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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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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当年那个兵荒马乱的呀……
我依稀记得他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以一种遥远而轻松的口吻,我隐隐看得到他眼角的笑。
是啊,总是这样的,他陷入回忆的时候总是爱笑的。这亦是我之前从未发现的。
他说,哎呀,也就只有你啊,傻丫头,肯听我这个老不死的絮叨——
你不老!我大声打断他。
然后催促他讲下去。于是开始听见故事中开始反复地出现一个人,一个他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一提的人。但是他提起他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突然跑进了漫天的光芒。
然后他让我听到一个与我的希冀丝毫不相符合的结局。
我宁可相信这是他的恶作剧。
我无心赘述关于那个结局的所有,彼时充满我的视线的,是他略略悲伤的表情,他兀自弯起的嘴角,那样子竟像在笑。
曾经我亦试探地问过那人的名字。仅仅出于所谓孩童的好奇。
他说出一串儿易记的数。伍。六。一。
你知道了做什么?然后他揉揉我的头发。
我捏紧了拳头鼓起腮帮:“我去帮你打扁他!”话语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他忍不住地笑起来。
我也想打扁他呢,他笑着说,如果能够……遇到他的话。
记得当初我也笑起来。
转过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里倏忽就氤氲起悲伤的大雾。
那是最深切的思念与最忧伤的期盼。我很久之后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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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率?”
“3612。”
“第几次截获这个电台?”
“第五次了。”
“……记录情报。”
“……知道。”
伍六一开始刷刷地记录下情报内容,对面的史今握紧了耳机正努力地捕捉任何一点细微的信息。
史今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带着伍六一熟悉军统局内部的工作。
不得不说的是史今破译密码的速度几乎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当然很早以前就熟识他的同事不计在内。曾经伍六一以为自己在情报工作方面打遍天下无敌手,然而史今破译密码的速度甚至开始让他产生望尘莫及不如算了的消极想法。
史今记忆力这样好,军统历年来使用过的很多种密码他都烂熟于心。同样一封示范用的电文,伍六一将其翻得辞不达意诡异之极,而他仅用了五分钟不到就将电文用两种不同的军统密码破译,破译后的两篇电文穿插在一起才是电文的最终含义。当然也可以将责任推到军统局数种不同的密码头上,那些玩意儿编得实在过于缺德,尤其高层和重要电台之间的联络用密码,简直人神共愤。
他和他工作的时候面对着面。他们聆听着不同频率的不同信号。他们的耳机里传来沙沙声,或是不间断的滴滴哒哒声。他们会一同寻找丢失的敌台,小心地转着旋钮,沙沙声如同音乐一般由高到底,直到耳机里传出一模一样的清晰信号的嘀嗒声。
他一字一字地将电文记录。然后递到对面的他手中。
他将他收到的电文仔细地破译,而后上交高城。
他们也会在收到前线的加急密电时通宵不眠。
