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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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听的很认真，并没有回话。二大娘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都没怎么回应，也就继续说了下去：“老大是说咱娘糊涂了，总说胡话，可我觉得不是，娘心里明镜儿似得，她啥事都记得，人也都认得清。上个星期，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我们二丫头开着车带我去医院看咱娘，咱娘看见我的时候，还好好的，问她疼不，哪来难受，咱娘都是回答‘好着嘞，哪都不疼。’单等二丫头一进门，喊了一句奶奶，咱娘就开始掉泪，对二丫头说‘孩子，你奶奶可活不了啦……’你看看，咱娘像是糊涂的人？心里都明白着嘞，她什么都知道，谁跟她一家人，明白着嘞！”
二大娘的话说到一半，爸爸就出去抽烟了，姐姐陪着二大娘聊了两句。就这时，一直看着奶奶的姐姐突然发现，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的奶奶，醒了。
“奶奶？”姐姐拉着奶奶的手轻声呼唤：“奶奶？”
“你声音得大点，耳朵背了，声音小了她听不见。”二大娘也凑过来提高声音：“娘来！俺娘？醒了俺娘来！你看看这是谁，还认得这是谁不？”二大娘指指姐姐，但奶奶愣愣的看着姐姐好一会儿，没叫人，也没说话，于是姐姐也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奶奶。
“这是你三儿家的，还认得出来不？你孙女看你来了！”二大娘在奶奶耳朵边喊，奶奶终于有了点回应，看着姐姐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嘟囔一句：“我喝水。”
爸爸这个时候也过来了，看见奶奶醒了，忙走到床前。姐姐非常自觉的让开了床头的位置，虽然她还想再与奶奶说两句话。
“俺娘？”爸爸大声的呼唤：“俺娘？是我，我回来了！”二大娘也过来帮忙：“三儿来看你来了，他回来看你了！”
这一次，奶奶的反应更大了一些，甚至还抬起了枯瘦的手臂，被爸爸一把握住。奶奶仍旧没能叫出人，还是哼了哼，对爸爸又说了一句：“我喝水，水。”
爸爸连忙倒水，二大娘在一边指点爸爸：“那有豆奶，冲点给咱娘喝，倒小半杯水就行，咱娘喝不多。”
爸爸依言冲好了豆奶，试了试温度正好，才拿着吸管喂给奶奶喝，奶奶已经起不得身了。
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杯豆奶，爸爸又续了点水进去，薄薄拉拉的豆奶，奶奶又喝了小半杯下去。
“呦，这次喝的可不少，”二大娘指了指旁边的一次性杯子，里面还残留了一点水，看上去也是豆奶：“昨天拢共没喝这么小半杯，这回可是喝了不少。她这是高兴的，见你回来了，她高兴。”
爸爸扶着杯子，白色的陶瓷缸子，看奶奶不喝了，才将杯子放到一边，自己也找地方坐下。妈妈这时候进了屋，看见奶奶醒了，面上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但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个笑模样：“老太太醒啦？我看着可还怪好的，没你们说的那般严重，指不定还能慢慢好起来呢！”
“昨天凌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别提多怕人了，把大哥都叫起来了，都以为咱娘要走，但是没多大会儿工夫，又慢慢翻登过来了。啥时候去，谁也说不好，还是早早来看一眼的好，兄媳妇，你说是不？”二大娘抽完了烟，看见一大爷进了院子，就站起身：“咱大哥来了，你哥俩看一会儿，我家去，孩子该醒了，爸爸妈妈都不搁身边，我得弄点东西给孩子吃。”
“让二哥弄也，咱俩多说会儿话。”
