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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汉]卓文君

      多年后当我看到卓文君“十里长亭望眼欲穿”这样的句子时,竟也会在突然而至的怅惘中释卷,不可避免地,忆起他和他来。
      那些流淌在蔓延无尽的时光里的容颜,在来去匆匆的慌乱里,就失却了最初的年轻美好。那些在辽阔的大地下尘封多年的遥远情感,还来不及留下美好的痕迹就不甘而寂寞地奔流向时间的彼岸。
      草长莺飞的瑰丽年华,亦会在汹涌澎湃的岁月光阴里,成为陈腐朽烂的不被允许忆及的过去。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相思终究是谁人都无法了结的病症,千山万水,抑或咫尺之隔。
      相守于它来说如此的不可企及以至于最终变成疮痍遍布的奢望。
      >>>

      楔子

      我已与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分离多时。我记得他终其一生都执迷在某种匪夷所思的等待里。他告诉我的那些人那些事遥远得如同布满细沙的海滩之中突兀出来的远古琥珀,美丽又坚硬得如同一颗死亡已久的心脏。
      人总是这样的,他说,你总愿意去相信一桩或许永不会达成但却美好的想望。彼时我和他坐在我的家门口高高的门槛上,彼时邻家院子鸡飞狗跳,而远山翠到浓重乌黑,如同泼出了一碗纯粹而饱满的喷薄墨汁。
      彼时的我十四岁。
      彼时他我能够从他满头的青丝里找出半缕白丝。额角亦已经有不甚明显的纹路。
      他叫史今,是我的老师。
      几年来的时间里,他根据我父母的意思教我读宋词,一阕一阕的朗读,我稚嫩的童声和着他略微低沉的嗓音,山野间的宁静有如一泓自苍翠间挤出的清泉,无声而安谧。或者手把手地教我写漂亮的毛笔字。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弯起来,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不止。但他笑的时候很少很少,少到我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的记忆,无比深刻。而我亦曾偷偷地暗想,在他尚还年轻之时,到底有过多少人为这个温暖柔和的笑而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我竟也开始琢磨起他的过往来,有时想得入神学习开了差便会被他责备,但那责备多半也是温柔的。
      而他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是在无云的明朗朗的天空下。
      彼时正是山风浩荡的秋。

      【壹】

      船夫撑船而来,碎裂的水纹波荡开的弧度平稳而持久。大江的支流到达崇山峻岭之间的这里已是细枝末节的小河,平缓而美丽。
      这座南方山间的小镇被平缓的小河一分为二,来往的船只连接南镇和北镇。此刻已是傍晚,寂寥的余晖中依稀有孩童在嬉戏玩耍的声音,微凉的黄昏的风挥散了小镇日间的喧嚣。
      战争的烽火尚远,这个小到不起眼的地方暂时安全。鬼子的铁蹄踏遍大半个中国,其贪婪和残暴却也绝不会因这是一个又穷又偏僻的小城而有所收敛。这里的人们暂且安详地活着,活在此刻同胞热血喷洒的同一片天空下。
      民国三十二年。1943。
      船夫将船靠了岸,然后船舱里步出一个男人,身材高大,青色的褂子和白色的上衣,却是像极某户人家的寻常帮工。因了天色已经渐次晦暗,所以面容不甚清楚。
      他将钱给了船夫,然后低声向船夫嘱咐了几句什么,几步跳上岸来。他走在镇里雨过后的青色石阶上,那些石板泛出微冷的迷离光华,他疾步的行走,溅起清亮的积水。那艘粗糙而古老的小船荡漾开去,在极目之处停下来,等待。

