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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第二百二十七章,保持沉默 ...

  •   八月二十一日的傍晚。酉时,曲秋茗收到了每日照例的报平安。唐青鸾告诉她,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会去参加婚礼,希望能见到一些重要人物,探听到一些消息。至于什么消息?唐青鸾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
      曲秋茗把铜板举在下巴前面,未开口,在心里默想着回答。还是那老一套的说辞,她告诉对方不用刻意去追求线索,不需要那样,唐青鸾只要留在京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被出云介怀疑就可以了,别的事情不需要对方来做。她自己正在收集证据。
      放松一点。曲秋茗在心里想着,就像寻常做客吃饭那样就可以了,吃好喝好。
      她想到这就想到这句话不该向对方说。但是想法已经通过钱币传递出去,曲秋茗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唐青鸾没有应答。
      就这样吧。没别的要说的了,曲秋茗放下钱币,结束了这一次简短的例行对话。
      “啧。”
      她一边走着,一边不满地看向手中的铜板,所谓信物,所谓血的作用。千里传音这个功能好用倒是特别好用,不用开口就能传信在某些不方便开口的情况下也很方便。但是有的时候,就像刚才那种时候,她心里想的直接传到了对方的心里。
      想到又不说,这中间要经过三个步骤。
      首先是想到。
      然后是想到不说。
      最后是不说。
      现实中和人面对面交流,彼此对内心所想一无所知,也没有所谓信物用以探查。那么不想说就不说,保持沉默,很简单的道理。但在血的作用下,第二步和第三步被跳过,内心想法直接为对方所知。你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却没法控制你自己的脑子,这就很难办了。
      “……什么吃好喝好啊,她能吃好喝好吗?”
      曲秋茗一边攥着手里结串的两枚铜板,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还在回味刚才的……失言?那能叫失言吗?总不能要求自己想都不要想吧,不要想也是一个想法啊,“那女的又在整我呢,害我对唐青鸾说——不对,害我对唐青鸾想——也不对,害我让唐青鸾知道了我的想法。搞得我们两个人现在都不愉快了。”
      她等待脑子里传来女人的回应。没有回应,但是曲秋茗知道女人能听见自己的话能知道自己的想法,什么都知道,但不回应,不让她知道在想什么。哼,这也是血的作用呐。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让自己知道,让自己站在台上唱戏,却连戏本都不让自己看,真够恶心的。
      铜板还是没有回应。
      等这事结束就扔了吧,或者还给唐青鸾。曲秋茗看了一眼手中的两枚铜板,想着。血的作用,她利用完就不想再和其再多沾一点关系。她没兴趣探查别人的想法,更没兴趣让别人探查自己的想法。
      有些话不说为好。
      “……”
      曲秋茗抬眼看向一边。她现在身处难波的港口,黄昏傍晚,港口满是船只,空气中充斥海水的咸味。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船安静地停泊着,随波浪摇晃起伏。难波这一处港口有数道码头,也就是向海面延伸而出的长堤。那些远洋的大帆船通常是沿码头侧向停泊成列,船体一侧对着码头,另一侧对着海。有数根缆绳从船的甲板上伸出系到码头的立柱上,另外还有数根绳连到远处没入海面下,同样没入海面的是锚索。
      大帆船在驶入港口的时候通常采取如下做法:水手乘小船牵着缆绳到码头将绳拴上立柱,船上人通过拉绳让船靠岸。同时,船在靠岸之前会在海面上抛锚,锚上连接着另外数根缆绳,锚索随着靠岸渐渐放长。这样,码头、船、落锚处连接成三点一线,船被两个方向的力固定住。
      等到船出海的时候,岸上的缆绳解开,船上的水手拉海面上的绳,收起锚索,让船被牵引到落锚点,远离港口来到海上,趁着潮水和顺风扬帆起航。
      这些看似杂乱实则有序,每一根都必不可少的缆绳摇晃着,它们控制住船的运动。曲秋茗想到,在自己和这世界的所有人身上,也有一根根看不见的缆绳和锚索,也在控制人的运动。在斩断所有束缚的绳索之后,人会是怎样的?
      若是船没有缆绳,要么会撞上码头破损,要么会随着潮水漂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所以人又会怎样?
