的惊醒中,觉出他绵长而又固执的根深蒂固的思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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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课闲暇的时候,史今也会拉着伍六一跑到南镇后山一处青草齐整美丽的草坡。史今乐得躲掉他爹的万千罗嗦,而伍六一带着满身的中药味道心甘情愿被他拖着到处跑。
后来史今吩咐他把手风琴拎上。
于是他就拎上它,从此之后成为某人的专职演奏师。
后山的草坡实在是美,从那里可以看到河面上来来往往的渺小船只。云层浩荡地自他们的头顶一直延伸到极目不可见的地方。春天里,那些参差的青草上会开出色彩明朗又惹人疼爱的万千花朵。
有时候,自朝霞漫天的清晨到阳光不甚灼热的午后,又从落日明丽的余晖散尽一直到星辰铺天盖地,他们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那里。伍六一反复的拉他钟爱的苏联歌曲,史今安静地坐在一边听,有时会翻几本他娘亲的藏书出来折腾折腾。
这样静好美丽的时光。
这样静好美丽的时光却也足够人想很多事情。有时候史今看着伍六一专心拉琴给自己听的样子也会有些许的感动。他也会突然想到,自己要是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军统。重庆。国家安全。上帝,现在想这些简直是煞风景。自己为何要有这些身份呢?若是现在的时光无限延续,那么做一介农夫亦未尝不可。
他想着想着也会笑出来,而彼时他身边的伍六一在拉着旋律忧伤美丽的《山楂树》。
音乐时断时续。
史今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伍六一穿着留学时的衣裳裤子颇为精神帅气,史今心想这家伙不知在苏联就迷翻多少女同学。
而此刻这个人他微皱着眉头正认真地为自己演奏着动听的曲子。
史今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得意。
“哎。”史今突然出声。
伍六一的音乐并为停下来,只转过头笑着仿佛准备接受赞扬。
“拉得好听啊,只是节奏快了。”史今淡淡地说。
伍六一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煞风景。
后来史今累了的时候就靠着伍六一的肩膀小眠一阵。
当然一开始也是有些别扭的。
比如史今坐在伍六一的身边感觉困了,又不好得直接借掉人家的肩膀,头便会一歪一歪的,不时碰到伍六一的肩,又在接触的一瞬间弹回来。看着都好不累人。
于是——
“你棒槌啊?要靠就靠上来!你再这么不断的砸下去你没脑震荡我这肩膀也差不离了……”伍六一终于没好气地出声。
而后史今笑笑,终于心安理得地靠上他的肩膀。
伍六一望了望肩膀上的脑袋,一时间有些后悔,他担心这家伙待会儿起来之后自己的肩膀彻底废掉。然而他却还是小心地放下琴,终究是不忍打扰他的睡眠的。
彼时他们面前的河面宽敞明亮,浮云清淡,偏巧落入湛色的河中。风呼拉拉自这头吹到那头,远山重叠,成群结队的飞鸟声势浩大地盘旋在极目之处。
说是说这时光美丽静好,总之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两个人无聊到不行才那么干。每每在那后山鬼混一天之后两个人跑回家里,他俩会在史今的父母担忧的目光中像饿死鬼一般地往嘴里塞东西,而后各回各屋挺尸。
这小日子怎么说,终究亦是舒坦的。
后来伍六一父亲又派人来说了一次,告诉伍六一离开的时间是在三个星期之后。
碰头的地点安排在离药铺尚远的小镇的菜市场,千里迢迢从上海赶来通知伍六一消息的人差点被伍六一海扁一顿再扔到河里。
伍六一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但是没有想过会这样快。
他叫那人告诉他爹自己坚决不走。
然而那个人却告诉他,你一定会走的,跟着你爹一起,你爹有得是办法。
所以那个人差点就变成小镇河里的又一缕冤魂。
连日来都是阴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凉,若是未曾多穿些衣裳,那雨不一会儿便能浸透薄衣贴紧皮肤,冰凉透骨。
