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2、第二百二十六章,美洲往事 ...

  •   前一天夜晚,乌乔奥哈在梦中隐约看见了老人的身影。当时的夜是那么的黑,在这片陌生土地的荒原之中,只有圆月和繁星的光芒。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遥远的地平线上,老人伫立在月下,一手指向他,口中念念有词,但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记得老人曾经有一根拐杖,上面挂满了骨头、树枝和羽毛组成的护身符,但当时他却没看见拐杖。老人只靠细细的双腿站立。
      这是个不详的噩梦。
      他醒来之后跪在原地,双手握住挂在胸前的银色十字项链,对着上面的小人,白人信奉的神,喃喃自语说了许多话。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开始信奉白人的神了。在先前的农庄中,白人的祭司送给他这条项链,赞许他的虔诚。这一次逃跑的时候他甚至特意将项链偷了回来,如此虔诚信奉,只为求现在保佑回报。
      今天,农庄的人骑着马,追上了他。
      小时候,乌乔奥哈就是村里跑得最快的。成年的他双腿肌肉依然健壮有力,并未因为在现在这个农庄工作数月,度过数月穷困饥饿的生活和虐待而消瘦。所以即便背负着一个瘦小的孩童,在这片荒原上奔跑了两天两夜,他也不曾疲惫力竭。
      两天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成功带着自己的女儿逃离了那个恐怖的农庄。逃离了被奴役的生活,逃离了庄主和看守的鞭子和木棍,逃离了无休无止的农活。背着女儿,带着偷来的食物和钱财,一路向东,试图穿过荒原抵达海岸。因为他记得载自己来到这里的船是一直往日落方向航行的,上岸后载自己到以前那个农庄的马车也是一直向西边行驶。所以只要自己向东走,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就一定能走回到海边,遇到一艘大船,也许那样就有机会永远离开这片陌生的土地。如果那个阿肯族的女人能带着妹妹成功逃离,那么同样的事情他也一定能做到。
      逃跑,一直都在逃跑。
      少年时的他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逃离村子,结果被另一个部落抓住当了奴隶,被带到海边市场售卖。白皮肤的威斯克斯买下了他,对他说他自由了,问他以后选择什么样的前程。他天真地相信了商人的花言巧语,选择来到这片土地上劳作,结果被卖给了一个农庄,做的活和奴隶并没有什么两样。一年后他再次逃跑,结果被另一个农庄抓住,结果真正成为了没有自由的奴隶。
      其实一直都是奴隶,一直都没有得到过自己应该得到的自由。其实一直都没能离开穷困的家乡,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一片同样一年到头始终潮湿闷热的土地。外面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些白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曾经向往白人,所以才学习白人的语言,信白人的神。白人声称他们有一个博爱伟大的神,但白人自己却做尽了恶劣卑鄙的勾当。
      逃跑,一直都在逃跑。但是今天,现在,在这个日落之后的入夜时分,他还是被追上了。
      身后是未尽的晚霞,眼前东方已经闪烁星光,月升,明亮洁白的圆月。
      “跑啊,黑佬!”
      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伴随着白人兴奋的叫嚷,“跑啊黑佬,继续跑啊!”
      身后传来鞭子挥动清脆的声响。鞭子像是打在他身上一样,让他不由得更快地朝前跑,装着食物和财物的布袋从肩头滑落掉在地上,后背的女儿不住啼哭,银色十字架在身前晃荡。前方,荒原上有一棵枯树,枯死的枝条狰狞着刺向黑夜。
      “跑啊,看你带个小崽子能跑多远!”
      在他的身后,有三匹马追着他。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监工,另一个是前庄主的长子,在父亲死去后继承了农庄。卢布朗少爷平日最爱折磨奴隶取乐,父亲死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拼命奔跑,喘着粗气,眼望着前方的枯树。仿佛那是一个希望,只要跑到了那里就可得救。这是愚蠢的想法,这想法会令他丧命。
      然而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命丧此处。乌乔奥哈从小就跑得很快,但是他跑不过马。他迟早会因为力竭被追赶上的,他到不了海边。
      在靠近枯树的时候,乌乔奥哈力竭了,脚步踉跄,他摔倒在地,于是女儿也从他的背上摔落,滚到了一边。
      身后,三匹马的蹄声靠近,如同雷鸣。
      他倒伏在地,喘息着,汗滴落在泥土中。
      一匹马从他的身边掠过,掀起沙尘,马在他面前转了个弯,侧对着他。马上的人勒动缰绳,马儿嘶鸣。乌乔奥哈抬起头,看见卢布朗少爷那张白皙邪恶的脸居高临下对着他,笑容狰狞。
      另两匹马在他身后停下。
      “继续跑啊,黑佬!”卢布朗少爷对他兴奋地大喊到。白人双手袖子掠起,手臂上满是金色的密密汗毛,白人甩手挥动皮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为什么不跑了,你累了吗?你们黑佬不是很能跑吗?”