      她望向码头上,那停泊的一艘艘帆船中,舷边漆黑或红的四艘船。
      拉谢、帕拉斯、友弟德以及不知名的那艘船。
      ……有些话不说为好。曲秋茗心想,保持沉默,很简单的道理。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心里再多想法也别说出口,别让人知晓。
      她想着,继续走自己的路。她没靠近那四艘船。
      以后再说吧,或许。
      现在她要解决眼前的困境。
      即将带自己回明国的那艘帆船“北海”号,停泊在较远处的另一个码头上,这是曲秋茗今天要拜访的船只。她沿梯板登上船,船长萨柳正在甲板上和红发女人罗宾聊天,手里拿着一个杯子,曲秋茗不用怀疑就确信里面是难喝的劣质烈酒。她朝她们走去。
      “来了?”
      “来了。”这种打招呼像明知故问的废话,她心里想但是嘴上当然不说。
      “我之前跟你讲过我还要再找人帮手,对吧?”
      萨柳朝船尾楼歪歪头,“我找了三个人,现在都来了。去看看,大家商量一下行动计划。”
      “嗯。”
      曲秋茗一番盘算,一共六个人,每人四枚金币,总计二十四枚,除了出云介给的十九枚金币之外,自己还需再出五枚。随身的钱差不多够吧,她感觉有点肉疼。她现在觉得自己当时应该讨价还价一番。
      “你留下,有人来就说我不在。”
      萨柳对罗宾吩咐到,然后让曲秋茗跟着去往船尾的舱房。

      冈田片折倚靠在船舷边,金色的夕阳在身后照耀,晚风吹拂,她默默地望着码头上那个熟悉的人影登上北海号。她知道曲秋茗会和萨柳那些人商量什么。行动的目标有两个,分别是帕拉斯的枪炮和友弟德的文件。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她虽然不知具体时间,也不知具体经过,但内心直觉告诉她,很快就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
      她该做什么呢?这些天来,她又做了些什么呢?每日只是在睡觉,睡到下午才起来,偶尔有水手喝多了或者染病了要她开药,除此之外无事可做。关于血的测试,她自然早已不再去想,今天她已经烧掉了那本笔记。
      她要做什么呢?还可以做什么呢?曲秋茗没有再来找她,问她任何事,也许是已经不需要了,也许是不想再看见她了。她明白少女的用意,知道对方是有意让自己置身事外。她也明白,在这件事上,自己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不也是一直在躲避卡罗尔吗?
      冈田片折发觉自己身处一种两难的处境中。一方面是对曲秋茗的愧疚,一方面是对卡罗尔的关心。一方面是公义,一方面是私心,一方面是友谊一方面是爱情,她被夹在中间无所适从。她在这两边都欠了债。当她参与卡罗尔的生意时,她欠了曲秋茗的;当她参与曲秋茗的计划时,又欠了卡罗尔的。这些债务时时萦绕她的内心,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动弹不得。有时候她想应该为这一个人做些事,有时候她又想应该对那一个人说些话。可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还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置身事外。
      平衡是脆弱的,两端等重,只要在其中一方稍稍施加一点点力就会打破平衡的局面。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才能让平衡维持地稍微更长久一些。但早晚有一天会倾斜,因为一点震动,因为一阵风,因为一粒沙。
      现在天平已经开始摇晃了,最终一定会倾斜。倾斜才是常态,平衡是虚假的瞬间。冈田片折意识到,曾经的友谊和曾经的爱情现在都已经改变了,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过去就是那虚假的平衡瞬间,即将结束。
      等到结束之后,一切都会怎样呢?自己会怎样呢?未来会如何?
      冈田片折听到身边传来脚步声,转身望向一旁,看见卡罗尔走上甲板。夕阳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此时没戴眼罩也没戴那副墨镜,像夕阳一样红红的一双眼望着她,神情有些失落。冈田片折别开目光没敢注视那双眼睛太久,她觉得那双眼能够看穿自己的内心。
      “你吃过晚饭了吗?”
      卡罗尔握着探路的手杖,踱步靠近,开口问冈田片折。
      冈田片折摇了摇头。
      “那回友弟德吃饭吧,和我一起。”对面人更加靠近,声音很轻很细,“吃完饭你帮我烫头发,我觉得新长出的头发又开始打卷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额角一绺浅黄色的波浪卷发中拨弄,眼神飘忽的模样让她内心颤动。
      冈田片折点头。
      对面人轻轻笑了。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冈田片折身处友弟德号上她的候诊室,她很久没踏足这里了。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镜子前面的椅子上,散发垂在脑后,红眼睛望着镜子中的她,她则站在椅子后低头躲避目光,专心地用一把烘热的铁夹将对方的卷发捋直。室内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药水味。
      “也不是太卷。”
      冈田片折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你不要烫得太频繁了,会伤到头发的。”
      “嗯。”
      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享受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湿漉漉的发丝间穿梭的触感。
      “我觉得卷卷的也很好看,阿库玛的卷发就很漂亮,又浓又密。”
      “那适合她但不适合我。我不喜欢自己头发卷成那个样子,堆在头上像……像一团羊毛,那显得头大。”
      “你怎样我都喜欢。”
      她说,努力地尝试微笑。
      “嗯,但不是怎样我都自己喜欢。”
      卡罗尔看着她,通过镜子。
      “是啊。”
      她抬眼望了一下镜子,说。
      卡罗尔依旧看着她,镜中的表情让她不明所以。
      “怎么?”