      天光迅疾了暗下来的速度,一如此时那个男人匆匆的步履。
      他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门角有着簇生的青苔,绿被隐去了鲜亮,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的灰。
      他敲了敲门,那声音仔细听是刻意的长短不一。难以察觉。
      门被打开,似乎门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酒馆,店家引他进去。
      因电压不稳而闪烁的灯泡光线不足,店家沉默着将他领到一个显然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人桌前。他亦不发一语风风火火地坐下。
      “来得早啊。”那人略微嘲讽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不说话,片刻,“您要说什么?”
      “……人家都不相信你的真名,偏说那只是代号,扬言不把你真名查出来誓不罢休。我告诉过你没有?”茶杯被放下,瓷器相互摩擦碰撞的清脆声音。那人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皱起眉,“你这个谎跟我扯了起码十次,谁都知道跟你们联络的时候我都不用真名,”他眉目间尽是不耐烦,“再说了这名字是我爹取的,跟我没关系!”他说这句话时神色间竟是有微微的揶揄。
      那人扬起眉看向他,“我这次说的是真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他竟突然间有些烦躁。
      “你在这儿已经呆不下去了,伍六一同志。”那人帽檐边逸出一缕发丝。
      “不可能。”干脆又坚决。
      “……延安那边的总部已经下了命令,让你转移。”帽檐下的脸略有些严厉,“同志,不是你保密工作做得不好,我可以告诉你,你还没有完全暴露,所以要服从组织安排——”
      “我不走。” 伍六一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墙壁,“这是您编的,这个破地方不需要间谍,根本没人关心我是谁。您只是不择手段地想让我离开!”他有些愤怒。
      “你在违抗命令。”此时那声音透出怒意来。
      伍六一梗着脖子,然后刷地站起身,几步迈向门边。
      “好吧……就算是我编的!过几天会有船来接你,然后我和你一起去解放区。再不行就直接飞苏联!鬼子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踏平这里!”那人不由分说,愤怒地扯下了头上的帽子。
      “凭什么,”伍六一无奈又怒气冲冲地顿住脚步,“组织留下这么多人在这里凭什么我就要当逃兵?!”他跺着脚又要冲出门去。
      “兔崽子,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是你的同志你的上级,现在我是你老子!这里有我们很多人在守!你滚远些!”那中年男人脾气比他儿子还冲。
      “爹!”伍六一堪堪停住脚步,敢怒不敢言。
      酒馆里的店家被这动静吓得不轻,责备地望向伍六一的父亲:“不是说好了不吵的么……”
      “就这么办。”伍六一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坐下来,重新戴起帽子。
      伍六一闭了闭眼忍忍气几欲推门而出。
      “等等,”他父亲的声音严肃得接近寒冷,“你在这里原先的工作和未完成的任务会有人来接任,你不必再去瞎操心。”
      伍六一眉头倏忽皱了一下。
      “还有,”他父亲却是在悠闲地喝茶,“总部命令你一直监视的那个教钢琴的,你跟他鬼混得简直以假乱真。”
      伍六一几乎是愤怒地转身,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攥紧了拳头。
      他不敢相信他的父亲调查他竟调查得这么一清二楚。死老头整天挂着“工作需要”的名头介入自己的任务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
      伍六一夺门而出。

