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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颜九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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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九娘在太医院的门外来回徘徊,手里紧紧的攥着个荷包,里面装的是她攒了好几个月的私房银子和前几日珠子随手赏的两片金叶子。小郎已经病了好几日了,平日里藏得丸药吃了并不管用,再这样病下去,恐怕瞒不住,一定会被內监所的人挪出去。颜九娘在宫中已经第三个年头,从来没见过挪出去的人还能活着回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让小郎活下来!颜九娘咬咬牙,一头往太医院里冲去。
“九娘?”颜九娘抬头,见一男子提着一箱一脸惊喜的看着她。她一时间没认出这人,看衣着是个医官。“九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二哥的同窗,我是——”这医官往前迎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一侧脸腮上绽出一个梨涡来。颜九娘看到这个单边的梨涡,一下子想了起来。这位医官原是二哥的同窗,旧年家中春宴,他还曾来拜见过祖母。那时九娘姐妹几个避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他,一众姐妹还曾笑过他这单侧的梨涡很有些女气。那是他与二哥很是要好,自己也在二哥的书房遇到过几次,不想如今他做了医官,而自己入宫做了宫奴。“大人,恕奴婢眼拙,竟一时没认出您来,一别经年,不知大人可好?”颜九娘心中几转,福了一礼,盈盈下拜。
“九娘多礼了,一别经年,还真是,造化弄人,我本来——,唉!”医官大人一句话说的几近艰难,断断续续。颜九娘抿出一抹笑,说道:“大人不好再叫奴婢以前的名字了,现在奴婢叫阿九!”“阿九?阿九,你今日怎么来太医院了?”颜九娘四处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廊下已有两三个內侍探头往这边看过来,她对医官说道:“大人,此处说话不太方便,不知大人可有闲暇?阿九有件事想请教大人。”医官点点头,说道:“我今日轮值结束,正要出宫回府。阿九既然有事请教,便一路与我随行吧。”
拐出太医院又走了几道弯,有一处僻静的回廊,夏日炎热之时常有宫人在此乘凉,此时天凉,风景不胜,此处就很冷清。颜九娘站在廊柱后面,医官停在她对面。九娘四下看看,确定没人经过,便直接跪倒在地,直接给医官行了大礼:“求笙哥哥念在往日与我二哥同窗的份上,救救我弟弟罢!”那医官忙不迭的俯下身子拉起颜九娘,“九娘这是做什么?怎行如此大礼?”颜九娘借着医官的力站了起来,双眼已是通红,“你弟弟?小郎?他还在世?”颜九娘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抽噎的说道:“当日颜家获罪,家中亲眷或死或流放或充入教坊司。我们二房因是永德大长公主之后,故而女眷不可入教坊司,皆入掖庭为浣衣奴。家中父兄已连坐处斩,剩我当时七岁的弟弟,没入掖庭为內侍。现如今我弟弟在油醋局当差。前几日夜里不当心,着了风寒。”
医官很清楚,宫里面当差的如果病了,立时三刻就要挪出去,唯恐过了病气给贵人们。这颜小郎算下来也不过十岁光景,自己的身子骨都还没长硬实,如今又病着,如果再给挪出去,恐就没几日活头了,难怪今日九娘没头没脑的往太医院里跑。年轻的医官大人看着面前梨花带雨的少女,少年时那几分说不得的情意又重新浮上心头。
医官大人姓何名笙,出自京中名医世家。世家公子皆会入书院读书。何笙在书院中结识了颜家二房长子颜二郎,一来二往,很是投契。那日颜家二房春宴,颜二郎兴致勃勃的拉着何笙去拜见自己的祖母,并笑嘻嘻的告诉何笙,自家的小妹妹九娘正在祖母房中。“我看你人品贵重,才给你这个机会撞撞运气。今日我颜家三房姐妹都在我祖母房中,我妹妹今日穿的一身粉衣,裙上绣着梅的。”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脸的灿烂,拍着何笙的肩膀。“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这,偷窥女眷,于,于礼不合。”何笙瞬间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颜二郎哈哈笑了两声:说道:“我妹妹今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就要说亲。世家皆讲究门当户对,我盘算过京中与我家家世相当的公子哥,只有你一个我瞧得上。我可就这一个妹妹!行了,别掉书袋了,快跟我走吧!晚了就碰不到了!”何笙被颜二郎一路扯着往颜家祖母的上房走去。
颜二郎的妹妹族中行九,家人皆唤做九娘。在二郎口中,这位九娘妹妹是位如《诗》中那蛾眉螓首的庄姜般美貌的女子,行动如风扶柳,娴静如花照水。又因二房只有这一个女儿,承欢双亲膝下,娇憨于兄长身侧,端的是玉雪可爱。二郎日日念叨,何笙再持礼稳重,心中也不免起了一层又一层涟漪。如今颜二郎将心中打算直白铺陈来开,他随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欢喜,一想到待会可能就要看到这位传说中的九娘妹妹,何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内心期待非常。