      “没什么,我在想……如果我有一个日本名字,那会叫什么?”
      “奇怪的问题。”冈田片折轻声用日语说到,“かる……花留……三坂花留。”
      “听起来就和现在的名字差不多。”
      “音译如此,或者你想要个意译的?”
      “那又是什么呢?”
      “我知道‘卡罗尔’的意思,‘威斯克斯’是什么意思?”
      “Weskers,as Wiscard in French,wise and hard.”
      “那么,慧本颂。A song of wisedom and sincerity.”
      “哦。”红眼转了转,“如果是明国的名字呢?你会叫我什么?”
      “……魏雅若。”
      “那又有什么含义?”
      “你好烦啊。”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微笑。
      “你的教名是什么呢?你从没对我说过。”
      “你也从没问过我。”冈田片折回答,“艾林。”
      “Irene Okada,Okada Takari.”
      卡罗尔轻声呼唤,望着她的脸,“好听的名字。”
      冈田片折手中的铁夹梳过眼前人的头发,顺着向下捋,松开后,头发带着弹性向回收,呈波浪状弯曲。卡罗尔的头发无法完全捋直,但烫过后不像之前那么卷曲了,冈田片折承认这确实更好看一些。
      这也是一种平衡……烫过的头发也是暂时的假象。如果不烫就会恢复本来面貌,如果烫得太频繁会损伤发质干枯脆弱。这也是虚假的瞬间。
      想到这,她脸上的笑容黯淡了,微笑也是虚假的瞬间吗?此时的幸福也是吗?
      镜中的双眼没有放过她的表情变化。
      可是卡罗尔没有说话。
      “好了,怎么样?”她说着,放下铁夹,用梳子将头发梳理好,双手托住卡罗尔的两腮,将其头颅摆正,望着镜子中的人。
      “很好看。”
      卡罗尔回答,望着镜子中的她。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
      良久,沉默。
      她的手按在面前人的腮边,没有松开。
      “有事要和你说。”
      终于还是卡罗尔·威斯克斯开口,“明天,你收拾一下在那艘船上的东西,回来住吧。我要安排人去那里了。船队很快就要出发。”
      “什么时候?”
      她问。
      “三天之后的早上。”
      三天之后,那就是二十四日。她想。
      “已经决定了吗?”
      “已经决定了,我明天要告知另外两艘船,让他们通知水手。”
      “船僮呢?”
      她问。
      “不知道,找不到人。但我不能再等她了。”卡罗尔叹了口气,手指点着椅子扶手,“一个月没有消息,无故离岗,她的合同还没到期呢。我得写封信告诉苏女士这件事。她最好能把那小孩找回来,或者另外派个更可靠的人给我。”
      “……我听说城里有一些失踪事件,有一些暴徒流氓下落不明,也许是她做的,那就说明她还在城里。”
      “是啊是啊,也许吧,但不管在哪,找不到人就没用。如果她还想干这份活,最好在这三天之内出现,否则就永别了。虽然如此,如果出航之后她突然从哪个角落跑出来或者在沿途哪个港口突然上船,我也不觉得意外。”
      血的作用。
      冈田片折心想。
      “但如果开船的时候她不在,那艘船由谁指挥呢?”
      “我会另外派人去。”
      “……我去吧。”
      她说。
      “不行。”
      镜中的人抬眼,红眼睛望向她,表情阴沉,“你说什么呢,你去了我怎么办?海上航行数月,船与船之间没有往来。直到抵达下一个港口之前我都见不到你啊。”
      “……”
      冈田片折双手按着卡罗尔的脸颊,没说话。
      “不行。”
      卡罗尔·威斯克斯又重复一遍,命令,“你要回来,从明天开始你要回到我身边。”
      “我……”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眼前人一定感知到了。冈田片折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还不想回来。”
      为什么?
      她等待对方询问这个问题。
      如果问了要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吗,还是用一个表面的理由敷衍?