他们就坐在彼此的对面。周围闪烁着的信号时明时暗。□□的电台频率时隐时现,情报与滴答声时有时无。
叙述一段小插曲。
二战时期德国佬捣腾过一种叫做恩格尼玛密码机的东西,被无数人破解其规律后在苏德战争期间被重新改良。改良版的密码机无坚不摧,搞到最后甚至德国人自己有时候都会被它搅昏头。但是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事实证明用这样密码机加密后的电报在战争期间同样被苏联人完美破译。
与史今的电报破译能力相比之下,一直满怀挫败感的伍六一准备从机器身上找回点自信。
于是他开始把军统局早年间引进作为研究的那台密码机翻出来,在上面敲敲打打,反正是没人理会的东西,索性搬回了公寓。
在家里的时候史今时不时地端着一杯咖啡晃过,然后评价伍六一“敲这玩意儿的时候像个暴走的钢琴学生”。
“哎呀,我说六一……”彼时史今坐在伍六一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右手搭在伍六一肩膀上俯过身,“……我应该告诉过你这东西早被人摸透,不然你以为纳粹猖狂了那么些时日,总该消停吧……”带着些不忍的表情。
而伍六一继续固执地进行着他难倒史今的伟大事业。手边堆着很多语言种类不尽相同的大部头书。
于是几十分钟后终于大功告成一张貌似乱码一堆的电报。
“幼稚。”史今一脸平淡,表情与军统五花八门的密码一样人神共愤。
伍六一火大地发现史今居然刷刷地就写出了破译后的电文。顺带将所谓的“解码捷径”附送在纸张空白处。
史今晃出去之后伍六一拿起那张纸。
电报内容分毫不差,最重要的是解码捷径上写着——“伍六一同学,以后要多点儿创造性。你这篇电文是1941年被苏军截获的德国电文对不对?苏德战争期间稍微有点名气的电文年资长些的人都知道,而且这篇著名电文你原文照抄一字未改,当年这电文包括解码方式我们全都背过……”
伍六一无言地抿抿嘴。继续陷入望尘莫及不如算了的消极状态。
之后产生的疑问是——敢情史今这无所不能的家伙居然还懂德语?!
当然伍六一亦是很得高城赏识的,原因是他掌握苏联情报机构很多内部电文的加密技巧,当然这大部分来自他爹的真传。并且本身天赋就很好,听力卓越,破译电文的速度虽然及不上史今但比起其他人来说亦是极其优秀的。况且他刚刚自培训班出来也并没有接触军统的密码多长时间,假以时日能力一定会突飞猛进。
现在的伍六一和史今分在一个组,发报员和译电员的角色随时互换,特殊情况下为了争取时间身兼数职的时候也是有的。
当然也是会有焦急和慌乱的时候,比如一直在监听的电台突然之间窜没了影,无数个频道频段的搜索也无济于事,一直在记录的信息等同作废。于是伍六一会很不专业地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史今。通常情况下只看得到那人略显得凌乱的额发、全神贯注的眼睛,和时不时捂着耳机的左手,以及不停记录电报内容和频率位置的右手。
整个一副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疯狂样子。
“听仔细了么你刚才?”史今皱着眉抬起头问伍六一。
“5号频段消失之后半个小时在2号频段重新发现,”伍六一转着手上的笔,“尊敬的史今前辈,我已经重复第三遍了。”他有些无奈。
“那现在呢?”史今眯起眼,声音压低,耳朵依然在专著地捕捉不放过任何一丁点蛛丝马迹。
“说了2号频段——”伍六一不耐烦地重新带上耳机。
然后难以置信地蹙眉。
2号频段刚刚锁定的那个频率此刻一片让人火大的无规则沙沙声。
“继续找。”史今呼出一口气,说。
事实证明那个该死的电台再度消失。
哐啷。
突然之间的重物与金属相击的刺耳声音。
这噪音的来源赫然是伍六一。此刻他正烦躁地皱着眉头,他的耳机刚刚被他扔到电台上,那凄惨的电台指示灯此刻闪烁成乱七八糟的一堆。
史今被他给吓了一跳,按在旋钮上的手滑了一下,于是那个疑似敌台的频率好端端的就又没了。
周围正紧张工作的人基本上全部都转过头来看怪物一样看着伍六一。
史今被搞得有些无奈,“……没事儿,我俩闹别扭呢……”他干笑着。