      天色暗沉,无月,却有星。
      寂静的码头停泊着几艘古旧的小船。船舱外透出隐隐的灯光,晦暗而摇曳。河水安静和缓,船只在风里微微地摇晃。
      伍六一疾步地走过来,年代久远的码头木板,人走上去的时候嘎吱作响。然后伍六一几步纵上早早等在那里的船。“快走。”
      他的声音烦躁不堪。
      “……这么晚回去,史老师一定担心的紧。”船夫的声音有些奇怪,他慢悠悠地摇着橹。
      “所以你还不赶紧划!”伍六一不耐烦地背对着船夫一屁股坐下来。
      “是是是。”那声音竟有些隐忍的笑意。
      星光被搅碎在水面,夜风微凉。
      伍六一从来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就离开。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潜伏一直到日军踏进这座城镇,然后战斗,无休无止,打完鬼子打国民党。
      但是在他还未完成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之时,却被告知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需要转移。刚刚父亲并未告诉自己行踪是被军统发现还是被日军情报局发现,然而任何一方的威胁都足以致命。
      伍六一几乎是迷茫地望着面前黑漆漆的波纹凌乱的水。
      然后发现船竟然渐渐停了下来,停在河的正中央,前不着桥后不着岸。月亮一点一点地自山后升起来,庞大而圆满,它的清辉逐渐地渗透一整个船舱铺满一整个河道。
      “你干什么……”伍六一隐隐发现不对头。
      “我手摇酸了,休息下不行?”暗处的船夫声音微微有些怨怼。
      伍六一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然后愣了愣,随即无声地笑了。“不行!继续划!家里有人等着我呢。”他的声音略带顽皮。
      船夫再不做言语。
      片刻。
      “你啊,再这么迟钝下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船夫有些怅惘地笑出声音来,然后放下橹走近了伍六一。
      云很多,月亮又不见了踪迹。彼时星光不甚明亮,然而足以让他看清他的面容。
      “船夫被你弄哪儿去了?”伍六一忍着笑将史今头上的船夫帽撸下来玩。
      “我让他先回去了……这么又黑又晚的你让人家这么等在外边,人家也得回家照顾家人不是?”史今抢回帽子,“这是我跟人家借的,别玩水里去。”
      伍六一皱了下眉,片刻后严肃了表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知道你在这儿?”史今坐下身来将手放在橹上,漫不经心地答。
      伍六一感觉他们的船越漂越远,“你跟踪我?”
      “我只是跟踪了船夫。”史今开始摇橹。
      水波荡漾开去,漆黑凌乱的水面上容不下一丝丝微弱的星光,光线全被折射得消失了踪影。
      伍六一抿抿嘴不再说什么。他今天不想跟他斗嘴。
      两岸的房屋中间或地透出温暖和煦的灯光,隐隐有孩子哭闹的声音,然后许是被父母安抚下来,声音倏忽远去。
      “今天……没有学生?”伍六一玩着打火机。火焰忽明忽暗。声音显得莫名的寂寥。
      “……有啊,我从北镇出来,搭船的时候看见了老常,然后就霸占了他的船。”史今笑笑,眼睛弯起来。
      伍六一沉默。
      “我爹今天来逮我,他说鬼子要来了。”伍六一开口,前言不搭后语。
      “而且就在最近这几日。”史今说,他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嘎吱作响的船橹蓦地安静。看不见他的表情。
      伍六一抬起头。月亮自云间出来,河道中间一时明亮得炫目又浪漫,凌乱的水纹雕刻那些长短不一的光芒,倏忽碎了漫天漫地。
      “别那么看着我,你忘了我干什么的了?”史今苦笑。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最好当个乖儿子,跟你爹离开这儿。”
      “我没说要走!”伍六一猛地站起身来,小船被他蹦得直晃。
      “……你个小留学生,留下来干啥玩意儿?帮倒忙?”史今皱着眉愣是把伍六一按回去坐好。“幼稚。”他说。
      伍六一望见史今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中转开的侧脸,温润而柔和的轮廓却是有着隐隐的无奈。神色间竟亦是倏忽闪过一丝的复杂。

      “……今天早上来咱家里学琴的那个女学生,刚失恋。”史今突然说,他继续摇橹,咿呀寂寞的橹声传得很遥远,夜的空气微湿。
      “你咋知道人家失恋?”伍六一皱了下眉头,心想怎么突然和自己说起八卦来了。
      “她告诉我的呀。”史今漫不经心地答。
      “她告诉你这个干什么?”伍六一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我怎么知道……”史今望了一眼神情怪异的伍六一。
      “哎呀,现在这些女娃娃,别有用心的多了去……”伍六一拖长了腔调。
      史今从后边一脚踢上来,伍六一差点翻下河里。
      “好好好你接着说。”伍六一叹了口气笑起来继续玩着打火机。
      “她非要缠着我教他弹肖邦的《离别》,眼睛还红红的。”
      伍六一低头,打火机喀哒一声熄灭了火焰。
      “你教她了么?”他感觉着船的缓慢移动。仰起脸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史今再次放下了橹,他坐在船檐,月光洒了半身,“我不喜欢那曲子。”他突然转过脸看了一眼伍六一。
      伍六一没有说话,复又低下头去。