      “……”
      但是对方没有问,只是看着她,用血红的双眼。冈田片折不知镜中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镜中人是否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通过镜子,两双眼睛互相注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离开日本之后,我计划在印度买入香料装到那艘船上。船不能一直空着,太浪费了。离开印度之后绕好望角去地中海,去葡萄牙、法国和意大利绕一圈,再回英格兰。然后就是另一轮环球行了,西非、美洲、亚洲。下一次再来这里应该是三年之后吧。”
      卡罗尔望着她的眼睛,开口,说的却是与方才无关的另一个话题,“在我们去过的这些地方中,你最喜欢的是哪里?”
      “我最喜欢非洲。”
      她回答。
      “……我喜欢美洲。”
      卡罗尔说。
      冈田片折略微移动手,摸了摸卡罗尔垂散的头发,已经快干了,波浪卷的浅黄色头发摸在手里凉凉的滑滑的,带着药水残存的香味,很好。
      镜中人抬起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手指触碰她手腕外侧突起的骨头。通过镜子,卡罗尔·威斯克斯用红色的双眼看着她,轻轻微笑。
      “今晚你别走吧,留下来。至少今晚如此。”
      “嗯。”
      冈田片折轻轻点头。

      夜晚。
      在友弟德船上,船长的船舱中,在房间里的那架木床上,被毯和床褥的包裹之间,冈田片折侧卧着,卡罗尔从她的身后抱着她,双手按着她的小腹,肌肤贴着她的后背,双腿与她的双腿交叠,嘴唇吻着她肩膀,温和的呼吸气息一阵阵地落在她的脖颈上,撩动发丝。
      冈田片折睁着眼睛,注视窗帘,窗外月光明亮。
      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
      躯体依旧炽热,脸颊依旧发烫。她眼中还含着泪。
      回想着,这久违的亲密接触。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多久了?
      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彼此互相面对,目光注视,肌肤紧密贴合,手指上下移动,汗水交融,感受彼此的心跳,彼此的体温,她的脸埋入金色的卷曲长发中,她感受对方的吻落在自己的顺直黑发上。彼此依偎,缠绕,喘息,从最开始的含蓄,到忘情的癫狂,再到现在的平静。
      整个过程中不再有话说。
      冈田片折始终保持沉默。
      她害怕在这时只要自己开口,就会将所有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全部倾吐。
      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始终保持沉默。
      只要开口询问,就会得到所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答案。
      不要说,也不要问。
      虽然心照不宣,虽然眼神已经将一切思绪互相传递。虽然在不着一物的坦诚相待中,再无什么秘密可言。但始终,不要说,也不要问。不要让对方知道,不要让自己知道。假装一切如故,一切正常,假装看不见眼前的危机,看不见两人的间隙。不要破坏这久违的,短暂的,脆弱的,虚假的平衡瞬间。
      请始终保持沉默。
      至少今晚如此。
      冈田片折木讷讷地望着窗帘上映照的月光,听着海浪的声音,感受始终不停的船只摇晃起伏。她眼中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
      她伸手,轻轻触碰环在身前的手臂,没有得到回应,身后的呼吸平稳。她轻轻握住按着自己小腹的手,将其移开,身体翻动,抬腿,起身,坐起。
      回头,看向身后的人,浅黄色的卷曲长发下是一张平静的面容。黑暗中,卡罗尔·威斯克斯的双眼闭合,看起来是入睡的模样。
      冈田片折盯着那张脸。她微笑,她依然在流泪。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保持沉默,不要吵醒熟睡的爱人,不要破坏那个虚假的梦。
      她站起身,替卡罗尔盖上被子,想吻但是没有吻。冈田片折从地板上拾起自己的衣物,从床头柜拿起自己的木制十字项链,穿戴上,轻轻地走到房门前,离开,将门合上。
      海浪依旧,船的摇晃依旧,窗外的月光也是依旧。

      许久沉静,直到黑暗中响起打火石的声音,迸出一阵火花,摆放在床头的蜡烛点燃,烛火映照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床边,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浅黄色的卷发垂散,她将烛台握在手中。
      面无表情,同样苍白的双唇抿成一道直线。