“我们闹别扭了么?”伍六一不给面子,他黑着脸子说。
“……败家玩意儿,你砸什么不好偏砸电台?!”史今低声吼他。
“哎你管我啊?”伍六一梗起脖子准备斗嘴,“你告诉我,军统这么多狗屁密码谁发明的?!小爷我立刻去结果了他!”他脸色依然很黑。
史今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过来看到伍六一刚刚收到的电文,那电文使用的显然是军统已经停止使用的密码,作为新届汉中毕业生的伍某人自然是没有接触过的。这套密码虽然很难解,编写得很缺德,只不过当时被中共所破译,所以才不得不停用。
史今忍着笑拎起那张纸,走回座位而后迅速地将它译出来。
伍六一望着他,脸更加黑。
当然有时候还是会从高城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透气。仗着受到高城的器重,一般情况下都是史今拉着伍六一跑出来的。位于工作间之上的天台有着木制的好看栏杆,在夏夜的话这个位置应该能够看到满目璀璨的星星。然而山城多雾,现在又接近年底,所以即便是最明亮的狮子座与大熊星座,若是赶上起雾,竟也是很难找见的。
他亦看出他会陷入对遥远家乡的思念。
毕竟那个被一条清汪汪的河水隔开分为南北的小镇,是能够在夏夜看到发光的银河的。
天台上多数时候夜风习习,弥漫开来的安静紧迫而逼仄。
“找这个么?”史今掏出打火机递到伍六一的面前。那时的夜空在一阵紧锣密鼓的阵雨后显得无限清朗,看得见柔软的白色云朵绕在月亮周围。
伍六一正咬着一根烟皱着眉头到处摸索着什么。“不是。”他烦躁地说。
“那你准备把它……嚼着吃了?”史今忍着笑指了指在伍六一唇间颤抖的烟。
“你管不着。”伍六一依旧死倔死倔的。明显还在被比下去的挫败感中陷落不能自拔,面对史今丝毫不肯软下来。
“我只想提醒你伍六一,嚼着吃会中毒。”史今表情淡淡,然后喀嗒一声点亮打火机。
然后他将握着打火机的手伸到左边,伸到伍六一的面前。
此刻伍六一唇角的弧度几乎要让人以为那是一个掩不住的微笑。他从嘴里取下烟来就着史今的手将烟点燃。
燃烧的声音,细密的烟叶蜷曲着身体发出微小的噼啪声。几近不可闻。
开始有身形窈窕的烟雾在夜幕中逶迤升腾。
“我说,你怎么不把琴背来啊。”史今熄灭了打火机,突然说。
“恩?”伍六一反应不过来,“不是搁你家了么?”
然后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样:“你想听啊?”语气竟是带着微微得瑟的笑意。
史今张张嘴来不及回敬就被掐断在半截——
“我就说呢在那儿喊了多少遍敌台丢了赶紧帮着找结果就你俩那边儿连个声儿也不给我出!……敢情跑这儿清闲来了哈?再这么干我扣薪水了啊!”高城的大嗓门出现在走廊外,此时的他披着黄色呢子的军大衣抱着手吼。
其实总的说来高城的七分部拥有这样两个情报方面的狠手,他自己还是很能够在同级的同事面前抬起头来阔步走的。比如时常拿出来的得瑟的这几句——果然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史今和伍六一过段时间该被调到军统局的总部实习,让那里的那些脓包们清醒清醒明白自己的水平,我看总部那帮家伙嚣张不了多久了,说不定将来我七分部一班人马要给总部来个大换血……之类之类,语气嚣张得意,内容胆大包天,让人好生想打。
伍六一史今同属于这样优秀的人才,总部管高城要了好几次人,高城都不肯给。高城常跟总部的人得瑟说我那七分部监听的敌台最多,搜索截取到的情报最多,又人才汇集,破译的直接送到委员长手里的紧急加密电报更是数不胜数,瞪什么啊你,你就把眼珠子瞪出来有用么?你有我的这号人才么?……
通常情况下伍六一在公寓里与组织取得联络是在夜晚。他知道自己这种做法实在有些不计后果的不要命。史今应是早早睡下了,但是军统依旧有彻夜工作的电台在搜寻着整个重庆乃至全国范围内的可疑电台。
即便是在自己早就做过隔音处理的阁楼,滴滴哒哒的声音在夜晚亦是显得刺耳。
这是第十二次联络。
