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老城过客

3、第三章

　　玉聿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天上的阳光落到她身上，斜斜的，是晚照了，天边晚霞似火，艳烈无双，要在黑夜来临之前做最灿烂的挣扎。

　　她去找长涯。

　　长涯不在青山堂，手底下的士兵告诉她，他出去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玉聿脚步一转，往城楼上走去。

　　那个深夜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的人。

　　玉聿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天边斜阳还有一线光亮，犹不死心，燃烧了半边天空。举目四望，不见长涯。

　　不知道怎么的，玉聿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城墙脚下汩汩长河，有一艘乌篷船静静漂过，上面有人，抬头就对上了眼。

　　玉聿忽然笑了，提了身法落到船上，长涯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闭关辛苦，怎么不好好休息？”

　　“你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长涯顿了顿，道：“很快，就回来了。”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玉聿只觉得什么话说不出来，半晌只道：“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药王谷坐船。”

　　长涯沉默半晌，应了，“好。”

　　玉聿把锦囊交给他，嘱咐道：“你的药已经制好，每日一丸便可。”

　　锦囊很精致，长涯接过来放入怀里。玉聿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问：“你……会吹笛子吗？”

　　“嗯？怎么问这个？”

　　恍惚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夜晚来临，总有些东西不受控制，喧嚣又放肆。

　　她忽然有些无措的慌乱，很快地摇头，“没什么。”

　　长涯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头，眼睛很深很深，看去又是一团化不开的雾，玉聿移不开眼睛，惊心肉跳。

　　长涯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又沉重得似乎咫尺，响在耳边，仿佛惊雷乍起，“不要慌，等我回来，和你去药王谷。”

　　发生了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玉聿心里隐隐约约地说，完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已经走了。

　　唐月给她留了一封书信，上面寥寥几字：珍重，安好，归来再见。

　　唐月那样利落的人。

　　玉聿反反复复看这几个字，忽然惊起一身冷汗，连忙向医馆跑去。

　　不对，什么事情都不对，一开始，事情就是错的。

　　她那天晚上采药归来，遇见了白潇，还有一路尾随白潇的唐月。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白潇兄好兴致，大半夜的不睡觉，倒来这里瓜田李下。”

　　还说：“姑娘深夜采药，想必是急用？”

　　长涯那样沉默稳重的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机下和白潇打得两败俱伤？

　　她是被刀剑之声惊醒的，距离明显不远，而那时，唐月又怎么会在她的院子里？

　　不对。

　　打架之前，发生了什么？

　　昨日唐月在她的院子里看到白潇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仓惶绝望？疑心一起，什么事情都似乎有迹可循。

　　前方在交战，伤兵就从前线退下来送到医馆开出来的救治所里，每天都有人被送来，大夫问诊开药，底下的人把药熬出来给伤兵送服，每日如此。

　　那……万一，有人在这药里动了手脚呢？

　　大夫和同门师兄师姐们每日那么忙，真的能保证这其中不出差错吗？

　　珍重，安好。

　　唐月她，为什么要说安好？

　　她在说谁安好？

　　救治所依旧忙忙碌碌，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地取药煎熬给伤兵喂服。玉聿心里猛地一沉，一声“住手”，让救治所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她跑过去，抓住大夫问脉的手，道：“这个药，有问题，不能喝。”

　　一阵唏嘘声传来，有人高声道：“小姑娘，贪玩捣乱也别在这里吧，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说药有问题，我们都喝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死人，说话要负责任的！”

　　药王谷的前辈过来拉她，“玉儿，怎么回事？”

　　“师伯，有人在药里做了手脚，许是什么慢性毒药，如今不显，只怕长久以往要出大事！”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确定吗？”

　　“我没有证据，但是很有可能。”

　　周围的不满越来越大了，药王前辈看着她焦急的神情，转身对众人道：“诊治之事，一点差错也出不得，诸位都是战场之上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我们必须保证诸位的安全，我这师侄儿既然发现了苗头，为以防万一也要排查一番，此处储存药材数量众多，各位伤势也耽搁不得，只需一日，一日之内，我们必定会给出一个说法。”

　　依然有人不赞成，道：“那若是没有发现问题呢？我们就这么平白等上一天？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万一之事，也要有备无患，没有自然是最好，但谁也不能保证。我们要为诸位的性命负责。”药王前辈说完，转向玉聿，道：“玉儿，你一向稳重，师伯信任你这一回，这些将士们的伤势也耽误不得，否则就担上骂名了。只有一日的时间，去吧。”

　　玉聿连忙福身谢过，匆匆去了。

　　药材的排查是一件很繁杂的事情，所有的同门师兄师姐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对药材一一进行查看，从早忙到晚，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结果药材一切正常，什么差错也没有。