“他不管，连个奶粉也不会冲，家里什么都得我，更何况，他昨天也熬了大半夜，让他睡会儿。”说着，二大娘跟一大爷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爸爸跟一大爷说，奶奶刚刚喝了多少多少水。一大爷夹着烟看了看白瓷杯子，拿被子给奶奶盖了盖：“咱娘肺不管了，医生说整个肺还有三分之一能正常工作，所以咱娘都不用鼻子喘气了，喘不过来，都是用嘴喘，她憋得慌，但用嘴喘气喉咙干，所以得给她多喝点水。”
“我看这不是有氧气袋吗，干嘛不用。”奶奶喝完了水就换了个姿势，平躺着继续睡了。爸爸握着奶奶的手，舍不得放开。
“咱娘不用，她一戴那个就拽掉扔了，她嫌带着不舒服。给她买了两个呢，她一个也没用。”一大爷随手一指，确实，床里侧躺着两个蓝色的氧气袋。
一大爷看了一下，又指着卫生纸对爸爸说：“你用这个，叠整齐，放在咱娘的嘴底下，她睡着睡着好淌口水，这次我看着喝了不少水，一会儿指定得淌口水。”
“嗯，不少，得有一大杯。”爸爸看了看白瓷缸子。
“那确实不少，昨天一天拢共没喝那么多，还往外吐。纸给她垫着，省的咱娘把枕巾给弄湿了，弄湿了还得给她换，得动她。咱娘现在不喜人动她。”一大爷在一边看着爸爸的动作，不时的指点：“多垫点，垫厚点纸……往里垫垫，要不然好漏，不顶用。”
垫好纸，爸爸就和一大爷坐一起开始闲聊。妈妈想上厕所，离开了小院去一大爷家，然后就没回来，在一大爷家里坐着了。爸爸与一大爷聊天聊到单位效益的时候，弟弟觉得无聊，离开了小院，也去一大爷家了，一大爷家有无线网。
姐姐在小院里多呆了一会儿，但一大爷掀开奶奶的被子，想看看要不要给奶奶换尿不湿的时候，姐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出了屋门，去了院子里。
屋里阴暗潮湿，屋外已经是阳光明媚。暖黄色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姐姐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大腿，在阳光下泛出细腻又饱满的光泽，很有生命力的样子，让姐姐想起刚刚握住奶奶双手的时候，松弛苍老，枯树枝一样的触感。
奶奶皮肤的颜色，比脚下土地的颜色还要深，奶奶的头发，比天上的云朵还要白，但奶奶手掌的温度，却像清晨的阳光，一直都是暖暖的，柔柔的。
上小学的时候，姐姐还没有奶奶的胸口高，趴在奶奶的怀里问，奶奶，我今天学了一句话，人都会慢慢变老的，奶奶，什么是老，奶奶老了吗？
奶奶让姐姐看她的手，粗糙又布满老茧的掌心握住姐姐嫩嫩的小手时，会有刺刺的痛痒感。关节粗大的拇指与食指在手背上横着一捏，再松开，被捏起的皮形成了一道凸起的痕迹，没有消下去。奶奶逗姐姐说，你看，奶奶手背上可以捏成墙，你的就不可以。
姐姐不信，奶奶就再往旁边捏一捏，凸起的皮子还能延长，贯穿了奶奶的整个手背，甚至还可以捏出三道并行的墙。奶奶将迷你的小城墙放到姐姐眼前问，你看，你能捏出来吗？
姐姐左捏右捏，怎么也捏不出来，好奇的追问奶奶为什么，捧着奶奶的手还有点羡慕。奶奶抱着姐姐晒太阳，笑眯眯的回答，因为奶奶老了，皮子松了，你还想小，所以你捏不出来。
那个下午，姐姐捧着奶奶的手玩了很久。此后，每当姐姐想到关于成长或者变老的话题，都会条件反射的捏一捏自己的手背。
在小院里站了一会，姐姐因为睡眠不足有些头疼，去一大爷家睡了一会儿。睡醒一觉，在一大爷家里吃了顿饭，又坐了会儿，陪一大娘说了会儿话，逗了逗大哥家里的小姑娘。
小侄女还说不清话，姑姑总是喊成“布布”。
时间那么快，当年在奶奶怀里撒娇的小女孩，成了姐姐，成了阿姨，成了姑姑，而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叫不出姐姐的名字。
下午，妈妈开车回家，车上带着姐姐和弟弟，爸爸留在老家照顾奶奶。这次回老家，妈妈原本不想姐姐和弟弟来，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来，只二大爷家里的二姑娘看了一眼，还是因为送二大娘去医院，才顺道看了一眼。可转念一想，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奶奶，或许是最后一眼了，还是看看的好。
傍晚才到家，妈妈累坏了，看时间还早，又不能睡，中午饭跟着一大爷家吃的晚，所以做饭也不着急，一时间闲了下来。姐姐回屋看了两眼书，就听见外面手机铃声响了，妈妈接起了电话。
