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老城过客

4、第四章

　　药王谷离皇城有多远？万千生命的距离。玉聿在路上遇见过不止一波流民，看得见生离，也看得见死别，所到之处都是断壁残桓，城镇萧条，处处荒芜。这就是战争的代价，也是野心的代价。人心能有多可怕？玉聿在皇城短短数月，已经一一见证，最繁杂不堪，也就是触目所及了。

　　可是她什么都不怕。她身后还有皇朝百姓，有他。

　　她曾在烈日骄阳下策马前行，也曾顶着瓢泼大雨寻一方可容身的山洞，小心翼翼地躲着官兵的搜捕，不敢走官道，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一连数日目之所及都是蜿蜒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山道，豺狼猛兽，蛇鼠虫蝇都不过尔尔。

　　她只怕那个人等不到她回去。

　　他是英雄，即使是死，也应该以最荣耀的方式死去，而不是死于小人的阴谋算计之下。

　　路上艰辛不能一一外道，我只能说一句后来。

　　后来她抱着那朵药王莲花，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哭了一场。这不是能在人前做的事情，可是昔日那样美丽的药王谷已经没有人了。

　　如果说长涯二字是支撑她的最大力量，那么在遥遥可见皇城城门的时候，听到的消息于她，不啻于抽走了她最坚硬的顶梁柱。

　　“那个功名赫赫的少年侠士啊，叫做长涯。他也是可怜，听说他在战场上不知道怎么么回事，竟然中毒毒发，一时不敌，受了重伤呢。”

　　“中毒？重伤？那是前几日的事情了吧，现在呢？”

　　“现在当然是从前线撤下来，回到皇城里了。我还听说城里大规模中毒，那毒药连药王谷谷主都束手无策了，这世道啊……”

　　“知道是谁下毒了吗？”

　　“还会是谁？黑龙会的奸细呗。”那人说到这里有些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听说是逍遥派的一个弟子，如今皇城因为此次中毒而元气大伤，就在今天，黑龙会已经围了皇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来个一锅端呢。”

　　“前段时间大将军不是还制定了计划布署了吗？局面也明明改善了，怎么还会……”

　　“还不是因为那个奸细！”

　　“那要是黑龙会得了天下……”

　　“唉……”

　　无奈至极。

　　明明城门近在眼前。不过半个月而已。

　　如果说绝望，所有经受过的苦难都不及这一刻。玉聿咬紧了牙，想，那里面那么多人在等我。

　　要在黑龙会的眼皮子底下穿过防线进入皇城，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显然她没有退路。她如今所在的山上，下了山就是皇城门口那片平原，地势宽阔，根本没有藏匿之处，军营帐篷就扎在山脚下密密麻麻，可见这次黑龙会的动作，怕是最后一击了。

　　这么多人，冒险，也是她的机会。

　　她悄悄潜近军营，屏住气息等待一个下手的机会，下面的士兵一队一队地来回巡逻，她观察许久，终于逮到一个落单的士兵，他的同伴只当他去解手，却没想到再走出去时已经换了个人。

　　在走到一个帐篷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有人问他：“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杀一个人。”

　　“杀谁？”

　　“长涯。”

　　“都现在这个时候了，你何必急于一时？”

　　“急，很急。有人在等我。”

　　白潇。

　　果然是白潇。

　　玉聿无声地笑了。是了，她答应过他，等他回来的。只是大概那个时候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怎么能不等他呢，如今的皇城，拜他所赐。

　　他一早就是有预谋地接近她，先在水里下毒，再寻找机会在她要给长涯的药里下毒。想通了这一层，再结合唐月出现在她的院子里，就不难猜测长涯和他是为了什么打起来了。

　　她还当她听到的那首曲子，那样至情至性。

　　跟着巡逻的士兵在军营里绕了一圈，然后一路走向城门，远远看见白潇朝城门走过来，他们方向相对，不一会儿就要打上照面，玉聿心里紧绷，愈发低眉敛目。她知道城门附近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要走到那里，她就能脱身了，可是白潇的出现，令她不敢轻举妄动，巡逻班制严格，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就没有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快来人，有刺客！”

　　她心里一个咯噔。

　　白潇听到动静，已经向她冲了过来。

　　就是咫尺之遥，她怎么能甘心！

　　掌心被掐得刺痛，玉聿咬死了牙关，便是万死，也要搏了这一次！

　　就是千钧一发的瞬间，她听到有人冷冷淡淡，笑一声，仿佛彼时初见，“白潇，果然是你。”

　　唐月！

　　唐月！唐月！

　　脑子一瞬间喧嚣不已，唐月！

　　白潇就这样与她错身而过，她还听到白潇冷笑一声，“你猜得不错，只是确定得太晚了。”