      “大人,饶恕我吧!”乌乔奥哈抬起双手交错握在一起,对着马上的人乞求,用他极不标准的白人语言说到,“我不跑了。带我回去吧,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
      “你本来就该努力工作。”
      卢布朗俯低身子,看着他,邪恶地笑,邪恶地揶揄,“怎么,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自由人吗,以为自己是黑佬先生?以为自己会学我们说话,学我们信上帝,就能和我们平起平坐,和我们讨价还价了?”
      “不——不——”
      “当然不了,你个黑佬,你是个奴隶。你是卢布朗家族的奴隶!”
      “是的,是的。大人,我只是一个奴隶,我请您大发慈悲。”乌乔奥哈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自己说,不是,自己不是奴隶,自己是以自由人的身份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威斯克斯许诺过他自由,自己在原来的农庄也是一个自由的农工。但他立刻就将这声音掩盖起来,现在说这个没有一点用,“请您大发慈悲饶恕我的罪行,我——我的女儿,请您看看,这可爱的孩子——”
      他伸手打算去抱躺在地上大声啼哭的孩子,但是马上的人挥手一鞭打中他的手臂,疼得让他缩回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没让你动的时候你不准动!”
      “是,是。”
      “闭嘴!”
      又是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疼痛令他流泪,但是乌乔奥哈不敢再出声。
      面前的人跳下马,身后两人也同样动作。三个人包围着他和啼哭的女婴,俯视他。
      乌乔奥哈跪在原地,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流泪。
      卢布朗少爷笑着,但那双眼中却闪烁邪恶的光芒。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又抬头看向身后耸立的枯树。
      “你们说该怎么处置逃跑的奴隶?”
      他问另外两人,然后在两人回答之前又继续讲出自己的答案,“我说我们把这黑佬吊死在这里怎么样?”
      在那两名看守的笑声中,乌乔奥哈惊恐地抬起头。
      “可是大人——”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朝面前人爬去,爬到对方身前抱着对方的大腿求饶。
      “——我说过闭嘴!”
      卢布朗又给了他一鞭子,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他的动作,“那就这么办,拿绳子把你吊死在这棵树上。”
      “不不,带我——请带我回农庄,我一定拼命干活——求您发发慈悲——”
      “我会把你的尸体带回去,让别的奴隶看看你的下场,回去后再把你吊到门梁上让所有黑佬都能看到。”卢布朗恶狠狠地说到,“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跑。”
      “大人——”
      “闭嘴!”
      这次卢布朗的靴子踢上了他的下巴,让他口中喷出鲜血,乌乔奥哈向后摔倒在地,看见头顶的夜空星光闪烁。
      “把他揍一顿,扒了他的衣服!”
      卢布朗一边命令着,一边从马鞍后扯下绳子,动手开始打结。另外那两人围住乌乔奥哈开始殴打他,搜出他所剩无几的财物,把他身上的衣物剥得只剩贴身的短裤。
      婴儿的啼哭声在此时显得十分微弱。
      “别动十字架。”就在其中一人想把乌乔奥哈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扯下的时候,卢布朗出言制止,恶毒地笑着看着他,“这黑佬如此看重这东西。那就让他戴着下地狱,让他知道,他们这样的畜生根本不配受上帝眷顾。现在把他带过来。”
      “小孩怎么办?”
      其中一人指向躺在地上的女婴。
      “活着带回去。”乌乔奥哈的心中浮现出微弱的希望,但虚假的希望转瞬即逝,“当着其他奴隶的面摔死,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不,不!”