史今又跑出去教琴,天眼看着就要下雨。而他又从没有带伞的习惯。
伍六一捏着一把史今他娘塞给自己的伞在后边玩命追,好不容易鬼叫着把史今喊答应了,但是史今已经迈上了船。
雨点已经开始不急不缓地飘下来,风把绵长的雨丝吹得直逼面门。
船夫并没有停下。
“您偶尔打一回伞不碍事儿吧……”伍六一追着船气喘吁吁地握着伞,似乎是生气的样子,看那架势像是想把伞直接扔到史今头上来。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抛过来的黑伞呈优美的弧线直直栽到船夫的脚下。船夫吓得一哆嗦差点跌到河里去。船险险地摇晃几下。
史今笑笑地将伞捡起来。转过身去看见伍六一奔跑着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
轮廓模糊,然而亲切。
曾经很多次,史今狼狈地奔跑回家的时候,总有一人撑着伞同样飞快地奔向他。
着青白色的衣衫的人,与周围美丽而齐整的房屋颜色融合在一起,那样舒服而自然。
史今在雨中看见他的时候,被雨水沾湿的唇角会微微地扯起一抹笑来,然后跑近他,然后挽起他撑伞的手臂,然后看着伍六一一边皱着眉头抱怨自己一边和自己一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年来的几乎每个雨季,几乎每个雨天,这样重复着,重复着。
他挽起他撑伞的手,然后回家。
这样如同约定一样的动作。
竟也会成为无限遥远的未来里,美好又卑微的奢望。
此刻的史今走出一户人家的房门,早早等在那里的船夫向他招手,然后他跨上船。
这户人家是这个穷破的小镇上唯一相对来说显得富足的人家了,他们家年幼的小儿子被他的父母宝似的宠着。据说他们家有一架清末传入中国的钢琴,于是他们成为这镇上拥有钢琴的两家人之一。史今被请来教他钢琴。
小男孩很聪明,大概只有七八岁,弹琴的时候很乖。据说他除了弹琴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大闹天宫。一家人看见了史今就像看见了救星。史今怕是天生就具有那种降伏一切难以降伏的事物的本领。
史今老师今天心情很好,因为他上次布置的巴赫的小前奏曲小男孩弹得流畅。
船靠岸,史今付了钱跳上小巧的码头。
他紧走几步,这小镇在中午亦是安静的,远远的能够听到自家的中药铺里传出的伍六一捣碎药材的声音。
他走进码头边的小巷,远远地能够看见自家的小楼。而后身后码头的木板嘎吱地响了一下,显然是有人重重地下船来。史今加快了脚步,眼角瞥见码头的人一身灰色的长衫。
他又走了一段,才明显地感觉出他的身后不干净。然而他转头时,空无一人。
史今微微地停下了脚步。
他感觉有些微的不对头。常年的特殊工作经验让抿紧嘴唇。
这样的情况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变得很少有。
确是有人在跟踪自己。
史今吸了一口气,然后迈步从中药铺的门前走过,径直走进前面的街巷。
伍六一在专心地完成着史今的父亲吩咐自己的活儿,他正在细心地敲碎一群白生生的贝母。然后把它们按剂量装到小小的牛皮纸袋子里。史今的母亲在里间煎着药,许是有茴香籽的缘故,气味清甜满室皆香。
然后伍六一看见了自店门外匆匆而过的史今。小镇的人不多,逛街逛到南镇边的中药铺的人自然也少,路人只是三三两两而过,所以熟悉的人即便只是眼角一瞥也会一眼认出来。
伍六一皱着眉头放下锤子。站起身来。
然后紧接着门口又走过一个悠闲的路人。
伍六一将剩下的贝母包好,向里面的师母说一声就追了出来。
史今的身影已经成为街巷远处一个小点,而前面的所谓路人身影熟悉。伍六一紧走几步,然后辨出那人是当日父亲与自己见面时的碰头地点的酒馆店家。
他没有想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只想赶紧跑过去把不知又要到哪儿鬼混的史今逮回来。
史今在街角处拐弯,拐进了狭窄的石板路的巷道。
去那儿干什么他!?
多管闲事的伍六一觉得有些不对头。
而后过了一会儿酒馆的店家也跟着史今一起进了那个罕有人至的逼仄的小巷。
伍六一的唇角紧绷起来。
他开始小跑。
那个死开酒馆的肯定又是父亲的人。不是说了自己的任务自己完成他人不允许插手么?那么这个人跟踪史今又算是怎么回事?!