上房之中,颜家祖母笑意晏晏的受了何笙的拜见,塞了一个荷包作为给小辈的见面礼。何笙又拜见了颜二郎的母亲,颜夫人笑的意味深长,也塞了个荷包给何笙。婢女上了茶,何笙坐定,一一回答了颜家祖母和颜夫人关于些家中,学问的问题。何笙喝茶时瞥见颜二郎正在给自己打颜色,他顺着颜二郎的眼风看过去,颜家祖母身后一侧架着一副花梨木三扇绘春景的屏风,影影绰绰的看出屏风后有几个姑娘的身影。屏风边上露出一段粉色裙角,上面绣着浅紫色的梅花。这边是九娘了吧?何笙又看向颜二郎,颜二郎正挑着眉毛看向何笙,笑的志得意满。
世家的春宴说白了就是家中长辈借着宴客的由头,把少年男郎女郎聚在一起,让那家中有适龄儿女的长辈相看相看,又或者让有意结亲的男郎女郎欲遮还迎的相见相见,故而会让男郎女郎隔着亭子隔着廊子隔着小湖赛个诗,做个画,相互品鉴一下。那日颜二郎本就有意让何笙看看九娘,故而左拐右拐,让何笙站在高处的亭子里,看到了池边柳下如芊芊兰草般立在那里的颜九娘。何笙心里起了情意,回去便跟自己母亲委婉提了心意。颜家家世比自家还要高些,母亲自然千百个愿意,只不过那时九娘还未及笄,父母的意思是等女方行了及笄礼,再上门提亲,且那时何笙也将入太医院做个准医官,说起来也更般配些。只是这一等,却没等到提亲,等到的是颜家倾覆,那如珠如玉的九娘妹妹再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渊源了。
颜家入罪,何笙也废了一番功夫四处求告,只不过人微言轻,最后不过是秋后问斩送了颜二郎一程,塞了一笔银子葬了二郎的尸骨。至于颜九娘,只打听到被罚入掖庭,其余一概不知。永巷深深,何笙一个新入太医院的准医官,自然打听不到获罪入宫的颜九娘下落。三年岁月,何笙慢慢地,已经有些模糊了对九娘那如画般眉眼的记忆了。可没想到,今日又碰到了。何笙的心里涌上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何笙对颜九娘说道:“小郎现如今安置在哪里?你带我去瞧瞧吧!”颜九娘听得何笙这么说,知道何医官是念起了旧情,愿意出手相帮。她露出了几分笑意,连忙掏出手帕抹去眼泪,对何笙说:“油醋局的掌事內官认了我弟弟当了干儿,如今蒙他关照,让我弟弟在西五所的闲置屋子里养着。”何笙点点头说:“那现在便往那去吧,莫要再拖了。”颜九娘应了话匆匆走在前面引路。
颜小郎躺在一床破棉絮里面,脸烧的红红的,一阵阵的咳,胸膛起伏的厉害。见九娘引了个医官进来,挣扎的想起来,可实在是没力气,又跌回床上。颜九娘冲过来,倒了杯水,扶着颜小郎,慢慢的喂了下去。颜小郎半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床边拿起他手腕的医官,慢慢的说道:“我记得你,你那那时跟着二哥,你,给我带过金桔糖。”何笙细细的把了脉,又慢慢的把小郎的手放回被子里,才对小郎说道:“小郎好记性,我是何笙,小郎少时我们见过几次。”然后又对九娘说:“瞧着凶险,脉象却没那么严重。风寒好说,我去带几幅药来,吃下就能好。不过小郎似是有喘症。春日里百花授粉,杨柳飘絮,且这被子棉絮已经翻出来了,对小郎的喘症都不好。”九娘忙不迭的点头道:“自从换到这里住,小郎咳的愈发厉害,我还以为是病重所治。因避到此处不过两日,也不好让人知道他病了,故平日所用之物都没搬过来,我这就想办法换。”何笙点点头,从一箱里取出一个罐子说道:“这里是写平喘止咳的枇杷糖,为我平日所带,留给小郎吧!九娘再跟我去一趟药所,我将药取给你。”九娘给小郎倒了杯水,又嘱咐了几句,站起来跟着何笙往药所去了。
何笙进了药所,跟轮值的內官说季节更替,想备些风寒的药以备各宫贵人不时之需。小医官想要往上爬,自然要想在各宫贵人前面,这种事儿药所內监见得多了,自然不在意。待递了几幅中药给何医官,这懂事的医官默默的塞了个挺实诚的荷包过来。药所內官笑的牙不见眼,挥着手送出了何医官。何笙拐出药所,将药包塞给颜九娘,嘱咐道:“用法写在里面的条子上了!你往回这一路小心些,宫中人不可私用药。”颜九娘将药塞入宽大的袖子里,礼了一礼,说道:“今日多亏何大人相助!此恩颜九娘必不敢忘,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九娘的地方,请大人不必客气,九娘一定尽力!”何笙看着眼前矮身下去的少女,搭起的行礼的手背上还有好几道结了痂的伤口。这本来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娇女啊!何笙嘴里发涩,只觉世事无常,皆不如意。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九娘妹妹客气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哪里值得妹妹这么说了。”颜九娘打断何笙的话,:“何大人,我如今与大人身份天差地别,大人觉得不是难事,在九娘看来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了,今日奴婢在太医院门外徘徊,都不知那样闯进去能不能救了小郎,还是会连自己的命一起丢了。”颜九娘黯然的低了低头,又抬起来说道:“大人,小郎现在成了內侍,外人皆不清楚他的来历。这宫内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们,还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笙点点头:“我省得,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