      他无力地挣扎着,口中发出绝望的叫喊,鼻青脸肿,双眼被打得只能眯起两道缝,肋骨、腹部、□□不住地疼痛。挣扎并不能阻止两名监工将他拖到树下。
      卢布朗将打好结的绳索甩过树枝,监工将套索环上他的脖颈。
      “不——”
      最后一声喊叫被收紧的绳结止住,粗糙的绳索摩擦喉咙,乌乔奥哈感到呼吸困难。此时他双脚还踩着地面,但窒息的恐惧已占据大脑。他比先前更加剧烈地挣扎,但挣脱不了监工的臂膀。那两个男人把他的胳膊环到背后逼迫他弯腰。手脚未受束缚,因为他们想看他在半空中继续挣扎。
      乌乔奥哈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躺在地上,手脚在空中乱抓的女婴。他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在生产时就因难产而去世,孩子靠喝家畜的奶才存活至今。他两度带着孩子逃跑,第一次希图给孩子寻找比做苦工更好的未来,然而找到的却是更凄惨的奴役,第二次希图自由,找到的却是死亡。
      很快他就要死了,孩子会比他活得久一些,但也要死了。
      他不想死。
      “最后一个吻。”赤条条的身体,只有十字架还悬挂在胸前。卢布朗手握绳索走到他身边,伸手拿起十字架递到他嘴边按了一下,狞笑着,“最后许个愿。”
      神啊,白人的神啊,求您——
      绳索扯动。乌乔奥哈双脚离地,腾空而起,无法呼吸。他张开口想要喊叫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双手抓着绳结却使不上力,双腿扑腾却什么也踩不到。双耳传来婴儿的哭声和白人的笑声,又渐渐被尖锐的噪鸣完全取代。他在空中旋转,身处高处,远方的景象在眼前不停变化。
      西方的晚霞,东方的星月。
      西方的平原上直直地升起一缕烟,东方隐隐有波光粼粼。
      西方日落余晖之下,一个老人的身影慢慢浮现。
      东方的群星闪烁,如几千几万只眼睛默默看着他,月亮是其中最大最亮的一只眼。
      西方……
      东方……
      旋转着,每次旋转,老人的影子都比先前更大一点,更近一点。他已能够看见老人蜷曲的苍苍白发,满是皱纹的面庞,双眼灰白,两条细得像柴条一样的腿支撑着瘦小身躯。已能够看见老人朝他伸出的手,干枯的皮包骨的手指对着他指点,干瘪的嘴唇开合,口中的牙齿都掉光了,老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
      阿果嬷嬷。
      乌乔奥哈心里想着,他一手徒劳地抓着脖子上的绳圈,另一手伸向老人。
      ——保佑我。

      马匹突然传出惊恐的不同寻常的嘶鸣声,打扰到卢布朗少爷的欣赏。他顺着被吊在空中的人伸出的手朝背后望去,发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的黑皮肤老人。老人站在将尽的晚霞前,远处一缕升腾的浓烟旁,长长的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
      “——哪来的黑老太太?”他不愿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另外两个人听到他的喊叫也回头,他对他们命令,“抓过来!”
      那两个人愣了一下,随即手握棍棒朝着老人走去,从啼哭的婴儿身边经过。
      但刚迈出两步,老人抬起的手便作出一个手势,无名指弯曲,拇指按住,其余三指对着一名监工点了点,口中喃喃念了什么。
      那名监工的裤子上突然窜出蓝色的火焰。
      “啊!”
      监工感觉到腿脚突然发热,低头看见火焰,惊慌地大喊一声,丢到手中的棍棒,抬腿,双手拍打起自己的裤子。但火焰随即窜上了他的手臂,点着了汗毛,也点着了上衣。
      另一名监工惊恐地朝旁边退开。
      “怎么了!”
      卢布朗也叫起来,声音颤抖掩饰不住内心慌乱,“快灭火,快灭火!”
      另一人却不敢上前,反而退得更远。
      此时那监工已经全身被蓝火包围,他不停地扑打着自己的身体,但无济于事。火烧着他的衣服,烧着他的胡须和头发。
      “啊——啊啊——”
      燃烧的监工痛苦地大喊着,全身被火包围,火掩盖住他的身体,一点点吞噬着他,他拼命挣扎,扑打着,倒在地上翻滚,但是火始终不灭。
      空气中传来恐怖的香甜味。
      “别——别慌!”
      卢布朗紧张地大喊,但是自己内心已经发慌。他拽着绳子的手感受到不住的震荡,现在还拽着只是本能僵硬,恐惧的僵硬让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忘了被吊起的逃跑奴隶。
      幽灵火,是幽灵火。但幽灵火怎么会烧着一个人呢?怎么会烧着后无法扑灭呢?