伍六一气急败坏地跑着,他衷心祈祷那个看起来阴森森的该死的巷道不要被堵死。
他进了巷道,他很容易就看见了躲在一户人家的门廊上的死开酒馆的,而史今在极目之处成为一个不动的影子。应该是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吧。
伍六一长长的呼吸,然后踩着青苔遍布鲜有人至的石板路,缓慢地沿着巷道间逼仄的青砖墙壁接近那个死开酒馆的。动作小心,因为他亦不能让史今发现。
下一秒,靠在门廊上的酒馆店家,动作很轻地掏出一支枪。枪口瞄准的是小巷尽头的方向。伍六一近乎有些呆滞地望着他,愤怒暂时还来不及随着血液回流到大脑。只是机械性让他的呼吸暂停。
他麻木地望向巷道的尽头。那个身影依然背靠墙壁,小范围地移动着,拐角已经近在咫尺。然后伍六一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那死开酒馆的。在完全遮蔽了自己身形的前提下,一拳打飞了那支枪,而下一拳直接揍到老爹的手下那面容寡淡欠扁的脸上,紧接着下一秒狠狠捂住他的嘴让他发不了声,甚至求饶也不能。
伍六一觉得自己愤怒得几乎能把面前的这个人撕着吃了。尽管他们只见过一次面。
片刻后打得差不多了,伍六一松了手。
然而趁其不防那人却依然酝酿着力气,右勾拳风声呼呼地向伍六一的左脸呼啸而来。伍六一没有躲开,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拳。唇角渗出了血丝,左脸却只是微微的瘀青。只是因为巷道过于逼仄的缘故,右脸狠狠地撞上了右边的砖石,坚硬的棱角划破的薄薄的面皮,血不间断地渗出来,流满了脸。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在跟着我们。”那被打得惨不忍睹的酒馆店家愤怒的说,尽管声音奄奄一息,“我只是根据你爹的意思,警告一下你。你他妈给我去把那支愚蠢的枪捡起来!它根本没有上膛无法击发!它里面更没有子弹!……我们是不会杀他的,至少现在不会……”那人说话的时候看着伍六一的目光近乎有些恶狠狠。
“你们就是想要让我离开。”伍六一站起身来,血滴到地面上。
“你知道你刚刚的行为叫什么吗?”那人兀自强撑着站立,“你在保护你的敌人!伍六一!而且为了敌人你竟然要置你的战友你的同志于死地!”那人目光严厉又凶狠。但声音冷酷,“你小子再这样下去就即使你的父亲是我的领导我也会认为你是叛徒!”那人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没有再看伍六一。
他有些吃力地捡起枪。
他一步一步地离开。然而伍六一听到那人在离开的同时,喀哒一声下了膛。
这表示里面是有子弹的。伍六一心一凛。
那人右手紧紧握抢,这表示它随时能够上膛击发。并随时可以回身制住自己。
这是威胁么。
所以伍六一一动不动直到那个死开酒馆的踉踉跄跄消失在了光明的街道外。
伍六一摸了摸脸,摸到一手的血。却不疼。或许是已经麻木了。
他为刚刚死开酒馆的人所说的话而有些愤怒。他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而他再看了看巷子的那一头。史今的身影已经消失。想必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所以他的唇角竟然牵起一抹疑似微笑的弧度。
即便那使得他脸部的伤口又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又去打架了是不是?”史今站在楼梯上一眼看见正鬼鬼祟祟躲过自己父亲母亲闪身溜进药房的身影。那捂着右脸的家伙明显步履有些微的踉跄。史今抱着双手声音很大。
伍六一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靠,我叫你一声爷爷,小声点儿行不行。”
“不行,”史今几乎跺着脚走下来,“我问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
“不是……我没……”伍六一右脸的伤口开始疼,龇牙咧嘴。
“胡扯。”史今拖着他上了楼,“你说说咱们镇上就几个人啊?街头巷尾的那些混混里平均每三个就有一个跟你打过架……”
伍六一闷着声音,“那是他们该打。”
由此可见伍六一的大男人主义在邂逅中国边陲小镇上的恶劣民风时得到很良好的体现。