他疑惑地摁紧耳机,从里面传出不间断的沙沙声。按理说频率是不会轻易变更的,伍六一记得到今天为止,军统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都没有捕捉到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总部电台的蛛丝马迹。
晚些时候终于在那个频率听到不一样的脉冲波。片刻后辨认出了长长短短的电码。
伍六一开始记录信息和命令。
“请务必注意安全,保持警惕。日前我们在军统的同志已被秘密处决了三人。”
“我们会在最近几天之内有所行动,就在重庆。那之前不再与你联系。你的任务就是远离现在联络用的电台。完毕。”
……
耳机里回归了沙沙声。伍六一皱起眉。
竟是按兵不动的命令。
他合上密码本,刚刚想摘下耳机,但是却再次听到了一段与刚才不尽相同的复杂电波。
他无奈地戴好耳机。
此刻的电波中,电码排序熟悉地七弯八绕且复杂无聊,明显是自己的父亲。
“离那钢琴教师远一些,不想再说第三次。父。”
……
伍六一愤怒得差点把整个电台从阁楼窗子上掀出去。
听到消息是第二天的事。
高城和洪副部长亲自下达的命令,大清早就把一纸电文拍到了史今的桌子上。
“……这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密码。”史今对面的伍六一听见副部长这样说。
然后高城一只手伸过来替史今把刚刚打开的电台啪地关掉,“你别的就甭干了,先先先把它解决了再说。”他简单地说,准备掉头就走,但还是停了一下,“弄好了再过来找我。今儿你现在不用勉强,这有些难度我知道……总部也焦头烂额着呐。”
“回去吧,”洪副部长拍了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史今的肩(他似乎很爱做这个动作),“注意保密。”说完居然还朝周围一直猛盯着这边的所有工作人员警惕地瞄了瞄,包括伍六一。
伍六一则是匪夷所思在部长的那个“今儿”里。究竟他指的是“今天”呢,还是指对史今的称呼?
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开始泛酸气了。
于是一直到傍晚伍六一回到公寓,史今还在客厅的桌子上握着铅笔蹙着眉头,面前摊开的是所有他曾经使用过的各种版本的密码本,有军统的中统的,甚至还有日军的,共产党早年使用过的密码本他手里竟然也有。
简直是个疯子。
“我回来了。”伍六一习惯性地说,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整出来了没?”
史今在草稿纸上呲啦一声划去一行字母。
伍六一无奈地摇头。“不要告诉我你今儿一整天都在捣腾这鬼玩意儿。”
“……啊?”仿佛是现在才意识到有人坐到了自己的旁边。史今抬头望过来,揉了揉眼睛。
伍六一绷着脸,然后站起身来倒好一杯水递过来。
史今接过去猛喝,递回杯子。
伍六一有些被那厮喝水的架势吓着。
“不至于吧……”伍六一忧心地看着史今按着太阳穴头痛万分的样子。
史今有气无力地望他一眼,然后把手里的铅笔扔掉,“几点了现在?”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咳了一声。
“不知道……不是我说,”伍六一凑过去,语气无奈。“你吃饭了没?我指早饭。”
史今摇摇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伍六一望了望时钟已然接近傍晚六点。
“靠……”他刷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厨房。
这个死心眼的家伙。一张破电文,翻不出来就算了这么为难自己做甚?
伍六一在碗柜里动作粗鲁地翻来翻去。
说起来伍六一做饭的经验称不上有多少,于是乎现在要做的所谓的菜还是当年在药铺当学徒时,史今的母亲教给自己的。
还好本着职业性的习惯,自己的记忆力不算太差。
煮出来的汤勉强可以喝,烧出来的饭勉强可以嚼,炒出来的菜勉强可以咽。
这就足够了。
……再说了老子一个大男人凭什么要做饭啊?!