      房间中只有她自己,她不说话。
      她站起,在自己的舱房中站立。这里是她的房间,船长的房间。她在这休息也在这工作。
      她脚踩地板,在房中走动,经过放了一只手摇铃铛的床头柜,经过平日在海上休息用的另一张吊床,经过放海图的皮箱,经过放钱的铁柜,经过挂在墙上的船只拥有证、航海贸易许可、枪支、各种画作以及一枚女王授与的骑士勋章,经过堆满了纸张的矮桌,最后在衣柜前面停下。
      她打开衣柜,伸手探进去,触摸到内壁的机关扳手,扳下之后,柜里的暗格打开,那里面堆放着一堆文书,一堆金条和珠宝,一本本厚重的书册。在柜子最深处的角落放着一个老旧的用动物骨头和树枝缠绕制成的佩符,刚出生的她被教堂收养时就戴着这个东西。直到现在卡罗尔·威斯克斯也不清楚那是保平安的护符还是诅咒的邪物,她不想知道。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书桌上放下烛台,从柜中取出一沓文书,那是她和那些美洲的农场庄主签订的合同。她一张张翻看,其中有一些合同上画押的血迹已经消失。
      她又取出另一沓文书,也是合同,是和曾经的奴隶签订的。其中也有一些上面的血迹消失了。她记得上周看的时候乌乔奥哈的押还在,现在没了。
      这意味着船僮还在工作,或许是让那条狗代劳。卡罗尔·威斯克斯心想。不管这小孩现在在哪在干什么,希望能在开船之前回来。自从船僮加入以来,运送劳工的生意比原先完善了许多。过去她只能凭不可靠的人品印象去甄选合适的庄主,令劳工重新为奴甚至受虐死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偶尔也有劳工残杀同胞或者庄主这种恶劣事件。现在情况好多了,虽然没有完全避免悲剧但相比过去已经好多了,监督机制是有必要的。
      她又翻看了一沓合同,这是关于武器往来交易的。最上面的一张合同是最新的,这一单生意还未完成,船队的下一站就是去平户运送枪炮。
      这张合同中有一些文字被涂黑了,买主的要求。但是在涂黑的旁边又重新用小字写上了姓名:泷川出云介和伊东玄藩,卖方的备忘录,以免她哪天遗忘。
      这一沓合同中也有一些画押早已消失。
      所以有多少平民死了?
      深夜独自待在这个房间中,卡罗尔·威斯克斯心中想到。即便不考虑平民,自己卖出去的枪炮武器,杀死的军人、战士,夺取的生命又有多少?
      这个问题,刚才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曾经询问过很多次。
      武器的用法由使用武器的人决定。
      她对自己回答。她卖枪给国家,给军队,给盗贼,也卖枪给义军,给侠客,给农夫和樵工。她不像某些商人那样带政事上的动机和站位,她不签独家垄断合同,谁给钱就卖给谁。
      所以,自己是无辜的?所以死去的生命和她并无关联?
      当然不是了。
      但这方面的生意她还会继续做下去。
      卡罗尔·威斯克斯翻看合同。王红叶的那一张在很靠后的位置,押还在,越靠后空白的就越多,这一张还在很难得。她希望这一处押能一直存在。
      她又拿起了一本书册。
      翻看。
      这是她的账本,记录了从出航到现在的所有重要账目。真实的盈亏记录,不是用来应付官员检查的材料。
      这一次航行的净赚不多,每次环球航行都是如此。因为路程长,船只保养和日常物资会耗费更多的金钱。航行结束算总账的时候,她会在账本上写下一些想法和发现的问题,这些问题积累到现在,她觉得有必要解决了。
      首先,运送劳工的船只在离开美洲之后处于空置的状态,这是极大的浪费。所以这次她决定在印度买进香料装船。下一次,她要考虑在美洲进货。她觉得可以和当地的那些庄主谈一谈,购买农庄的货物来填充船只。船僮可能会不喜欢这个主意,但她是船主她说了算,并且船僮以后干不干活还说不定呢。
      其次,在非洲购买奴隶的投入永远都大于到美洲介绍劳工的运费获利。虽然她在日志和外账中说赚了,但她自己知道是亏了。有点头脑细想一番就知道这是亏本的生意,做假账只是自欺欺人,以免别人问她为什么亏本还要做的时候她不好回答。美洲的那些庄主之所以愿意从她这接收自由身份的劳工而不是更好管理的奴隶,除开道德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价格便宜。但奴隶贸易现在也有扩大发展的趋势,未来奴隶的售价会降低,这点优势显得微不足道。
      卡罗尔·威斯克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她猜想她只能通过其余方面的盈利来抵消这部分亏损。船队的盈利很大一部分来源自拉谢的奢饰品和帕拉斯的武器,这两项是重利。下一次航行,她应当要买入更多的枪炮。现今日本各地战事兴盛,她觉得有必要在这个国家发展更多的客户。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想在明国打开市场。也许苏女士可以替她向明国朝廷引荐?她要就此事写信问一问。
      又或许,她应该放弃这亏本的买卖。
      卡罗尔赤身蹲在衣柜前,感受到皮肤上一阵冷战。天气已经转凉了,她干嘛要在半夜不穿衣服在这查账?