史今把他拉到自己房里,然后将他按到琴凳上坐下。“爪子拿开,我看看。”他命令着。然后转身去翻出医药箱来。
伍六一捂紧了右脸。
史今可劲儿掰他的手。
“说了没事儿!这是……这是刚刚那船没停稳我跳下来摔的!”伍六一仰起头大言不惭。
然而血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不一会儿流满了手背。
史今愣了一下。
然后史今终于把他的手拽开,“……那你摔得真够惨的。”他语调有强烈的责备,然后疾步走出房间,片刻后端着一盆水进来为他清洗伤口。
他拿着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着。据说脸上的毛细血管很多,所以流血的话很不容易止住。过了一会儿大半盆水变成了红色。握着沾血的毛巾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竟然有些心疼。
然后他转过身开始拿棉花和碘酒准备消毒。
“……我没和人打架……”伍六一却突然说,一副稍微少疼了点儿就准备开始辩解的样子。
“哦。你没打架,是你自己往墙上撞。”史今明显表示不相信。
他熟练地用镊子夹起棉花蘸上碘酒,轻轻地在伍六一右脸的伤口上涂抹着。
伍六一倒吸凉气,五官移位。
史今停住了动作。“疼啊?”他的声音小心又带着微微的难受。
“嗯。”伍六一像个小朋友一样耷拉着脑袋,显得很委屈。
“你还知道疼啊?!”史今重重地把棉花糊到伍六一的伤口上,伍六一几乎要疼得跳起来。“再到处惹事生非小心我爹把你扔出去……”
史今心情简直糟透了。
“流这么多的血你以为自己很爷们儿是不是?”史今说,几乎有些沮丧。他想到刚刚在那个巷子里,隐约的朝着自己举起的黑色枪口。这么多年来从未被如此近距离的威胁过,是自己大意了,到了这个镇上之后枪就被放在了箱底,再未派上过用场。自己差一点,就完蛋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破巷子里。心情愈发的郁闷烦躁。
而伍六一竟然笑嘻嘻地点点头。
史今无可奈何地望他一眼,他对着他的笑容竟然生气不起来。然后他把上了药的纱布用胶布细心地糊到伍六一的脸上。
伍六一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近在咫尺的史今。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疼得几乎要麻木的右脸上捣腾,他的呼吸喷到他的脸颊上,脖颈上,温热的。余光里隐约可见他明亮的目光。
——流点血算什么。我用这些血换回了你的命。
伍六一甚至有些开心地想着。
最近几日来离开这里的人愈来愈多,药铺里的生意也不如往日好。但史今的父亲苦笑着对伍六一说,等打到这边以后有得忙的。
史今的学生大部分都跟随着父母一起离开了,少部分留下来的也只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时间中能够学到一点东西。
史今房间里的钢琴不再整日地响,取而代之的是不分昼夜发来的越来越密集的情报和总部的命令。靠近这里的日军发布的内部情报通常是靠史今自己的这个电台去截获,然而鬼子不停变换着的频率让史今眼圈下亦生出淡淡的乌青来。单独一个人要完成十几人的工作,的确艰难。
药铺里大部分时间都成了闲暇的,伍六一坐在史今的旁边。他右脸上贴着的膏药显得他整个人有些搞笑。他拿着一本书,几近面无表情地听着桌旁电台传来的滴滴哒哒声,然后用尽全力去理解那迅速的电文的含义。
这样快,这样快。伍六一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一字不懂。而后翻了翻白眼暗骂国民党密码编写得太缺德。
而史今捂紧了耳机,将那电文听一遍之后就毫不犹豫地用发报机做出答复。
滴滴哒哒滴滴滴。
伍六一抑制住自己想要去翻史今手边的那本密码本的强烈愿望。
“书拿反了。”过了一会儿后史今面无表情地提醒伍六一。
“……你说你这什么破玩意儿么,整天响也没个消停的时候……”伍六一气急,倒在床上扔开刚刚一直拿着的那本杰克伦敦。
“嫌我烦你可以出去。”史今旋着旋钮,转换着频率。
伍六一没了声音。
“哎,”伍六一在嘀哒乱响声波中突然讪讪出声,“我今儿可是又看见一个红着眼睛跑走的姑娘,你又欺负你的学生是不是?我说——”
“闭嘴!”