      倒在地上的那名监工,现在只是一团不断翻滚的火苗。他朝着自己的同伴挪动,伸出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手。但另一人却退得更远。
      “啊啊啊——”
      监工痛苦地喊叫,声音嘶哑,火和烟从他的嘴里冒出,也从他的双眼冒出。很快地,衣物被烧光了,皮肉也被烧掉了大半,浓烟升腾,蓝色火焰包裹着一具皮肉残缺的骷髅。
      监工的手落在地上,再也不动弹。
      “——”
      也不再有声响。
      蓝火继续燃烧,侵蚀皮肉,侵蚀骨骼,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
      一团火在地上燃烧,渐渐熄灭,浓浓的黑烟也很快散尽。
      好像从未出现过,不留一点痕迹,但是曾经存在的一个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到另外两人都还未反应过来逃跑。这一切又发生得很慢,燃烧中的人的痛苦挣扎,在场有目共睹。
      另外两人呆愣在原地,看着站在对面的老人。
      “Loup......loup gar——Ahhhh!”
      另一人惊恐地看着老人,颤抖着向后退缩,口中念念有词。但话还未说完,老人伸手又一指,他便同样开始燃烧,开始惨叫。
      卢布朗少爷立刻松开手中绳索,快步朝自己的马跑过去,翻身上马之后挥起鞭子便让马朝东方疾驰。
      背后传来被吊起的奴隶重重摔落在地的声响,传来监工的惨叫声,以及婴儿的啼哭。
      他不回头,握着缰绳,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咬紧牙,双眼圆睁茫然望向前方,不敢回头,靴子重重踢着马腹,令坐骑更快地奔驰。
      风吹动他的头发,如刀一般切割他的脸皮。
      他突然感觉胸腹传来一阵暖意。
      暖意随即变得炽热。
      贴着马背的身体下方,浓烟涌起,被风吹到身后。
      他咬着牙拼命地催促马快跑。
      不管不顾身上被灼烧的疼痛。
      就这样,疾驰的马载着一团蓝色火球朝远方跑去。直到那团火球将要烧的全部烧尽,然后自然熄灭。
      毫发无伤的马感觉背上的重量消失了,也不再有人踢它的腹侧,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无辜的动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低头咀嚼起荒原上稀稀落落的野草。

      乌乔奥哈摔落地面,一时茫然,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监工燃烧着,像先前的另一个人一样翻滚挣扎,最后被蓝火吞噬殆尽。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要呼吸,拼命将手伸进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圈,向上推挤,粗糙的绳索磨破了脖子的皮肉,压得耳朵疼痛,他继续用力去推去扯。
      “啊——”
      终于,他成功地喊出了一声,在昏厥过去之前,将绳圈扯了下来,用力扔到一旁。
      女婴始终啼哭。
      乌乔奥哈在地上爬动着,爬到她的身边,跪着,将她抱在怀中,摇晃着,看着那张幼小的脸挤成一团,张开大嘴喊叫。那一刻他想要哭泣也想要大笑。
      但他只是不住地喘息。
      “呵——呵——”
      喘息着,肺里灌进了自由的空气。
      “呵——呵——呵——”
      他还活着,女孩也还活着。
      一道淡淡的长长的阴影悄然接近,遮在怀中婴儿的脸上。
      哭声停息。
      女婴的嘴合上,面容平静,兴许是哭累了吧,现在安静地睡着了,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
      “呵……”
      乌乔奥哈终于微笑起来。
      然后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老人。
      老人离他有一段距离,双腿站立,望着他。
      沉默。
      他也不说话,他脸上的微笑停滞。
      无主的三匹马四处走动,渐渐地远离了这里。西方最后的一点晚霞完全消散。此时周天黑暗,只有繁星和圆月的光芒。
      眼前的老人仿佛只是一团黑影。但是黑影中的那双眼睛,现在却清晰可见,原本的灰翳现在变得湛蓝,明亮如火。
      “……阿果嬷嬷。”
      直到这时,乌乔奥哈跪在地上,怀抱女婴,开口对老人说到。
      老人没有回答,对他伸出手,指着他,就像昨夜梦中一样,就像刚才指着那三人一样。
      他反应过来,回想起往事,惊恐的情绪瞬间笼罩他。
      “阿果嬷嬷……哦,嬷嬷……哦,不,原谅——请原谅我!”
      乌乔奥哈弯下腰,紧紧抱着熟睡的女婴,眼睛看着老人,瞪着双眼,就像刚才对卢布朗乞求一样,现在对着她讨饶,用家乡的语言,“请原谅我对您的不敬,请原谅……原谅我的背叛。”
      老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我始终记得,我记得您对我们的慈爱,对我们的爱护。我记得您为我们疗伤,为我们向神明祈祷,为我们讲述祖先的智慧故事。我也记得我曾经对您的失礼,对您的无礼,对您的伤害,我都记得。”他深深地低着头,如同呓语般讲述,“可是您一直关爱我,一直保护我,在故乡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哦,现在也是如此。阿果嬷嬷,您救了我的性命,您还在保护我。那么请您原谅,原谅我吧,我求您饶恕我的罪过!”