      为什么不放弃呢?送那些人去美洲,说是自由民,是劳工,其实和奴隶的待遇没有区别。贫穷的自由一文不值,他们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受苦而已,他们并不领你的情,你也确实没给他们什么情。并且,道貌岸然不知实情的伪君子还把你和奴隶贩子相提并论,不允许你的爱人进教堂,不接受你们的慈善捐款。
      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件事?你的皮肤又不是黑色的,你的头发又不是打成卷堆在头皮上像一堆羊毛样,你又不信那些祖先精灵的说法。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心里问自己。
      她合上账本,看向暗格角落,那骨头和树枝缠绕的东西。
      “因为我还没有丢掉它。”
      她自言自语,说到。
      “我讨厌非洲。”她又对自己说到,“在我去过的那些地方中,我最讨厌的就是非洲了,在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上,人们会因为愚昧和迷信抛弃婴儿。”
      她想到了什么,回头,望见墙壁上一幅幅精美装裱的画作中,一张在白纸上用炭笔画出粗糙线条构造成的人物涂鸦。
      “……我要改变它,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要那样做。不是因为盲目的憎恨,也不是因为自以为是的慈悲,只是因为我想。我想这样做我就要这样做。”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账本、合同重新放回暗格中,将格板盖上。她吹灭蜡烛,重新躺回温暖的被褥之中。
      翻看账本,回溯盘算,规划未来,这些事务令她的头脑现在足够冷静,令她的心绪平静,令她注意力转移,不会想冈田片折现在在做什么以后又要做什么,不会问那些她自己也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红色的双眼渐渐合上,现在她真的睡着了。

      夜晚的风从陆地吹向海洋,冈田片折感到阵阵寒意,眼角的泪痕被风吹干,吹得皮肤起皱。
      她沿着码头走到北海号前——卡罗尔管这艘船叫贝加尔号,看到罗宾站在甲板上,靠着舷壁。她踏着梯板走上去。
      “你来这干什么,向日葵?”
      罗宾看到她,站直身,挡在她和船尾舱房之间。
      冈田片折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船尾楼。她的黑发被风吹起,在她眼前拂动。
      “说话。”
      罗宾不耐烦地看着她。
      “……我找曲小姐。”
      “谁?”
      “曲秋茗。”她说出这个名字,“和你们交接,要你们送货到明国的那个少女。”
      “哦。”
      罗宾回答,“你们认识?嗯,当然了,货是从你们那买来的嘛。”
      “对,我要找她。”
      “那到这来干什么?你去她住的地方找啊。”
      “她不在这吗?”
      冈田片折问。
      “不在,谁会在晚上到这来?”红发女人翻给她一个白眼。
      “……好。”
      她点点头,说,“那请你转告她,我们的船队二十四日早上要走了。前一天晚上,水手照例会在岸上的酒馆开联欢会。我会去,希望她到时候也会去。”
      “我没兴趣替你传话,你自己和她说。”罗宾抬手朝栏杆外挥了一下,意思是赶她走。
      冈田片折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有病。”
      她装作没听到身后人的咒骂。
      冈田片折重新走上码头,在黑夜的寒风中沿来路返回。
      说了。
      还是说了。
      她走着,想着。回到船队所在的码头,走到友弟德船前,抬眼望着依旧漆黑的窗户。
      刚刚才从床上下来,转身就去另一个地方,把不该说的话说了,这算什么?
      冈田片折想着,感觉眼睛又发酸了。但风在眼泪淌下之前就已将其吹干。
      要回去吗?
      若无其事地回去,回到背叛的爱人身边,仿佛一切正常,保持沉默,继续维持平衡的假象?
      她迈步,经过友弟德,继续向前走。
      黑夜的圆月月光下,那艘黑漆漆的大船,冈田片折沿着梯板走上去,脚步沉重,踏上甲板。
      这一艘船在停泊时无人看守。所以一如既往地,只有自己在这里。
      ……
      冈田片折看见坐在甲板边上,背靠舷壁的一个人影,她脚步停下。
      月光下,那个人双腿盘坐,上身只穿着裹布,弯着腰,脖子上的念珠垂在身前晃荡,凌乱的金发随风飘拂,脸上戴着用铜丝缠出的歪歪扭扭的眼镜框架。那个人的双手捧在面前,专注地看掌心里的什么东西,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盖尔?”