史今转动旋钮的手突然停下,刚刚频率里隐约的信号像极了昨晚上丢失的鬼子电台。
伍六一抽搐了下嘴角,深呼吸,然后乖乖闭上嘴。
史今眉头皱紧,来回地小弧度地调试。刚刚闪现的信号却像真的只是一闪即逝般消失了。
五分钟后史今终于沮丧地关掉了电台,摘下了耳机。
“说吧,你要说什么。”史今揉着太阳穴。
“没什么,”伍六一转过头望向窗户,窗子显得有些低矮,光线似乎有些不足,“省得你跟个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着……我又不是鬼子你冲我发什么火。”伍六一装出一副无奈又委屈的样子耸肩。
史今头疼地摇摇头,抱住脑袋,显然是疼得厉害。
伍六一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种负疚感。
他本来可以帮他的,以他的水平来说,只要有密码本,不需要几天就能够熟练地掌握他们军统的密码,更何况收拾那群(相比自己来说)蠢头蠢脑的鬼子。
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他不能置他的党交给他的任务于不顾。相反,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圆满的。
“说吧说吧六一,”似乎好长时间之后,史今坐到伍六一四仰八叉躺着的床边,“我不发火。”他温和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我只是为那几个喜欢你的傻姑娘感到不值……”伍六一轻轻揉着右脸的伤口。有些痒,他伤口愈合的速度实在惊人。他的声音亦有些无可奈何,“我说完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答应她们中的一个?然后让她一等等上一二十年,或者直接等回来一具——”
伍六一迅捷地翻起身拿手捂住了史今的嘴。
史今眼睛瞪得大大的,伍六一简直被瞪得有些心烦意乱。
“不要说这种话,我多谢你,”伍六一看着史今清澈的眼睛,“我马上要走了你也让我不得安生。”他的语气有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恳求。
然后伍六一几乎有些沮丧地拿开了捂着史今嘴的手。
“——尸体。”史今坚持把刚刚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伍六一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伍六一对着镜子手闲脚痒的提前揭去脸上的纱布的时候,不出意料的大呼小叫起来:“完蛋了这回,老子破相了!”
史今冲进卫生间来,望了望镜子,又望了望伍六一,噗嗤一声笑出来。“报应了哈。”他说。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我还不是为了——”突然一下子噎住。
“为了谁?”史今抿着嘴笑着凑过来,“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的?”
——废话当然是你!
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大爷我什么时候看上他了?
伍六一没好气地重新把那块纱布连着白胶带一起摁回去。
“六一小心以后娶不着媳妇……”史今哼着小曲儿晃荡出去。
伍六一狠狠瞪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骂了无数句没良心的东西。
距离伍六一的父亲来接他离开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准确说来只剩下一天。伍六一已经跟史今的父母交代过明天就离开这座小镇的事。
伍六一脸上的疤痕在逐渐地变淡。大可不必再为破相担忧。
药铺里没什么好忙的,伍六一会在傍晚阳光最舒服的时候,拿出他的手风琴,然后坐在药铺因为长久的磨损而近乎反出光来的高高的门槛上,轻轻地拉几段旋律。
过往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船夫好奇向他望来。
而有时史今会从楼下轻轻走下来,来到他的身边。而他执着于他的音乐,并未看见他。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他能够看到他拉琴的侧影,尽管不甚明晰。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整个脸庞和他青白色的布衫,镀上薄薄的金。他的琴柔和了轮廓,那些琴键和琴钮的边缘毛茸茸的显得不真实。
伍六一背倚着深色木制的门框,青砖斑驳。哀伤但优美的手风琴声竟让水路的对面的姑娘打开了自家的窗户,探出身子望他,望着这乐手,目光几近含情脉脉。面对能够奏出这样音乐的人,没有人会不动心。
而他也会感觉到他。
他会听见他夹杂在乐声里的向着自己越走越近的脚步。
感觉到他生怕打扰自己的小心翼翼。
以及他放轻的呼吸。
也因此,他的音乐亦会在瞬间绽放出绚丽的华彩来。
而伍六一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他的琴。
在他离开的时日里,史今也会小心地拨拉几下它,拉简单的旋律。
但终是因为及不上他,又郁郁地将它放下。
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