      老人依旧无言,只是用手指着他。
      “我现在知道了,您从来都没有背弃过我。是我背弃了您。”他低着头,将婴儿抱在怀中,深深的弯下腰,额头触碰地面,“是我背弃了同伴,背弃了故乡的神、祖先和精灵。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您一直是对的,您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今天您让我看到了神明赐予您的伟大力量,您杀了那些可恶的白人。我现在改悔了,饶恕我,放过我吧!”
      “……”
      他再次抬起头,看见老人的白发随风飘拂,老人的眼翳冒着蓝光,老人干枯的手指指着他。他闻到老人身上特有的油油的臭味。老人皱巴巴的嘴唇蠕动,他听见从对方喉咙中咕哝出的沙哑声音,听起来不似记忆中的嗓音,毕竟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数月了,乌乔奥哈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眼前的老人了,“丢……掉。”
      他顺着老人的手指,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婴。
      “什么?阿果嬷嬷,您说什么?”乌乔奥哈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望向她。
      “丢掉……那……银子做的……东西……”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指对着他点动。
      他再次低头,这次看的是自己挂在脖子上,在女婴上方摇晃的银制十字项链。
      “是,是!”
      乌乔奥哈激动地说着,一把伸出手抓住项链,紧紧握着,扯动,就像刚才扯动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样,将项链猛地扯下来,“是,对!我听您的,我早该听您的了。我早该丢掉这东西,这白人的神的东西了!它从没保佑过我,白人的神从没保佑过我!白人的神和白人的祭司只会说谎,白人都是恶毒的魔鬼!这是魔鬼的东西!”
      他说完,一把将银项链扔得远远的。银项链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然后便消失在黑夜的荒原中了。
      “好……”老人放下了手,“现在……好多了。”
      “我现在醒悟了。”
      乌乔奥哈又一次如呓语般兴奋地开口,眼睛看着老人,目光中只有虔诚的信仰,虔诚到几乎疯狂的地步,“我现在悔改了,阿果嬷嬷!真的,我再也不信白人的神了。我现在只相信我们的神,只相信我们的传说,我们的祖先!阿果嬷嬷,我们的神才是真的,我看到了,今天您让我看到了神的伟大,神惩罚了白人,保护了我!您原谅我吧,您还活着,所以请您原谅我吧!”
      夜晚的寒风呼啸,吹拂荒原。
      他脸上的狂喜僵硬。
      月光下的老人看起来如同一具站立的尸体。
      “我……不……保护你。”
      从老人的肺中挤出的空气,经过气管令声带振动,随着咽喉鼓动,下巴开合,舌头起伏,口中发出不同的声音组成话语,“我……吃……罪人……的肉。”
      寒颤扫过乌乔奥哈的身体。
      “哦,阿果嬷嬷!”他再次低头,撞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原谅我,原谅我!”
      “我……不是……阿果。”
      从老人的躯体中再次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乌乔奥哈……你……知道……阿果……已经死了。”
      “不不不,您就站在我面前,您现在就站在这。”
      他疯狂地说着,过去的记忆冲撞脑壳。
      梦,这必须是另一场噩梦。
      他现在希望自己依旧被卢布朗少爷吊在树上,现在这一切都是濒死前的噩梦。
      “阿果……已经死了……你杀了阿果……在你……逃走的……时候。”
      老人继续发出声音,“你……从莫奈的农庄……逃走的时候。你想偷……莫奈的钱……你被阿果……发现了……所以你杀了阿果……”
      “不!”