      周围那些浸泡在月色之中的,深沉而浩大的寂静让人无处可逃。

      伍六一,共产党员,曾在苏联留学。无线电和密码专业。组织上派给他的任务再简单明确不过,就是监视一个多年潜伏于此地的军统局谍报员。
      所谓的国民党特务在这个中国南方的美丽小镇里当一个钢琴教师,他修长的双手在陈旧的黑白琴键上翻飞之时简直要让人目眩神迷,他亦有着温婉柔和的笑容。
      而他们在此之前就已相识。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是前有因后有果,只是他们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偏偏带了些所谓的传奇色彩。
      那是莫斯科美丽的冬天。
      纷扬厚实的大片雪花飞满了视野,莫斯科大学一年一度的年终晚会。恰逢战乱,来不及如何浪漫,学生情侣们抓紧不多的时间呆在一起。因为不知何时,自己的情人或许就将被征上战场,从此相见了无期。
      几个中国留学生聚在一起,一台手风琴被扔到伍六一手上。
      “你小子给他们拉一曲!那个姓柴的办的音乐学院来了几个代表,拽得不行!不就会捣鼓几声资产阶级的玩意儿么?!姑娘们竟然全都捧他们的场去了!”扔手风琴过来的男同学忿忿地对伍六一说。
      “什么姓柴的?”伍六一不耐烦地扒拉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破琴。
      “是柴可夫斯基吧?拜托,你什么时候能多看点书。”一个女生走过来翻着白眼,抚抚裙子坐下来,对男生说,“哎你还真别说,那边那个音乐学院来的男的,弹琴太帅了!你一直追不着的二年级的萨仁波娃,完全被迷住了现在……”
      男生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喧闹的远处依稀传来几声破碎的和弦,不甚清晰。
      伍六一听见一段《海港之夜》的旋律,钢琴使得这旋律更加优美哀婉。转过头来看见自己的同学愈加惨不忍睹的脸色。
      伍六一站起身来拍拍裤子,指着一旁的旧手风琴,“……你不会让我拉这破风箱吧?哪年的垃圾这是?去把我琴拿来再说!”
      一旁的男同学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跑开。
      伍六一转过身望向人群。

      记忆中坐在钢琴旁的人自人群中隐约露出的侧脸,有微笑的痕。明亮的唇角眉梢倏忽又被人群淹没遍寻不着。
      而那,出乎意料竟成为之后无限漫长的时日里,无法忘怀无法逼视,亦无法接近无法拥抱无法占有的光。

      手风琴和几本自己常用的厚厚的琴谱,被男生屁颠屁颠地抱来。
      伍六一接过琴,然后坐下,左右手在闪亮的琴钮和黑白色的柔软琴键上分别放好位置。
      四周依然一片喧闹,依稀的音乐依然是来自远方的钢琴独奏。
      他拉出一个长长的和弦,然后调整了一下位置。
      然后风箱开始有节奏地收缩,音符跳跃而出。他的手指在上下飞快地移动着,美丽的滑音。
      《喀秋莎》。
      那年月里,战歌一般的美丽情诗,情诗一般的不朽战歌。那首歌盛行的时代,苏德战争刚刚拉开帷幕。
      他微微地垂头,垂下的眼睑和抿紧的唇线随着乐曲声竟似乎是温和了许多。
      周围的人渐渐地收住了谈话声,大部分人都把目光转到这边来。
      人们有些讶异这样高超的琴技竟出自一个中国留学生。
      坐在伍六一旁边的男生有些小小的得意。
      “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 Поплылитуманы надрекой……”开始有姑娘跟着轻声地哼唱。
      周围安静了,每次开战之前和胜利之后演奏的热烈舞曲,被演奏的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人来打扰。这曲调,它尤自孤独地喜悦着。亦代表了演奏者的音乐如此完美竟无一人舍得打断。
      此时的曲子中段,休止符后是完成得极好的几个跳音以及装饰音,漂亮得难以形容。
      而远处的钢琴声早已停了下来。
      钢琴旁的人望过来,他看见了微微低着头的他,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手风琴琴键上来回腾挪,看见伸缩的风箱有如绽开的花瓣,其间涌出无数的音符。
      他抿了抿唇。
      然后——
      伍六一在开始第一遍主旋律反复的时候,突然听到安静的大厅里蓦地传来的钢琴声。
      钢琴丝毫不逊色却也并不夺风头的伴奏,激越而华丽。和弦被轻盈地敲击着,主旋律音随着手风琴的强弱音迅捷地变换,低音亦勾勒衬托出手风琴的激昂主调。
      伍六一手指在飞快地弹奏,他抬起头,看见了大厅里黑色的三角钢琴边的那个人,那个正偏过头向自己望来的,为自己伴奏的人。
      大厅里的人们激动起来,有人带头打起了拍子。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是一场盛大的踢踏舞表演。
      伍六一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人冲自己笑了一下。
      他复又低头,完成剩下的旋律。

