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云珠》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5、面容

　　言均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站了个人正盯着他看，吓得从玫瑰椅上滚了下来。那人笑了一声，说道：“何小姐快起来吧，这礼行的也太大了些。”言均定了定神，抬头一看，是大内官。她应了个是，从地上起来，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大内官见笑了，我刚刚困着了，猛一睁眼，骇了一跳。”大内官点头道：“少年贪睡，无妨无妨。我进来见你未醒，本想出声叫你，不想你自己睁开眼睛，眼睛还瞪的很大，满是惊恐之色。怎么，杂家长得这么吓人吗？”言均忙解释道：“不是不是，适才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到，梦到，梦到有狗儿追咬。我自幼怕狗……”大内官闻言笑道：“这却是巧了，殿下也怕狗儿，故他的居处从来不养狗，何小姐放心。”何言均点头称是。大内官又说道：“我来是要把你引荐给殿下，你先收拾下再过来，杂家先去看看殿下。”
　　此时宫女打了水进来，给言均洗脸。言均伸手摸摸后背出的汗，暗暗吐了口气，还好是个梦，最近总是做些奇怪的梦。大内官在等着，言均不敢磨蹭，医女没有什么配饰，头发梳起来也容易，整理起来十分快。
　　宫女引着言均进了丹霞居。言均以前从未进过宫，打小在庄子上长大，除了偶尔回自家府上，连其他的富贵人家都没去过。本来猜着宫中贵人的屋子应是珠光宝气，却没想到陈设竟是半旧的。大内官站在右边的多宝阁内，听到动静，转头唤她上前：“过来见过岳王殿下罢。”何言均并不知道岳王是谁，只快走几步上前，跪拜行礼道：“臣女见过殿下！”言毕不敢抬头，听着大内官说道：“此乃太医院院使之女何氏，对梦魇之症很有些研究。故此何院使荐她进宫，为殿下分忧。”
　　“何院使之女？年纪看着不大，竟然医术如此之高？不知是师承何人？”说话的声音如铮铮琴音清脆，又如落泉临澧，十分悦耳。大内官对何言均说道：“你抬起头回话吧。”言均抬起头，只见南窗榻上坐着一个男子。明明此时日光并没从窗外射进来，言均却觉得被晃了眼。通县地方小，最为大姑娘小媳妇看重的王秀才在言均看来也只算的上端正，以前青衣也跟她讲过很多容貌出众的妖怪，什么眼若星辰，容光夺世，神采炫目的，言均都很不以为然。即便是被青衣不喜但又不得不承认很是俊美的水莽草，她也只是觉得赏心悦目并不往心里去。可此时言均定定的看着眼前人，觉得那水墨描画的眼睛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正要把自己活生生溺毙在里面。
　　岳王看了看言均，略一颔首就挪开眼去。言均这才猛地回神，很是不好意思，脸倏地一下变得通红。大内官暗自叹了口气，提醒言均：“适才殿下问你话呢，快回话啊！”
　　“臣，臣女只是多见了些梦魇症，故跟父亲进宫来，从旁协助一二。”岳王点了点头，转而对大内官说道：“她不是宫女，这样进来为我诊治，又跟随我左右，不太妥当。”大内官回道：“臣已经给何小姐在太医院暂记了名号，自此就让何医女侯在丹霞居，为殿下分忧吧。”岳王点了点头，复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二人可以回去了。大内官唤起言均，徐徐退了出去。
　　二人退出岳王正居，大内官说要跟着言均去她的居所看看之前交代的物件有没有打点好，言均思忖着这应是有话要单独跟她说。果不其然，大内官刚刚坐下，就对言均开了口。“何医女，你刚刚见了岳王，觉得他如何？”言均很想回答说岳王风光霁月，百看不厌。可是这些话不能跟大內官说，于是她回答道：“言均觉得殿下挺好的。”大内官皱了皱眉，心下知道这丫头是犯了花痴了，根本没听懂自己问什么，就直说道：“我是说，你看着殿下有没有不妥之处？有没有，沾上什么不洁之物？”何言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回答道：“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大内官又问：“那依你之见，殿下可是真的梦魇之症？”
　　言均真不敢乱说。她仔细想了想刚刚岳王的样子，只记得那位殿下眼睛极其沉静深邃，犹如一潭湖水般引她入胜了。按道理来说，无论是化成人形的精怪，还是寄了人身的精怪，她都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实相来。可是这位殿下，言均只记得他容貌出众，让自己很想多看几眼，却没觉得他有任何不妥之处。但此时大内官问起，言均不能如实相告说刚才自己只顾着“少年慕艾”，把要勘破实相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因此言均不敢铁齿直断的说岳王殿下没问题或者有问题。