      他痛苦地回忆着。
      回忆。
      他在故乡被作为奴隶卖给威斯克斯,同样被卖给威斯克斯的还有阿果嬷嬷和别的人。他们被声称恢复了自由的身份,选择前程。他们签了契约画了押,卸下了镣铐,得到了一张声称是自由民的身份纸,乘着威斯克斯的船来到这片土地上,被一个叫做莫奈的白人庄主带回农庄。他和别的年轻人种地劳作,阿果嬷嬷则因为年纪太大,靠替莫奈一家编织衣物维生。
      在这片土地上,他知道了什么叫做钱。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奴隶才能不花钱就吃喝。自由的工人是有工钱的,自由的工人也是要花钱的。
      一年之后,他想走了。
      但是他没有钱。
      所以他选择在走之前从莫奈家的柜子里偷钱,他预备用这笔钱到海边贿赂一艘船回乡,他受够了这片土地,受够了所谓自由民的身份。
      但是那天晚上,阿果嬷嬷在屋中织袜子,没有睡着,听到了他进屋的响动,看见了他。
      阿果嬷嬷本能地惊叫。
      于是他也本能地掐住了老人的脖子,看着老人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目渐渐黯淡发灰。
      再次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在荒原上奔跑了,浑身大汗淋漓。他翻遍衣兜和包袱,发现自己没有拿钱。
      在荒原上向东方走了两天之后,他被抓到卢布朗的农庄,这次成为了奴隶。
      “不!”
      乌乔奥哈喊叫着。
      “你……记得……”
      老人发出声音。
      “是,是,我记得,阿果嬷嬷,我记得。”他头颅贴着地面,说着,“我杀了您,可,可我那是一时冲动,被魔鬼附身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知道……因为……你害怕……”
      “是,是,我害怕,我害怕莫奈发现我偷钱!可我没拿钱,我什么也没得到。”
      “杀人……是罪……”
      “不是,不是。”
      “罪!”
      老人的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吼叫声。乌乔奥哈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双眼冒着蓝火,立刻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我是为了……为了我的孩子。”
      他紧紧搂着怀中熟睡的女婴,语无伦次地说,“是孩子,因为孩子我才需要钱,有了孩子我的钱不够养她。她母亲死了,我一个人,我没法养她,我需要钱,我想走,想回故乡。哦,故乡,我要回去故乡,我不要待在这,这是什么地方啊,白皮肤的威斯克斯把我带到这干什么啊?”
      “罪!”
      “不,不!”
      乌乔奥哈再次抬起头,绝望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挣扎着辩解,“您不是没死吗,阿果嬷嬷?您不是站在我面前吗?”
      “阿果死了……我……不是阿果……”
      老人站着,声音从其口中传出,伴随着蓝色的火。蓝火在老人的眼和口中燃烧。老人的头颅昂起,他在蓝火的映照下清楚地看见了老人脖子两侧数道深深的凹陷,“阿果死了……我……穿着……她的皮……站在这……要你看见……你的罪。”
      “不,不不!”
      乌乔奥哈跪在原地,因为恐惧已经无法再动弹,“那你——你是谁?你是谁啊!神啊!是神吗?是祖先吗?求求你饶恕我!我信你,我现在信你了!”
      “不要……信我……我不是……你的……谁的神……我不要你信……我要你怕。”
      “那么我怕你!”
      “我要你死。”
      “不,不!”
      乌乔奥哈颤颤巍巍地喊到,“你是谁?你是谁啊?你……你如果不是神,凭什么杀我?魔鬼!你是魔鬼!”
      “不……”
      “那你凭什么杀我!我杀了阿果嬷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反抗意识。
      “阿果……画了押……威斯克斯……要杀了她的人……死。”披着老人皮囊的生物说,“你……画了押……杀了人……威斯克斯……要你死。”
      “白皮肤的威斯克斯!”
      乌乔奥哈惊叫一声,愣愣地看着对方,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想到了什么,“你是谁!”
      “让你……看。”
      那生物说着,令早已死去的老人尸体眼口冒出更加猛烈的蓝火。尸体抬起头,蓝火在黑暗星空下升腾。
      然后尸体的细腿弯折了,瘦小身躯如同一个装满了土豆的麻袋倒在土地上。
      它从尸体中钻出来。
      伴随着刺鼻的腥臭味,黑色的巨犬站在乌乔奥哈面前,浑身冒着浓密的黑烟,双眼和张开的巨口中蓝火喷涌,口中不停地淌着涎水,涎水滴落土地,也在烧。
      老人的尸体也在烧,就像刚才那三个人一样,被火焰和黑烟吞没。乌乔奥哈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黑狗站在圆月的光芒下。
      野兽不会说话。
      喉咙中一刻不停地发出低吼喘息。
      “不,不,不!”
      乌乔奥哈向后倒去,双腿蹬地在地上挪动,试图远离黑狗,那可怕的黑狗,船上的黑狗,和红衣小孩形影不离却从未同时出现的黑狗。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
      女婴此时却依旧熟睡,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幼儿的心灵不知罪为何物。
      “不!”
      乌乔奥哈现在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噜——”
      巨大的黑狗合起尖锐的牙齿,翻着嘴唇,低低吼叫一声回应。
      “不!”