      那一天在结束后排山倒海的掌声里,他向他走来。他颇有些紧张地放下了手风琴,然后听见他温和着声调的自我介绍。
      伍六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我叫……”
      后面的声音淹没在复又喧闹起来的大厅之中。
      他记得他们仿佛是握了手的。

      “得,现在甭说你那美丽的小学妹,连伍六一都被他给勾搭去了……”女生酸着调子望着伍六一和史今有说有笑地走出大厅。“你就净出馊主意!”
      “在你眼里我哪个主意不是馊的……”那男生倒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望望伍六一又望望这边的女生,“咋的你不是喜欢上伍某人了吧……?”
      随即一本厚厚的琴谱就冲着那男生的脑袋砸下来,那男生眼前顿时金星一片。

      那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初次见面的他们不嫌冷地站在院外,因为都是中国留学生的缘故所以话题甚多,交谈起来亦是很投缘。
      彼时年轻的伍六一并不知晓史今的身份,他和他从国内的烂摊子一直讲到纳粹德国与苏联的战争,从莫扎特又莫名其妙地扯到芭蕾舞剧。
      雪仿佛到后来变得小了。而到最后伍六一竟都不曾问过史今的联系方式。
      甚至名字伍六一都是通过自己八卦的女同学才知道的。
      而他的女同学说,钢琴弹得极好的那个人,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进修,他名叫史今。

      是啊,他便是史今了。
      而后他亦再未曾见过他,直到回国。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伍六一甚至在有时忘记自己的任务和工作。因其这样轻松也这样艰难。他会在不经意间有间或地怀疑,他难以相信这个会小心地握起学生的双手,温和地纠正着弹琴姿势的钢琴教师,竟是国民党的尖端谍报员,且多次阻挠了共产党的无线电通讯、拦截了无数□□的电报,组织上的人告诉伍六一说,这个人在苏联潜伏期间,就已经是军统的高层情报员。当年就连作为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进修的留学生,也仅仅是他一个为掩人耳目的身份。
      他的电台亦神出鬼没,他的情报线索如同鬼魅,曾经让共产党束手无策难寻踪迹。他在军统总部时曾经让伍六一那些安插在重庆的同志踪迹暴露无遗,从而使他们多年的潜伏前功尽弃,甚至丢掉性命。他是这样的人。

      但即便这样。
      即便这样他也无法将那年在莫斯科他们共奏的《喀秋莎》,与现在他与他之间微妙的身份以及他们之间对立的党派,联系在一起。

      而原本一年多前史今来这镇上是为寻他当中医的父亲的。
      一栋临水的陈旧小楼,蜿蜒的石板路右侧是清亮亮的河水。祖父传下来的铺子里放着一排排高高的柜子,大柜上都是那些小小的闪亮的抽屉把手,无数的药材被分门别类放在这些小巧的抽屉之中。
      大大的药柜后面,是一个放满了书籍的房间。幼年的史今简直以为那些一排一排的书架会一直延伸下去,一直把自己带到不可知的另一个空间。那样多的书,陈旧的书脊上有些书名模糊不清,书房里有着终年不散的轻轻的霉味,而那些书多是一些自史今的曾祖父那一辈就传下来的古籍。小时候的史今会在母亲的教导下,翻开那些陈旧的有着蓝色封面和泛黄纸张的本子,《诗经》,《唐诗三百首》,《宋词》,《纳兰词》……也有很多外公留下来的近乎失传的手抄本。而那一整个房间的书籍都归母亲所有,反倒是父亲有关于中医学和草药的书籍都放在卧室。
      一首一首,一阕一阕的朗读。史今记得母亲最喜欢的词人是晏几道,李煜与纳兰容若,记忆里依稀还是母亲穿着父亲为她到城里买来的美丽衣裙,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并不大的眼睛里大雾氤氲。美丽极了。
      南方潮润的雨季,小小的男孩子乖巧地坐在母亲的身边,认真地跟着母亲朗读一句一句美丽的诗词,倏忽,他亦会眯起眼睛来柔软地笑。
      无限美好的时光。
      他小时候生病是极怕喝中药的,一点点的苦涩便会让他皱紧了眉头。母亲此时就护着他带他到城里去弄些西药来,父亲总摇着头说这孩子吃不得苦长大了怕是要吃亏。
      他弥漫着中药香气和朗朗书声的童年,从居住的阁楼看出去,能看到对面人家青色起伏的屋檐与瓦蓝的天。

