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老城过客

2、第二章

　　第二日玉聿被一阵刀剑之声惊醒，自交战以来神经一直紧绷，夜里不得安寐，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惊醒，伞一直随身放在床边，伸手就能拿到。披衣下床不过是半晌的事情，推门一看，就见到昨夜一面之缘的唐月坐在门前台阶上靠着柱子，神色冷淡，周身却是懒洋洋的，看见她出来，瞟一眼，“起来了？还早。”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听到有人在打架。”

　　“呵，谁知道他们，眼下正是战事的紧要关头，昨夜周大将军和鱼禅机堂主，还有四大门派的掌门彻夜密谈，制定出来万无一失的计划，马上便要进行部署，这个当口还要争风打架，真是好兴致。”

　　“是谁？”

　　“就昨天晚上那个，白潇和长涯。”唐月道：“长涯是巨剑门的弟子……你应该听说过他。”

　　听过，长涯，怎么会没听说过，说他在战场上骁勇，所向披靡，功勋赫赫，一把巨剑不知道淬过多少人的血。他一心求剑问道，无心名利，只为御敌而杀人，纷繁世事都不入眼，长长浮世，道海无涯。

　　长涯一向得将军倚重，怎么会在这个关节和人打起来？玉聿想来想去不放心，“去看看吧。”

　　两个人都是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的侠士，在皇城门口大打出手，引来一群人驻足观看，玉聿和唐月到的时候已经落入尾声，竟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长涯嘴角溢血，沉沉望着白潇，一双眼睛里说不尽的风云变幻，对面白潇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显然他伤势更重一些，看着长涯，冷冷笑出来，“今日的账，白潇来日自会讨回来。”

　　唐月冷冷道：“你们在这个时候打架，怎么不干脆打死算了，眼看马上要交战，有什么事情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两位还当自己是稚童吗？”

　　玉聿心里也并不赞成这两人的做法，看了长涯一眼，走到白潇面前，探脉为他治疗，道：“君子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国难当前，两位作为中流砥柱，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儿戏了。”

　　白潇深深看她一眼，并不反驳。

　　长涯沉默不语，以剑支起身子，穿过人群，离开了。

　　玉聿开了方子，淡淡看白潇一眼，忽然道：“能和他打成平手，你以为是你厉害？”

　　白潇一愣。

　　“他身有旧伤，我昨日颇费功夫采的那味药，便是要用来为他施治的。”玉聿站起来，“我昨日听你吹笛，以为你应该与笛声那般稳重。若要争风，也别在这种时候。”

　　白潇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

　　玉聿看向唐月，方子递给她：“劳烦，送他回去吧。”

　　“你去哪儿？”

　　“去看看长涯。”

　　白潇看着玉聿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长涯在关帝庙前的河边坐着。

　　玉聿远远看见，眯眼打量半晌，忽然想起天上银光冷月，有人背负一身清辉，独坐城墙，低头，遥遥和她对视。她踌躇一会儿，还是上前，“你……还好？”

　　长涯显然很意外她出现在这里，愣了一愣才道：“无碍。”

　　玉聿在他旁边坐下来，朝他伸手，长涯顿了顿，才把手交给她，看她手指搭在自己脉搏上，道：“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医者仁心，我不能不来。”玉聿探完了脉，并不说什么，只道：“别在这儿坐着了，回去吧。”

　　正巧有船家摇了一条乌篷船过来，玉聿忽然道：“药王谷风景很美，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泊，以前我们经常坐着船在湖里一玩就是一天，就是这样的乌篷船，耽误了练功，回去被师姐骂，罚我们抄写药王经，一抄就是半夜，经常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却准是在床上睡着的。我们都知道师姐嘴硬心软，都记着呢。”

　　长涯静静听她说。

　　“药王谷还有一处神奇的景观，叫做药王莲花，以前我们不懂，莲花怎么会长在树上，还特地取笑过，师门的长辈们就要我们在那里学习轻功，说要直到能准确无误地跳上去，才算完成任务，可是那里那么高，怎么可能飞得上去，为此有不少同伴受罚，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拿此事说笑。”

　　“我们一向与世隔绝，不想生逢乱世，家国家国，没有国，哪里来的家，我们做梦都想回到家乡，也愿意为天下安宁尽己所能，你的名字我们都听说过，心里都很敬佩，堪称我辈楷模，所以我希望你为你自己，为这个山河，珍重你自己。”玉聿望他半晌，道：“长涯，你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你在守护苍生，在保护自己的家园，你，我，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情，我们都是伟大的人。”

　　长涯沉默半晌，看着小小的乌篷船渐渐靠岸，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们坐一回船吧。”