但结果还是系着这屋子前女主人的围裙端着菜出来,重重放在史今铺满乱七八糟书本纸张的茶几上。然后自己在一旁督促着好歹让史今吃了一些。
“我说……要不要帮你啊?”伍六一陪着史今一起熬。其间不停地看着史今对着那仅有几行的电码大眼瞪小眼,耐心快要消耗殆尽。天是早就黑了。
史今难得地一脸不甘心的挫败表情。抬起眼睛来望向伍六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要玩保密。别这么看着我。”伍六一向后倒进沙发里揉着酸痛的眼睛。
“不是,六一你先去休息好吧。”竟然是肯定句。声音有些沙哑。“工作了一天本来就很累,犯不着跟我在这儿耗着——”
“我就乐意待在这儿!碍你事儿了么?”伍六一无赖地反问。
史今懒得跟他争辩,复又低下头去。
“差不多得了您,破译不了部长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也舍不得——”苦口婆心的样子。
然后史今突然把那张电文扔了过来。
伍六一一把捞住那张传说中不负众望难倒伟大的史今的电文。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鬼画符。
迅速地看了一遍内容。
这是……
伍六一眼神中有瞬间的凝滞和震惊。
熟悉的序列,熟悉的编码。
他有刹那的不自然,而后猛然蹙起了眉头。
“对不起……能力有限。”伍六一最终艰难地笑着递回纸张,他这样对史今说。
“我就没指望过你。”史今白了他一眼。
伍六一看着史今不断的演算。
他难受地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有些憔悴的脸色。
一瞬间他突然有想要告诉他电文真正含义的强烈欲望。
但是他终究只是颓丧地靠在沙发上。听着时钟慢慢走过午夜。
他不可以,也不能告诉他。
这份电文应是属于自己的组织总部与重庆潜伏的特工的一次联络。用的是总部与潜伏各地的卧底之间——包括自己——的通用密码。只是这一次被军统截获。
内容就是关于前一晚组织总部曾经跟伍六一提过的,最近在重庆会有的一次行动。电文包含了行动中被化为代号的约定时间与地点,以及应急方案。
伍六一突然站起身。“我去睡了。”他疲累地看着史今说。
史今点点头。没有看他。
而此刻伍六一看着史今的眼神,近乎悲伤。这是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这样清楚而明显地,感受到彼此所处的是怎样敌对的立场。
他再怎么犯傻永远不会告诉他电文的内容。
就像他永远不会对他说,他一直在这冷飕飕的客厅和他一起打疲劳战的原因,是因为担心他就这么累得睡着过去的话,会着凉生病。
走在楼梯上的伍六一心情糟糕地抹了抹脸。
一脚踢开房间的门,躺倒在床上。
半个小时。
简直要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又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向着自己房内的通往阁楼的梯子走去。
他开始小心地搬动遮掩的杂物。空气浑浊,让人心情愈发直坠谷底。
然后乱七八糟的那堆破烂后面,露出了他的电台。
客厅里的史今深吸一口气,刷刷地写下终于解出的密码内容。
来不及惊讶电文所包含的秘密,就立刻站起身来跑向书房,拿出电台来。他要在那个被截获情报的□□电台更换频率之前监控他们,之前已被自己耗费了太长时间,现在只怕对方早已在情报丢失之后就有所察觉。他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向高城汇报。
史今的额头微微地冒出汗来。
他接通了频率。按照那张写着电文的纸上,高城批注在一旁的电台频率进行搜索。
转动旋钮的时候耳机中掠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电台,或者毫无变化的沙沙声。
间或地交换着。
而阁楼上,伍六一还是不服从命令地,打开了他的电台开始折腾。他要赶在史今将内容破译之前把消息告知总部。
他要告诉他们我党的特工行踪已经暴露,必须变更行动中计划的时间地点,接头暗语和应急方案。
他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
耳朵里听到的频率不同的无线电台,杂乱的沙沙声。与同时同刻史今听到的一模一样。
史今连上了那个频率。耳机中传来的声音变得清晰,然而此刻显示那个无线电台并没有向周围发报,所以此刻电波平静。无法截获情报,亦无法得知他们下一步的动向。他记牢那个频率所包含的特征,以便他们更换频率后及时能够跟踪。
史今皱起眉。他准备拿下耳机跟高城打电话。
伍六一迟史今一步接通频率。
然后他开始发报。准确的说是向他的父亲发报。
因为如果史今已经将电文破译,那么此刻总部专用的联络密码就就宣告报废。现在只有用父亲与自己的特殊密码来联络。
七弯八绕复杂又无聊的玩意儿。他发誓再不用第二回。
伍六一摁动着发报机,喀哒喀哒的声音并不大,却愈发显得狭小的阁楼静谧到诡异。
史今突然听到来自那个频道的一阵噪音。
有干扰!