      史今回来的时候,已是深秋。
      彼时伍六一已在这间中药铺做了三个月的学徒。
      你知道的,伍六一的党总是打出其不意的仗,先下手为强。

      史今踏进他爹久别的门楣时,伍六一正坐在柜台后面握着小锤认真地捣碎一堆三七。他身边的药锅微微冒着热气。
      他觉出有人来了,“来买药么?”他随口问。
      史今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
      “还是来看病?”见没有回答,伍六一再问。他抬起头来。
      然后迎面对上史今讶异的目光。

      不是没有尴尬的,毕竟前一次的相见过于拉风,导致此时此刻伍六一系着围腰煎中药的形象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伍六一有些不自然地加重了手上捣三七的力度。案板上是标准的三七粉末。
      “老四?”迟疑着的声音,伍六一听出这是他的师母,“老四!”那中年的妇人扒开帘子急步出来,一把将史今搂住。
      “他爹!快下来!老四回来啦!”史今的妈妈几欲喜极而泣。
      “妈……”史今有些僵硬地被他妈抱着,神色有些尴尬。
      伍六一不自然地转过身揭开药锅的锅盖,翻腾起的气泡表示这药该好了。

      后来自然是被追问了“为什么会在这个镇里”、“为什么来这里当学徒”之类的问题,彼时伍六一用围腰擦擦手,而后信口胡编了“我爹把我扔这儿避难来着,这儿是他老家”的理由。史今撇撇嘴不相信。他对这个借口表示无限的怀疑,伍六一大好前程的就被浪费在这乡野间岂不是太过遗憾。
      于是伍六一就死皮赖脸的说“非常时期非常对待我就再怎么出息鬼子一梭子打过来还不得打成筛子,正所谓这是保护的一种方式”。
      史今后来想想他不说也算了。就像自己,不能说的事情岂是可以论斤装的。于是作罢。

      中药铺里伙计的房间在一层,是药铺主人的儿子房间的正下方。
      有那么一次两次的,伍六一在楼下听到楼上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而这样一个小镇竟还会有钢琴这样的乐器存在,起初是怎样也想不到的。
      伍六一蹑手蹑脚爬上楼梯来到史今的房门前。
      门里的琴声未曾间歇,肖邦《升C大调革命练习曲》。
      他敲了敲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敲门声被激越的琴声覆盖。
      他将门推开,音量一下子大了几倍。华丽的左手琶音清晰但低沉。
      伍六一试图轻咳几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结果被音乐充斥的小屋里史今充耳不闻。
      伍六一不得已走到了史今的琴边。
      史今右手离开了琴键,左手依然在继续着高速的琶音。他皱了皱眉头用右手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伍六一安静。
      伍六一乖乖站在一旁。
      那音乐继续下去。出乎意料的动人。