      冈田片折眉头皱起,朝对方走近,“你在这——”
      她的话语声停住。
      她看清了盖尔双手捧着的东西,是一只老鼠,正埋头啃食一块食物碎屑,很有可能是船上的面包干。
      听到她的声音,老鼠的动作停滞。
      盖尔扭头看向她,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空洞表情,双手慢慢放下。
      老鼠此时已将食物塞到嘴巴里,在手着地的时候便跳到地上开始向阴影跑去。
      冈田片折愣了一下,随即向身旁左右张望,看到脚边一只水桶便立刻俯身拿起,甩动手臂,水桶砸向那个快速跑动的黑点。
      咣——
      桶砸到甲板上,发出一声响。另一声细弱的尖叫同时响起,在风中几乎不可闻。
      毛茸茸的黑点被砸到一旁,瘫在那一动不动。
      冈田片折冲上前去,看见老鼠躺着,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肚子下一摊飞溅的血迹。
      她伸出双手按住老鼠的脑袋和身体,迅速地用力扭动,就像以往一样扭断其脖子。掌心中的毛团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直到这时,冈田片折才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了清楚的想法。刚才全凭本能在行事。
      老鼠的腮帮子鼓鼓的,最后一口食还未咽下。
      她低头看着死去的老鼠,起身,捧着它走到舷边。
      盖尔坐在原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对着手中尸体,在心中默念祈祷的文字。
      老鼠是船上的害虫,必须杀死。
      那么,祈祷又是为什么呢?为了维持杀戮罪孽和仁慈道义的……平衡?
      冈田片折不再多想,在心中念完祷文,松手,让尸体落入海中。
      内心沉重。
      身旁,盖尔站起来。她朝这另一个不速之客望去。
      “你不应该在帕拉斯吗?”
      她问。
      盖尔歪着头回望她,木讷的双眼通过没有镜片的眼镜框看着她。
      “你不应该在友弟德吗?”
      开口回呛。
      “……”
      她现在不想搭理这个人,她觉得盖尔应该是没事做才会四处晃悠,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冈田片折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手上沾着的血已被风吹得发凉。
      “别走。”
      背后的人开口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
      她停下脚步,回头。
      女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看着她,又朝远处的海面看去。
      “人们想要寻找去往冷山的道路,却无法得到。”
      盖尔用英语说,语气刻板,冰冷如黑夜的风。
      “……这是明国古时——那时的国名叫‘唐’。这是唐国的诗人寒山所写的一首诗。The name Hanshan literally means Cold Mountain.Han,Cold.Shan,Mountain.”冈田片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答,“人们想要寻找去往寒山的道路,却无法得到。山上的雪在夏季不曾融化,日出时雾气将山笼罩。我为何能去往寒山?因我与人们的内心不一样。如果人们的内心与我一样,寒山的道路自然通畅。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我又为什么和你说这个?
      盖尔又朝她走近一步,伸手指向她,直视她的双眼。
      “你找到了吗?”
      问。
      冈田片折愣在原地,一阵寒意传遍全身,让她震颤。
      她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对面人却在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似乎根本不期望她回答,留她站在原地。冷风吹拂,吹得她眼睛发疼,吹乱了她全部的思绪。
      莫名其妙的问题。
      “……”
      有病。
      她很想把这句话骂出来。但她发现自己无法开口。现在再开口骂已经太迟,人已经走远了,回到了帕拉斯船上——也可能没回去到别的地方闲逛,总之码头上再无任何人的踪影。她只能保持沉默。
      冈田片折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站在风中流眼泪的样子很傻,于是她也走回自己的房间,洗掉自己手上风干的血。船上确实还有老鼠,她要再放些捕鼠器。以及,那本笔记该烧掉了。她这样想着,希望自己能很快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夜晚,北海号的船尾楼,船长舱房里。舱房靠墙摆放的是萨柳的写字桌,桌上乱糟糟地堆着许多资料文件,有的此次行动有关,有的无关。那个杯子也摆在桌上,里面的酒都空了。桌上还有一个陶制酒瓶,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空的。