是舅妈打来的，舅妈为人精明做事爽利，人情往来什么的，特别擅长，比妈妈要会说话会来事，姥姥家的大小事，都是舅妈操办。
门没有关严实，妈妈打电话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进来：“嗯，这刚回来，两个孩子都带去了，孩子他爸留那照顾了，老大一个劲的说，咱娘不好了咱娘不好了，我看还怪好的。上个星期开始，老大就跟我说娘病重，怕是不行了，他那意思不就是想让孩子他爸回来伺候老的嘛！以前有什么事都是他直接给孩子爸爸说，这次怎么就在我跟前念叨，不给孩子爸爸打电话呢？想让我拿主意，看看什么时候合适叫孩子他爸回来，怕事后落埋怨，那就直说呗，偏要拐这么一个弯儿！我就是看不惯这一家子，一肚子弯弯绕，说话做事总得想三遍才能明白实际是个什么意思，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对就翻脸。你也知道我这性子，说话做事直接，跟那一家子交流，太费劲！……嗯，幸好当时听你的，把孩子爸爸叫来了。我原以为，即便是见不到老的最后一面，这个不是①我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看来，哼哼，若真是见不到最后一面，这一家子还不知道背后怎么败坏我呢！你说那哥俩，什么事都叫着你大哥②，真是因为兄弟情分呢？我早看透了，还不是为着叫你大哥来能多掏两个钱，要不然，好事怎么不记着他三弟弟呢！还当他三弟弟跟十多年前一样呢，那时候孩子的爷爷病了半年，你大哥就硬是半年不上班去照顾孩子爷爷，可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单位效益好，你大哥还是一把手，偶尔去一趟单位就行，但现在可不一样，单位效益不好，你大哥职位也下来了，得看人脸色，哪能一歇班就歇好几个月的？闺女也没出嫁，儿子才上大学，哪哪都用钱，万一单位上真让你大哥回家了，我们这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到时候他接济我们呀？只怕是跑的比谁都快！你说说，老大老二都退休了，退休金没少拿，孩子也都成家了，月月孝敬着，他们哪个缺钱花？在家里没事做，多照顾照顾怎么了，就是用钱，老太太都这样了，能花多少钱？哪次去看病我掏钱掏少了？或者掏钱的时候显得为难了？非得鼓着我把你大哥叫来，嘴上说着一家人一家人，哪个真心为我们家想想了？”
书有些看不进去了，姐姐将书往脑门上一盖准备睡一会儿，但是说话的声音一直从门缝里钻进来，直往耳朵眼里面闯。
“老大老二还能说什么？照顾娘有多辛苦多累，花了多少多少钱。哼，能有多辛苦？田地都外包出去了，也不忙什么农活了，老大家两口子，老二家两口子，还有其他关系近的老嫂子，或者叔伯兄弟得空了都过来帮忙，伺候一个老人，能有多辛苦？老大还说咱娘糊涂了，说胡话，我倒是不觉得，我觉得老人家心里明白着呢。老太太之前老是念叨有人拿她东西了，你说老大是不是心里有鬼，所以搁这儿往外撇呢？自从老太太生病，老二倒还好，我就觉得老大不对劲了，嘴里比个娘们还碎，天天逮谁跟谁说，他干嘛了，又做什么了，为他娘，为他兄弟，又忙什么了，或者又吹牛，怎么的怎么的又赚钱了……你说他天天搁我们跟前说这些做什么？显得他多有功劳似的，那是谁的娘，他做什么不是应该的吗？老的生病，谁家少出力了？你说他天天念叨是个什么意思，就他是孝子？二嫂我一直不太喜欢，嘴巴太厉害，十个人说不过她一个，二哥木讷，少言寡语，他们两口子一直都那样，我倒也不烦，就是大哥和大嫂，原先多好的人，现在怎么就变这样了……我是真不喜欢去老家那边，人太多，跟谁说话都得留个心眼，你知道我最烦这个。就说住院那会儿，老太太昏迷着，二嫂就在我跟前问‘临来的时候看见老太太褡包③里还有两个钱呢，现在怎么没有了。’你看看她说的什么话！当时也没什么旁的人，就我和四妹妹在跟前，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我知道，就当你她开玩笑吧，那她怎么不在别人跟前提，她倒是去问大嫂也？知道我是个嘴笨的，就单单在我跟前提？等老太太去了，我也算是了心思了，以后也不和他们来往，或者少和他们来往吧，心眼子成精，玩不过他们。”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