　　玉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放松只是一瞬间，唐月的反应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她暗示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玉聿心里依旧悬着大石，夜里躺在床上也不得安寐。

　　就像是一个预兆，梦里不安宁，她看见金刀冷月，狼烟斑驳，有人满身沥血，一把巨剑上满是血迹，斑斑。那样繁杂斑斓的战场上，他的剑再也撑不起头顶长空，身体轰然倒下去，她只觉得天也跟着塌下来了。

　　世界寂静无声。

　　谁也听不到心脏碎裂的声音。

　　梦里满身绝望，惊醒，门外喧嚣。

　　她连忙披衣下床，推开门一看，平时只有军官的街上挤满了百姓，神色痛苦，互相搀扶着往医馆走，她心里咯噔一下，想，出事了。

　　在这种人人都压抑紧绷的状态下，一个坏消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呜呜大哭，所有药王谷的弟子们忙着问诊，中毒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于头上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命。

　　“昨夜半夜里将士们就隐隐有中毒症状，我们已经紧急调整了药方，也在加急寻找问题来源，如今问题还不知道出在哪里，百姓们又遭了殃，眼下，我看是要出大变故了。”青莲师姐的语气很沉重，“如今只能先处理百姓们的症状，有一部分师兄师姐已经在寻找毒源，玉儿，你也去吧。”

　　“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万虚。”

　　玉聿心里一个咯噔。

　　万虚，就与它的名字一样，中毒的人一开始根本没有任何感觉，等到察觉不适了，一般已经没有办法了，死法很是诡异，毒性穿肠腐骨，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抔烟尘，风一吹，就散了。

　　要人死，还要人恐惧至极地死。

　　玉聿手脚冰凉，看着不断向医馆涌过来的人，忽然感觉一阵绝望。

　　是谁？毒源在哪里？他是怎么下的毒？药材？不，不对，药材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万虚的潜伏期一般是半个月，那说明半个月前毒就下了，半个月前，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玉聿脑子一阵混乱，周围有许许多多的人，嘈杂，纷扰，忙乱，六神无主。

　　要死了，大家都有这样的共识，我要死了，世道这样乱，这已经是天下最后的安居之地，战争已经进行到尾声，这里有这样大的希望，而且安宁咫尺之遥，如今我却要死在这里了。

　　明明触手可及，明明希望就在眼前。

　　却在一夜之间，未来远在天边。

　　百姓在痛哭。

　　那他们呢，天下的有识之士，他们呢，大家都是百姓，都是这卷山河画中人，他们满怀希望，要增添一抹色彩，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死去。

　　“大夫，救救我。”

　　所有人都这么说。

　　怎么办，她能做什么？

　　这么多人中毒，背后的人根本不是针对将士们，他要的，是屠城，要百姓死绝。玉聿惊心动魄，想起唐月那日推开院门时脸上的绝望，脑中突然惊雷炸响。

　　“水！毒源在水里！百姓们用的水！”她惊叫起来，连忙朝着河边跑去。

　　“城中百姓用的水源有多少处？”

　　“就一处，那里也是护城河的源头，百姓一直用的都是那里的水。”

　　玉聿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忽然沉沉地笑了，半个月前，是她和白潇，唐月，还有长涯初见的日子。

　　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围在河边，这河水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依旧清澈见底，汩汩而行。有位师兄拿出试毒银针一探，拿出来时，颜色已经变得乌黑。

　　没有人说话。

　　因为没有话可以说了。

　　玉聿压着颤抖的嗓音，问：“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半个月了。”

　　玉聿说：“我要回药王谷。”

　　“玉儿？”

　　“药王谷的仙莲垂柳，那朵药王莲花解万毒，我要回去。”

　　“玉儿。”师兄压住她的肩膀，沉下声音来：“大家都知道，只是出了皇城，处处皆敌，药王谷地处东南，离这里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时间根本不够，且不论路上可能遭遇的危险，师门已经在商议此事，他们会派出最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情，你且等等，不要冲动。”

　　玉聿摇摇头，她看着诸位师兄师姐们，道：“我没有冲动，也等不了。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中了毒，他不能死。诸位师兄师姐，就当我任性吧，我一刻也等不得。”

　　万虚没有解药，除了药王莲花，基本没有办法。玉聿想，药是我亲手交给他的，致使他中毒，那解决这件事情，也要由她来做。

　　只是，等等我。

　　玉聿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临走前她去找了青莲师姐，交付一二，便独自上了路。

　　出了皇城，举目无亲。玉聿有最快的马，有最坚定的信念，她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