他猛地皱起眉头,已经拿下一半的耳机重新戴了回去。
他仔细地听着,干扰的噪音虽然小但却很容易地就被耳朵捕捉到。
明显是有人在向那个不知道有无人聆听的电台发报。不单单是来自那个电台的噪音,甚至连自己的耳机与天线都受到了干扰。
然后他从地板下面够出了折叠的天线。这本是军统配发的用以搜寻近距离的敌台的。他将天线接好,然后干扰的噪音瞬间就变大了。
发报的敌台果然就在附近么?
他站起身来,天线一个不注意戳到了天花板。然后他听到的噪音更加的,更加的清晰。
史今愣了一下。
我在想什么?他有些好笑地又将天线向上探了探。耳机里的噪音开始清晰到有规律。
而史今所身处的这个书房,正正对着楼上伍六一的房间。
史今拎着天线站起身,走上楼梯的时候,越接近那个房间,干扰就越强烈。
不可能,这他妈的什么意思?!
史今摇着头,难以置信,呼吸紊乱。
但是那强烈的干扰信号丝毫未减。
史今愤怒地将天线从楼梯上扔了下去。丁零哐啷的声音,在深夜里无比骇人。
这破天线根本就是废铁!部长准是又被外国人讹了……
史今用这样的念头盖过脑海里开始喧嚣而至的某些声音,那些被强制性压制的想法让他恐惧。此刻他蹬蹬蹬地跺脚上楼,有些喘不上气。
他亦说不清此时的感觉,脚步机械,眼神有些发愣。他望着楼梯尽头伍六一的房门。
入冬了。仿佛是衣服穿少了。
那些寒冷穿过胸膛。空气仿佛带着尖锐的利刃,有着足以冻结四肢百骸的冰凉。
伍六一早听到了楼下的响动。卓越的听力即便是戴着耳机也丝毫不会迟钝。
电报没有发完,但是来不及了。他将电台快速地掩好。
已经听到了史今上楼的声音。
其实,情报员的职业生涯里,会遇到很多这种事。
很多。
于史今来说,同事的,父母的,上级的。都有。他们都遇到过。
关于那些友情,那些爱情,在彼此的身份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
他听说了很多人之间即便有再深厚的感情,但因为身处不同的立场,揭穿的那一天,彼此两败俱伤血肉模糊。
这样的职业,注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终一定会有惨到一塌糊涂的结局。
史今还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亦曾经天真地认为,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他这样敏锐,这样出类拔萃,他会在敌人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嗅到危险,他不会愚蠢地将潜伏的敌人当□□人或朋友,他坚信这一点。
时至今日他却真的开始害怕发生那样的事了。他开始变得如此敏感又警惕。
因为他开始有了在意的人。开始有了在意的事。
尽管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于是他上楼梯的脚步变得缓慢。
他听说过太多这样的事例。但毕竟他是如此信任此刻与他同居于一个屋檐下的人。
他不想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是精心构筑的骗局。
不想。真的一点都不想。
“国民电台现在为您播报明日天气情况……”收音机里传出慢腾腾的女声。史今推开虚掩的门踏进来的那一瞬间,伍六一正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调着收音机旋钮。
“明日气温10至17度……”那声音拖沓得显得有些死皮赖脸。
“弄出来了没有?”听见史今进来,伍六一一边问一边拨拉着他那宝贝德国收音机的天线,“终于肯睡觉了,伟大又敬业的史今前辈?”他咧着嘴。
史今点点头。走进来。
“你……刚刚在干什么?”然后他的声音就显得有些颤抖。
“……我玩收音机啊。”伍六一说。他没有看史今。
“怎么没睡。”史今问。他的声音低到让人听不出这是个问句。
伍六一没有回答。沉默。
伍六一此刻额头与手心全是汗。他不敢抬头是害怕看到他清澈眼睛的一瞬间伪装就全线撕裂。
你知道欺骗一个你最在意的人有多痛苦。
史今缓缓地走过去,拿过伍六一的收音机。“你听哪个台?”