      “噜——”
      它朝着不住后退的人迈出脚步,前脚爪踩在自己滴落的一滩燃烧的涎水上。
      “不,不,不!”
      乌乔奥哈急切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传来一阵结实的疼痛,他现在背靠枯树,再无退路。
      黑狗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冒火的眼睛看着他。
      “不——不——孩子!”
      他终于找回些理智,举起手中的女婴,“我的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饶恕我吧!放过我吧!我杀了阿果嬷嬷,是为了——为了我的孩子,都是为了她!”
      “噜——”
      黑狗伸出爪子,拍到乌乔奥哈的手臂上,将女婴打落到一旁。女婴在摔落时轻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被惊醒。
      乌乔奥哈的手臂上出现三道深深的血痕。
      “不!”
      他附身想去重新将孩子抱起,但是黑狗已经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喉咙,咬破了气管,于是将他最后未能发出的喊叫止住。乌乔奥哈挣扎着,反抗着,试图用双手去抓,用双脚去踢,拼尽全力和黑狗搏斗,但是他的四肢踢打在那黑色的健硕躯体上,没有任何作用。
      黑狗两只前爪按住他的肩膀,甩动脖子,撕开他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喷涌。
      “——喀啊啊啊——”
      他发出短促的喑哑的喊叫,一只手高伸向夜空,对着头顶的圆月抓了一把,然后便垂落。
      黑狗伸出舌头,贪婪地啜饮从他的脖子喷出的滚烫血液,令伤口周遭燃烧起来。粗糙的舌头摩擦在皮肤上,它畅饮腥咸的血。
      当血变凉,即将流尽的时候。它的爪子在乌乔奥哈的身体上刨动,破开他的肚皮,将头埋进去啃他还温热的内脏。
      乌乔奥哈自然早已死去,他的头歪向孩子那一边,空洞的目光望着孩子。
      婴儿依旧熟睡。
      黑狗将他的身体内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开始吃他的肉。先吃了结实有力的双腿,再吃他的双臂和腰背,一根根咀嚼手指,再用舌头舔干净肋骨间的肉排碎末。
      它将脖子咬断,让头颅掉落在树下,吃掉了乌乔奥哈的双眼、舌头、鼻子、两腮和耳朵。接着将那颗头含在口中用力压碎,品尝鲜美的脑子。

      这是丰盛的一餐。
      黑狗吃饱了,俯卧在树下的血迹和散乱的残骸中,沐浴在圆月的光芒中,啃着乌乔奥哈的大腿骨,回味着罪人血肉的甘美,想着。
      这一次,它可以在原地休息一段时间,不用像以往那样迅速离开现场,以免被察觉罪人失踪赶来寻找的人发现。这次不会有人前来打扰它,那农庄已被它的火烧成了白地,农庄里的奴隶都忙着四散逃命,那些看守则是它的前一顿饭。
      这是很丰盛的一餐。它想,但是不够丰盛,还不够。这个男人是罪人,犯了杀人的罪,因为贪婪杀人,这很邪恶。但是男人的肉中有杂质,令食物变了味,让它感到不满意。
      它总是无法满意。
      它吃过纯粹的坏种,那种恶到了极点的人,吃过很多很多。但他们的罪恶虽然纯粹,但太简单,太苍白。它吃下第一口便已品尝到全部,剩余的不过是普通血肉而已,再多咬三四口就觉得无趣了。
      至于像这个男人一样的,虽然份量足够,能让自己吃饱,全部吃完,却或多或少掺入杂质,让食物变味。并且像这样的猎物很难遇见。在本文中,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吃到。
      都要怪女人。
      黑狗想着,口中用力将腿骨咬成两半,骨髓流到它的口中。
      女人在给它和同伴准备食材的时候有一种坏习惯。
      女人会写恶人,纯粹的坏种,但只有只言片语,只是简单地写这个人如何如何坏,做过什么坏事,最多让其骂上两句脏话,示范几件恶行,仅此而已。没有心理活动,没有成长经历,对剧情推动也没有任何作用。概括地说,无足轻重的龙套角色。
      可如果女人详细地去写一个恶人的时候,详细去揣测其内心,代入其身份,给予其重要剧情的时候,出于同理共情的心态,又让这个恶人变得太过复杂,在恶中又夹杂出了许多无关的情感,无关的善良,让恶人不那么恶。并且数量很少,太少了,能够得到详细描写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就这寥寥数人,女人还因为投入太多情感不舍得丢弃,而不允许它和同伴食用。