　　场面已经混乱起来，玉聿终于走到城门的狭道口处，她没有犹豫，闪身躲了进去，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四面皆敌的唐月，死死压住忍住疯狂喧嚣的情绪，咬紧了牙，施展轻功，越过了城门。

　　故事到这里便应该结束，后续太过残忍，说书先生一介身外之人，都不忍再述。

　　店小二说到这里，止住不说了，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说那些悲伤的往事做什么？

　　客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真是一个好词儿，所有的前尘过往，悲伤爱恨，后人说一句后来，就全部略过，当年沉重的岁月缓缓流过的时候，叹一句壮烈便罢。就好像史书无情，翻过斑驳的一页，就算过去了，然后又是新的局面。

　　只说后来烽火燃到皇城，最后一战，绝地反击，大将军睿智无双，分寸都在心里，运筹帷幄，绝口不提那一晚血洗过后的皇城有多么斑驳。

　　玉聿穿过四下逃散的人群，一路奔向城门口，一如当初，长涯和白潇打得天翻地覆。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明明局势已定，明明曙光近在眼前，明明那么多明明。

　　玉聿还是亲眼看见长涯因重伤不敌，白潇琴声夺魂，最后一下重击，要了长涯的性命。

　　近在眼前。

　　那是梦，她在梦里见过这一幕，长涯也是这样，背对着她，倒在她面前。

　　那是个梦。

　　玉聿四肢僵硬，连动一下都不能。

　　世界都远去，四下都寂静无声，玉聿只看到长涯缓缓回过头来，向她伸手。

　　玉聿伸出去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骗子，骗子，你答应我要去药王谷的。”

　　那不是她的声音，她想哭的，她怎么会这么僵硬地和他说话，她怎么舍得。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

　　长涯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低声，“这是青莲姑娘给我的，她说是你临走前交给她的，我就等你回来，你回来了，对不起，我要走了。”

　　那个手帕里，有她一缕青丝。她那时那么坚定地以为，她能回来，他们有以后。

　　就像他此刻所说，她回来了，他要走了。

　　长涯微微笑了，声音愈发低下去：“那天晚上，你听懂我吹的笛子，我很高兴。”

　　玉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那天在船上想，我这一辈子，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可是我如今要愧对你。下辈子我不要家国天下，我们找个地方，慢慢白头，一起老去，好不好？”

　　依他，什么都依他。玉聿溃不成军，她离他那样近，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就像他在她怀里，他已经死去了。

　　所有悲伤都远去，护城河血色翻滚，处处兵戈，玉聿提起那把已经失了主人的巨剑，站起来，对准了白潇。

　　白潇依旧站在原地，依旧是初见那样，面目清朗温和，笑一笑就如沐春风，他看她许久，还是笑了一声，轻轻地：“你要杀我。”

　　“是。”

　　“我杀了唐月，杀了长涯，你等我回来，就是要杀我。”

　　“是。”

　　“来吧。”

　　玉聿不修剑道，从未用过剑，她以为这是死战，一剑刺过去的时候，白潇一动不动，任她把他的胸膛刺了个对穿。

　　他低头看着胸口那把巨剑，还是笑，“你只当我接近你是有意，却不知我是真的喜欢你。”

　　玉聿摇头，“你的喜欢太斑驳，对不起，我不要。”

　　当初是四个人，如今就剩下她一个了。

　　血色翻滚的护城河，一艘小小的乌篷船静静地泊在渡口，那样混乱的夜晚，那样浑浊鲜红的河水，船家守在渡口边，面上不见了当初的笑容，见到玉聿，长长叹了一声，“我没有家啦，我的儿子啊，他用最光荣的方式死去啦。”

　　你看，处处都是死别。

　　“船家，你能送我们一程吗？我们要回药王谷去呢。”

　　“好啊，好啊，一起走吧。”

　　乌篷船在那样斑驳的夜晚里远去了，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船家和他的乌篷船，他们送一段过往走了。大约天意不忍，留下一个似真似假的影像，后来天下阳光普照，花开荼蘼。护城河里处处生莲，悠悠而过，它承载一个故事，来来回回，穿梭无依。

　　这个故事不是一个好结局，太过遗憾，所以忍不住想，要给它的结尾加上一个或许。

　　或许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有人悄悄回来过，穿了嫁衣，在河边等待一个不归人呢？

　　说书先生呵呵一笑，这座城每天人来人往，见证所有人的江湖，每个人都有故事，这只是其中一个，有些人秘而不宣，任情怀老去，江湖很大，人很多，到最后也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只剩下自己的江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