      后来史今对自己的父亲说:“您招的好徒弟,人家是莫斯科大学的毕业生!您就整天让他捣药?又不是月宫里的那什么——”说话间已经被伍六一瞪了无数眼,就差没把捣药的锤子塞过去堵嘴。
      后来史今在伍六一总是说他“游手好闲”的情况下收了几个钢琴学生,一开始的五个有四个是女的。伍六一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能够在房门外听到女学生对他们的钢琴老师倾慕的表白。于是某人总是拄着笤帚憋笑憋到内伤。
      后来药铺生意闲暇的时候伍六一也会在师傅批准后,被师母叫到厨房里帮忙做菜,和蔼又美丽的妇人貌似是对这个传说中的莫斯科大学毕业生很是喜欢,并且总是感叹读那么好的大学只是当个药铺伙计太浪费人才,于是在伍六一帮着买菜切肉的间隙,毫不吝啬地将她擅长的美味菜式教给那个愣头愣脑所幸还算不笨的留学生。史今的母亲虽是精神,但是据说有极严重的心脏病,所以不时的还是被丈夫逮回去,好生让她躺着休息,伍六一便充当喂药的角色。
      后来史今总是抱着手看着厨房里或者病床边伍六一和自己的母亲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咬着牙讽刺“你真是我家全职佣人”,然后伍六一拎着菜刀或是举着药碗气势汹汹瞪回来,生生将史今吓上了楼。

      史今最近偶尔会轻微地咳几声,像是有轻微的感冒,于是这引起他父亲的强烈关注。
      他爹平时都总是怀着担心,觉得他的儿子时常焦虑,心事繁多导致愁眉深锁,他对伍六一和史今的母亲说,他总觉得这儿子老是火气过旺而变得心烦气躁,加之现在史今又有些咳嗽,所以——
      “拿去吧。”那日史今的父亲小心而细致地熬出清火的药汤,神色凝重地递到伍六一的手中,嘱他带到史今的房里。
      伍六一推开琴房的门,然后看见此刻正在弹着蹩脚的练习曲的是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史今皱着眉示意她停下来,用右手为她在高音区示范。
      女孩接着弹下去,几小节之后又被史今喊停,“速度快了,4/4拍的节奏你弹哪儿去了?”史今说。
      女学生点点头,咬着嘴唇接着弹。然后又自己停下来。
      “老师……”女生犹犹豫豫地开口。
      “嗯?”史今好脾气地望着她。
      “这里的指法我不会……”她说着说着竟有些莫名其妙地红晕上脸。
      史今点点头,然后够过身去为她弹奏出那三个小节的琶音。
      史今此刻的姿势与女学生挨得很近。尽管他很努力地不碰到她。别扭至极。
      他们身后的伍六一铁青着脸看见那女学生耳根越来越红。
      ——不会弹就拉倒,用这么烂的借口吃别人豆腐真不要脸……
      伍六一这样想着,然后跺着脚走进来,将药碗放到桌子上。
      而后史今转过头看见了伍六一,伍六一指了指药。“你爹吩咐的,让你喝。”
      史今怀疑地看了杯子一眼,然后在女孩从头开始练习的时候喝了一口,随即五官皱成一团,那药显然是苦出名堂来了。
      “……你给我弄得这是啥玩意儿?”史今苦得就差没吐舌头。
      “老师你病了?”那女生开小差转过头来问。
      “没你事儿!”伍六一狠狠地瞪她一眼。女生吓得一哆嗦。
      “别理他,我喝着玩呐。”史今踩伍六一一脚,然后再喝一口。
      苦得他差点吐在地上。
      伍六一抢过碗尝了一口,本想着装爷们眼睛眨也不眨,喝进一口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五光十色。
      史今抿着嘴忍住笑。
      “咳咳……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伍六一痛苦着表情擦了擦嘴角。史今他爹也忒狠了。
      史今终于笑出声音来。
      “但是你必须喝!”伍六一严厉了表情,“灌了这个只会有好处,瞅瞅你那眼睛里血丝儿冒的……”他坚决地说,又把碗递到史今面前。
      史今脸上的笑立马就没了。
      那正在弹琴的女学生正在练习一段颤音,而后听见伍六一的话之后手抖了一下,弹出几个怪异的错音。人家小姑娘一定在心惊胆战地想,哎呀史老师家里怎么会有这么个造孽的凶狠男人……
      琴弹得越发一塌糊涂。
      史今抿了抿嘴求助一样地望了一眼伍六一。
      “喝了它……”伍六一语气缓和下来,“今儿晚上师母要做好吃的,我和她待会儿去买菜。”他苦口婆心地说,然后突然角色混乱地觉得自己像是在哄孩子。
      史今终于皱着眉头一口气灌完了药。见碗底之后立刻把碗塞到伍六一手里,也不管他的学生,飞也似的跑去厕所似乎要吐的样子。
      伍六一给吓傻了,有这么苦么?
      而后追上去看见史今痛苦的表情突然有点想笑。刚刚笑出声就立刻绷紧嘴忍了。
      史今撑起身子瞪过来,“……不准笑!谁没几样怕的事儿啊……”他抽搐着五官慢慢沿着走廊走回了琴房。
      后来伍六一傻乎乎捏着空药碗下楼,半途遇上正往楼上走的史今的母亲的时候被奇怪地看了一眼。
      接着来到史今的父亲旁边准备交差。
      中医望着空药碗匪夷所思地摘下眼镜望着伍六一,“你……居然能让他喝完?”
      “啊?”伍六一反应不过来。
      “哎呀老四喝药从小到大就没这么乖过……”史今的父亲擦着眼镜,笑。
      “咋——”
      “……他从小怕苦怕喝药,怎么他没和你说?”
      伍六一吃惊地张着嘴巴。
      片刻。
      于是突然就感到内疚。