“没,我乱拨拉呢。”他说。
然后史今在收音机上看见了伍六一刚刚听的那个频率,是与□□电台相似的一个波段,只是这一般的民用收音机就即使是德国货也是收不到那些电台的信号的。
这就是……形成干扰的原因么……
史今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身子软下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
他总是愿意相信他的。他如果连他都不能够信任,那么这个世界就真是糟糕透了。
“你咋了……哎哎这地上这么凉你怎么就坐下了?起来起来床在那边呢知道你累了……哎我说你——”
然后伍六一显得罗嗦的絮叨戛然而止。因为史今将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凌乱的头发蹭到他的脖颈,伍六一的眼角可以看见史今瘦出棱角来的尖下巴。
史今闭着眼睛。他已经足够累了,再加上刚刚那么一吓……
史今靠在伍六一的肩膀上不想起来。也并没有力气起来。更不愿意起来。
而伍六一扶着他的手从僵硬到柔软,然后心就那样突然地疼起来。
胸腔里横冲直撞着的愧疚强烈到让他的手都颤抖起来。自己就他妈是个混蛋。
“好了好了睡觉去,明天我帮你请假。”尽管皱着眉头但他的声音这样温柔。旁边的收音机刚刚被史今调到没有电台的位置,沙沙声此刻显得这样静谧又和缓。
“六一。”
“啊?”
“以后没事不准你再玩那个破收音机……”
声音越来越小。
“哦。”伍六一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他觉得胸口的压抑越来越强烈,“好。”他说。
而他仿佛已经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伍六一扶了史今走了一段,发现根本使不上什么劲儿。然后索性将他小心地打横抱起来,一直抱到对面他的房间。此刻他蜷缩在自己的怀里像是毫无防备的小孩。
将他塞进被子里安顿好,伍六一准备转身去倒盆水来给他洗脸。然而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掉。
史今的一只手死拽着自己的衣角。掰都掰不开。
伍六一望着他,然后心中突然漫起铺天盖地的怅惘的温柔。
索性乖乖地趴在一边,准备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天亮。
而伍六一房间里的收音机还开着。沙沙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那些持续不断沙沙声,仿佛在耳鼓中起伏着的巨大的潮汐。
亦仿佛是一片真实存在的汪洋大海,这样轻易就将两个人分隔在茫茫的两岸。
它们是这样渺小却又锋利的存在。
它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电波在宇宙中来回奔走着。悲伤的,快乐的,忧郁的,愤怒的,严肃的,轻松的。
有些时候它们那样的声音仿佛永不结束的盛大催眠与强大魔咒。潮汐一般地卷带走这整个世界除了听觉以外的所有。
亦不放过渺小人类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沙沙。沙沙。
犹如屏住呼吸的远古大地,静待着无限安谧之后的山洪海啸火山爆发,并借此摧毁所有相比之下无限卑微的温暖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