　　何言均很有些尴尬，斟酌着回复道：“我瞧着殿下不太像是被寄身的形容，但白日里宫中龙气正浓，魑魅魍魉不敢现身也是有的。要不今日晚些再仔细看看？”大内官听了点点头，很是同意：“你说得对，宫中自有龙气。邪魔外道自是站不住脚。夜里再瞧瞧吧！不过——”大内官直视着何言均，眼神凌厉起来：“龙子龙孙自有龙气保佑，岳王殿下贵为皇子，自然也是有真龙护体，魑魅魍魉是近不得身的。如今殿下只是身体不虞，才需何医女在宫中给殿下诊治。你还须得记住杂家几句话，禁宫之中，殿宇之内，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电光石火之间，言均抓住了两个重点。一，无论岳王是不是被附身，他都是梦魇之症。二，此间事了，估计自己这事，了不了了。“爹啊，您这不是坑我吗？这下我这小命算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她着急忙慌的跪下，抖着声音对大内官说道：“大人，言均明白您的意思，一定不会胡言论语，一定做好份内的事儿，只求內官到时看在我爹的份上，让我出宫去罢，我，我如今刚过加笄之年，平日里一直在庄子上养病，还从未在父母膝下行孝，我……”言均一想到此次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要呆在宫中一辈子，不由得悲从心来，哽咽的说不下去。
　　大内官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杂家心中有数。你好好做事，到时不会难为你的。我与你母有旧，不会害你。”言均看向大内官，大內官此时也看向言均，那眼神里有那么些怜惜，还有一点儿，就像是隔壁王佃户媳妇看王佃户儿子的那种眼神。“大人与何夫人有旧吗？”言均问道。“我与你母亲有旧，但此事你听过就好，莫要与人提起了。”大内官回道，“好了，我还有旁的事，你候着吧，晚间好好地看看殿下，明日我再来。”大内官起身走到门口，撩起曳撒，准备抬腿卖过门槛，忽的停下来，转头上下打量了紧随其后相送的言均一番，说道：“你这性子，倒是有些像你母亲。”
　　何言均杵在门口，回忆着大内官走前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思忖着：“这大内官说的母亲，到底是何夫人还是我那早亡的亲娘啊？说我像我娘，那倒还说得过去。”她盘算着下次单独再见大内官的时候，再问问关于自己亲娘的事儿。何言均从小没见过亲娘，也没得过什么父母的疼爱。那时候青衣总是夜里来看她，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曾把青衣当过自己的娘亲。想到可能从旁人的口里知道些自己亲娘的事儿，何言均有些雀跃，冲淡了之前的畏惧之情，又想到夜里还要守着那位不知是人是妖的殿下，那点雀跃之情又立马消失殆尽了。
　　时间过得很快，宫里的小火者来来回回给言均送了几趟东西，日头就下去了，周围渐渐染上了暮色，宫里四处都点上了灯。言均来来回回的规整着下午送来的东西，都是些日常用的，被褥床幔，茶具攒盒，妆奁衣物，言均估摸着是宫中自有定例，这些器物的样式都很简单，但质地却很是上乘，饶是言均没什么大见识也看得出来。徐內官此时上门了：“何医女，殿下传你呢，随我一道去吧！”
　　何言均跟着徐內官又进了丹霞居，那位眉眼如画的殿下正在用膳。舞象之年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黑色绣暗银竹纹的长袍，剑眉星目, 俊秀挺拔。言均深深吸了口气，悄悄的别开脸去，生怕自己又沉醉在岳王殿下的容颜里，丢了脸面。岳王此刻也正看言均，这位何医女脸微微侧着，腮边一抹红晕散开，更衬得面如皎月。她盈盈而立，身影被烛光拉的长了些，愈发亭亭。白日里倒没察觉，这何医女端的是一副好容貌，灯下看美人，果然很有几分道理。
　　“本王的病症，何院使与你详说了吧？”何言均不敢多看岳王，低头答道：“是，院使大人与臣女说了些。但因涉及贵人，并不曾说的很细。不知殿下方不方便再与臣女详细说说近日的形容。比如，发病时，殿下可有感觉？”岳王停了箸，略有些鄙夷的看着面前一味偏着头不敢看他的这位医女。白日里她来见他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这丫头不过也是个对着他的皮象着了迷的。
　　“徐內官，你先去太医院给何医女取医箱来罢。”徐內官应了个诺，转身出去了。殿中只剩下岳王与言均二人。”岳王看向何言均：“本王听闻你们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何医女打一进来就偏着头，看都不肯看本王一眼，如何能给本王瞧病，嗯？”岳王的尾音上扬，仿佛在空中甩出一道钩子，钩的言均的三魂七魄都跟着震了震。白日里岳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此时这话说的却与祝鹗平日里现身调笑大姑娘小媳妇的语气如出一辙。言均觉得岳王有些古怪，愣怔了一刻。岳王本以为言均会顺着杆，含羞带怯的望一眼过来，却没想到她愣在那里没动。他挑了挑眉，又说道：“何医女，本王已病了多时，总不能根治，心中烦闷的紧。按说天色已晚，不是个看诊的好时候，但本王求良医心切，只想快快药到病除。此时烛火不明，你须得靠着本王近一些才好望诊啊。”
　　何言均抬起头细细的看起岳王来。岳王见何言均朝自己望过来，眼神定定的，又有些迷离，他嘴角翘起，露出一个魅惑又得意的笑来。他见何言均仍是站在原地不动，便起身朝何言均走去。这岳王，明明还是岳王，身上也没看出有何寄身之物，可就是很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言均脑子飞速的转着，眼看着岳王离她越来越近，那眼睛里透出的嘲讽，与今日午后看向自己的那片沉静迥然不同。等等，眼睛，眼神！对，眼神不一样！就是这判若两人的眼神不一样！
　　岳王走到何言均身边，正要开口，却发现何言均的眼神不再如之前一般迷离，而是清亮的吓人。她抬头盯着自己的眼睛，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还生生往前迎了一步。岳王一惊，鬼使神差的退了半步。何言均一字一句的砸出话来：“你不是岳王殿下，你，不是白日里的岳王殿下！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