      后来史今发现端到自己琴房里的杯子里装满的,悄无声息地就变成了菊花茶——那是在伍六一的强烈要求下由史今的母亲亲手所制。

      而后许是因为信任的逐日增加,每每伍六一药铺的活儿消停一些,上楼找史今的时候,都能够看到他捣鼓着他的电台和密码本。
      滴滴哒哒响起的发报声在略显低矮的木板楼间来回往返。
      “你是……共产党?”伍六一漫不经心地坐在史今的床上,拿起一本俄文小说。
      “我长得像么?”史今调试着频率。
      “很像。”
      “可惜我不是。”
      “你用这玩意儿对付□□?”伍六一斜眼望着放在桌上的电台。
      “这年头,不管什么匪都抗日,我吃多了撑的对付他们,”史今皱起眉显得有些头疼地仔细记录下电文然后开始翻译,“我用它对付小日本。”他简单地说。“别管这么多……看你的书去。”
      伍六一悻悻地拿起史今扔在床头的关于无线电电工学的书。
      然后他看到书本的边角已经因为多次的使用而翻皱,很多自己在国外都从未接触过的知识被那个人用清秀的钢笔字整齐地书写在一旁。电码的特殊组合方式以及复杂电文的穿插破译,甚至还有他自己编写的解码捷径。
      他这样出色,他简直无所不能。
      伍六一怔怔地合上双眼,耳畔是史今在喀哒喀哒地发报。

      有时史今能够握着未能破译完的电文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每每这样的时候伍六一总是无奈地想原来工作狂就是这样的啊。伍六一看着史今合拢的眼睛,而后小心翼翼心怀忐忑地为他盖上一件外衣。有时候史今睡着时眉头都是紧皱的,伍六一看了一阵子没有来由的心疼却也是毫无办法。
      史今弹琴的时候,琴谱会不小心就被风吹乱。于是伍六一会眼疾手快地将琴谱按住,充当人工书夹。落到琴谱上的光被伍六一挡了一半,史今抬起头看见伍六一迎着太阳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以及他望着他时嘴角的清澈的笑意,再弹不下去。他与他相隔太近,以至于凌乱了手上的音符而不自知。
      伍六一有时望着史今逆着光弹琴或者发报的侧影,亦会一瞬恍惚。
      他简直要以为这样的日子要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了。
      手边是史今半新的琴谱,在逸进窗户的不安分的风中,那些纷乱的豆芽菜和挺括的纸张被哗啦啦地吹乱。
      时常会在史今教琴的时候被他吩咐——“六一,没在忙吧?给我倒杯水来可以么……”伍六一刚想转过头教育他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然而还是被那人柔软和煦的笑容与声音打败,每次都咂巴着嘴乖乖地下楼给他倒水。虽然末了还总是威胁性地凑近他的耳朵说一句“我是看你学生在场”以此挽回自己的面子,然而却是丝毫没有发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开始由“伍六一”变为“六一”,由三个字变为两个字,由语气陌生拘谨到从容亲近。

      所以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可怕。
      他和他的敌人,成了朋友。
      更为可怕的是,他竟从来就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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