　　船家健谈，五六十岁了，每日来来往往地接送不同的客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笑呵呵的样子，眼下这些苦难似乎都不足成为他卸下笑容的原因。别的不说，眼下这样的笑容确实感染到玉聿了，“船家似乎心情很好？”

　　“好啊，为什么不好呢，还有人来坐我的船，我还活着，多好啊。”

　　“您的家人呢？”

　　“老伴儿去得早，我的儿子啊，参军去啦，保家卫国呢，说出去我老头子脸上都有光！”

　　“您不担心他吗？”

　　“担心，那又有什么妨碍呢，他就算死在战场上了，也是为家为国死的，那是他的荣耀，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不就好了吗，对他要求那么高做什么呢。”

　　玉聿微微笑了，“是啊，无愧于心就好了。”

　　真好。

　　长涯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半晌忽然短促地笑了笑，一直沉着的脸色放松，整个人的气场就似活过来了似的，这堪称冰消雪融的变化没逃得过玉聿的眼睛，“怎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船只平稳地顺流而下，长涯忽然道：“巨剑门，没有你说的那样大的湖，那里常年积雪，一年四季都那么冷，听起来也没有你们那样有趣。”

　　“嗯，以后等战事结束了，你可以来药王谷做客，我带你坐船。”

　　“好。”

　　片刻悠然已经是奢侈，事实上城里的气氛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城门之外每日击鼓，将士呼喝之声气势宏发，震天动地，沉沉的鼓点声传来的时候就仿佛响在人心上似的，城中人来人往，个个敛襟环袖，低眉敛目，高声说话也不敢，太紧张了，生怕惊醒某种不能承受的后果。

　　鱼禅机堂主终于下发命令排兵布阵，此事是绝密，明面上是人员的编排调动，暗地里如何施为不足外道。

　　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即使是白天街上也人迹寥寥，风声拂过都有回响。

　　玉聿几日闭门，终于炼制出为长涯治伤的药丸，世人都知长涯在战场上一往直前，说年少英才，说顶天立地，说前途无量，却不说他在战场上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玉聿只能尽力而为。

　　还有白潇。

　　都是一样的年少英才，应该有人站在后面，解决后顾之忧。

　　玉聿制药完成的那天，走出药房，就见到白潇坐在院中，等了似乎挺久的，见到她，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你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些？”

　　“身体无碍，你不必挂心。几日不见你，一打听你在炼药，不知道何时会出来，我便每日来这里等，终于让我等到了。”

　　阳光微融，这人声音清润，温和地传递某种似是而非的心情，玉聿心里一动，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探就触目惊心，不敢再看。忽然想起那天笛声幽寂，心神都被撩拨起来，月色长空，简直放肆。她敛着眉目，声音镇定：“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白潇笑了，目光灼灼，“你本身，就是我来此处的目的。”

　　果然，果然。有些人就是这么放肆，什么话一定要宣之于口，乱人心情。
　　玉聿并不答话。

　　白潇也不继续，只道：“将军不日便要出兵，有一队人马交到我手上，我马上就要走，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玉聿听见，一怔，后霍然抬头，“走？去多久？”

　　多久？白潇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很快，又笑了起来，“不久的，等胜利了，我就回来了。”

　　玉聿没有错过他的神色，一时间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儿，“那……若是失败了呢？”

　　白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玉聿的心忍不住地往下沉。半晌，她说：“前几日我看你的伤势颇重，这几日我为你炼制了些药丸，你可带在身上，每日服一丸便可。”

　　白潇看着她递过来的精致玉瓶，收下了。

　　院门蓦然被推开，唐月面色终于不再是一贯的冷淡了，她在看见白潇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甚至隐隐有了一种绝望。

　　“玉聿！”她三笔并两步地走过来，上下看了玉聿好几眼，“你……”

　　“怎么了？”

　　“……没怎么，他来干什么？”

　　“他要走了，来和我告别。”

　　“走？对，他要走了，长涯也要走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听到这一句，白潇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唐月显然有些混乱，说话逻辑并不分明，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玉聿看着她，心里基本确定唐月肯定知道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却没告诉她，或许这件事情还和白潇有关。她眉目不动，笑了笑，“好，我去找他。”

　　玉聿对白潇点了点头，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走过的时候，白潇叫住了她：“等我回来，好不好？”

　　玉聿脚步顿了顿，转过身去时看的却不是白潇，而是一旁呆呆看着她的唐月。

　　没有人说话，四下静谧，院外隐约可闻巡逻的脚步声，有什么事情隐匿在阳光之下，悄然蔓延，谁也不知道。她捏紧了袖中的锦囊，说：“好，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