      她不是一个好作者。
      黑狗思考,她不懂得该如何书写饱满的、重要的、纯粹的反派。她不够善良,无法创造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也不够冷漠,无法创造一个能让自己吃饱饭的世界。她的肉也有很多杂质。
      它吸食着骨髓,忍受其中令它感到反胃的那善意杂质,目光瞥向树根一旁的女婴。乌乔奥哈的杂质来源。
      女婴依旧在熟睡,赤身躺在黑夜中。
      幼儿的心灵不知罪为何物,所以她是无辜的。它不能吃了她,那女人不允许。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从现实角度来说,婴儿的肉很细嫩,很香,婴儿的骨头也很软,嚼在嘴里口感清脆——
      ——那女人不允许。
      黑狗松开空空的腿骨,低头趴在地上。
      不允许的人太多了。重要的角色,未成年的角色,正面形象角色,没到退场时候的角色,没打算以这种方式退场的角色……太多不能食用的肉。令它和同伴垂涎欲滴,却无法品尝的肉。
      有一个人的肉,它很想吃。
      虽然那个人是无辜的,是善良的,肉中几乎全是杂质,很恶心,但它依旧想吃。
      因为那是一段过往的仇恨,仇恨是一种浓厚的关系连接,几乎仅次于爱,涉及性命的深仇大恨更加浓厚,历时久远也令其风味增添,而女人特别喜欢旧事重提——她管这叫前后呼应。
      那个人很重要,不是普通的过场龙套,也不是像乌乔奥哈这样的支线人物。那个人是个重要的角色,是文章的主角。因此,女人屡次阻止它和同伴在文中的行动:那人负伤在大阪的时候,那人到京都的时候,那人从京都返回大阪的时候,那人从大阪返回京都的时候,以及现在又从京都返回大阪的时候。来来去去,荒郊野外的路上那么多机会,然而那女人就是没让它也没让同伴出现过一次。
      所以同伴只能在大阪猎杀街头流氓,而它则只能在海地按威斯克斯的契约吃违约的殖民者。当然没签约的坏种它也不会置若罔闻,比如卢布朗;犯了罪的奴隶和自由民的肉它也乐意品尝,比如乌乔奥哈。
      但这些杂碎料,吃再多也满足不了它的欲望。
      它对这种剧情编排很不满意。它想吃那个人,同伴也想吃那个人。
      (会有机会的)
      ……女人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同时告诉它和同伴,会有机会的,留她们到现在,屡屡旁敲侧击的提起,就是说明会有机会的——女人的心里藏不住事,总会把未来的编排说出来。
      然而想着吃不到嘴的肉,这令它更加觉得煎熬。
      婴儿在它的身边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入夜后周遭而起的凉意了。它在女人的命令下朝婴儿靠近了一些,用皮毛和蓝火围绕住女婴,为其提供温暖。黑狗头枕着前爪,睁着冒火的双眼看着女婴,冒火的涎水滴落在爪子上,滴落在其父的血迹和残骸中。心想,那女人对这女婴的未来会作何安排?想着,它睡着了。

      天还未完全亮的时候,在离枯树约四十二里,离曾经存在的卢布朗农庄约十五里,莫奈农庄的农工舍屋之处。以自由民身份在此务农的艾欣杜杜起床比别人都早,昨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自己早已夭折的孩子,巨大的悲伤令她再难合拢双眼,只能躺在床上等待天明,用劳作来麻痹精神。她记得阿果嬷嬷生前曾经告诉过她,孩子的灵魂会飘回故乡与祖先同在,但她现在已经不相信这番劝解的话语了。
      艾欣杜杜安静地推开房门,来到院中洗脸的时候看见了卧在院子里的黑狗,顿时感到恐惧。但黑狗没有像以往在船上那样恐吓她,只是站起身后退几步,让她看见它用身体庇护的东西。她看到那个熟睡婴儿的时候,便什么也不顾地冲上去将其抱在怀中,流着泪用曾经给自己孩子起的姓名呼唤她。
      艾欣杜杜没有察觉到黑狗的离去。
      太阳升起之前,黑狗的身形融化成一团冒着黑烟的蓝火,渗入土地之中,不留痕迹。向下,再向下,黑烟穿过土壤,穿过溶洞与暗河,穿过岩层和岩浆,一直向下。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它一直向下方而去,预备穿过几乎整个地球从另一端破出——又在剧透——昨天晚上,它在梦中已经得到了女人的指示也收到了同伴的呼唤,它在享用美食的路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2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美洲往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