      曲秋茗坐在桌子一边,萨柳站在另一边。高大的女人,林也在屋里。同样在屋里的还有之前她没见过的另外三个人。
      远离她们,站在墙边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皮肤黝黑,卷曲蓬松的头发堆在脑后,三十些许的年纪,但是两边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黑发间有两道白条纹向后延伸。女人的表情很严肃,不管是看谁,眼神都带着敌意,讲话时一股冲味,身上也散发着让曲秋茗感觉不舒服的体味。总之不像好人,萨柳没提她是干什么的,但曲秋茗觉得可能是个跑船的混混。她的名字叫佐里拉,因为以前在帕拉斯上工作过,对船上的地形较为熟悉,所以萨柳找了她过来。
      为什么现在不在帕拉斯工作?佐里拉的回答是因为盖尔。
      男人则是个五大三粗的西方人,叫西斯莫。他是佐里拉的下属,听佐里拉的命令,所以整个过程中没说什么话,就站在那一声不吭,对她们讲的内容也一点都不关心。他不是萨柳找的,萨柳只找了佐里拉,让佐里拉再带个壮的人帮忙搬东西,所以佐里拉把他喊过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坐在曲秋茗的身边,对曲秋茗的态度看起来很热情。这个女人的头发颜色和罗宾一样是红色,但是要短一些,才刚过耳。她叫拉谢,和船队里的拉谢号同名,拉谢说这纯属巧合,毕竟欧洲人就爱用的圣书中的人物取名字,难免重复。
      拉谢是盖尔的前女友,曲秋茗觉得萨柳请她过来是真打算把那位武曲星往死里整。
      “我说一遍行动流程,把你们各自的任务串起来。”
      萨柳伸手指着桌上画的图纸,那是根据佐里拉和曲秋茗的描述,画出的帕拉斯与友弟德的船只构造。“行动开始的时间是晚上八时——曲小姐,那对你来说是戊时四刻。帕拉斯的晚班值守过三个小时,此时负责值班的人是来自别船的水手,本船的水手已结束前一班岗在卧室休息。首先,佐里拉一个人先秘密登上帕拉斯。”
      怎么秘密?曲秋茗心想,上下船只能通过梯板,如果用钩锁会被甲板上的人发现。
      “我会从水下直接进入船体,先放迷烟熏倒在船上休息的水手。”站在墙边的佐里拉开口,也没说怎么秘密进入,“然后我会等你们的下一步行动。”
      “拉谢,下一步是你的。”
      萨柳看向红发女人。
      “威斯克斯的船队有四艘船,其中有一艘平时无人值守。在八时过半,我会在码头上将燃烧壶投掷到那艘船上,点燃船体吸引另外三艘船的注意。”拉谢对曲秋茗说话,用手比划了一个圈,意思是燃烧壶的大小,“燃烧壶是我自制的武器,只要砸到燃物上就能着火,火势会很大,很容易被人发现。”
      “等等,烧船?那艘船上还有人在。”
      曲秋茗说,“那个……呃……船队里的医生现在住在那里。”
      “冈田片折?她在那干什么?”拉谢眉头皱了皱,随即松开,向她笑了笑,“哦,没关系。不管谁在那都没事,我会在船头的位置点火,烧不到她的。”
      “我还是觉得危险。”她说,想着又补充一句,给自己找理由,“我可不想弄出人命。”
      “那么我再调整一下配方,让火只在木头表面燃烧,不会蔓延。降低火的温度,加大烟雾的量,这样要安全些。”拉谢对她颇有自信地微笑,“曲小姐,你放心,我对火很了解。如果你不希望造成伤亡,我能保证。”
      “……”
      曲秋茗还是不放心,她想是不是该去和冈田片折说一声。
      “在船队救火,场面混乱的时候,曲小姐,你和拉谢登上友弟德,你去找你要找的东西。”萨柳继续说到,“虽然你想一个人去,但我认为有必要让另一个人和你一起。拉谢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们被发现,她能拖住对方。”
      “必要时我会放火。”
      “……”
      曲秋茗很不喜欢拉谢在提到火的时候兴奋的眼神。以及,这不是浪费了一个人的钱吗?四两黄金啊,“我以为你也去帕拉斯呢,拉谢小姐。”
      “哦,不,我可不想再见到盖尔了。”
      对方苦笑着摆摆手。
      “你们去友弟德的同时,我,林,罗宾,还有那边那个,我们四人装扮成来往报信的船员上帕拉斯,然后解决掉甲板上的水手。过程中大家都把脸蒙上,还有刺青也是,不要被水手看到任何明显的特征。”
      “我在听到救火的声音时先去船尾楼,盖尔那时应该在房间里,我会解决她。”佐里拉接着萨柳的话说,“然后我会到甲板上和你们一起解决其余水手。你们负责船头的人,我负责船尾。”
      “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摇铃报警。”
      “对。”
      “然后——”
      “——我又有问题,你们打算怎么解决看守?”曲秋茗打断萨柳的话。
      “佐里拉有迷药。如果迷药来不及用,我们会把人打昏。”
      “注意——”
      “是的是的,曲小姐,不会有人死的。”
      “除了盖尔。”
      佐里拉插话,眼神凶狠。
      “不行!”
      “确实不行。”曲秋茗开口比拉谢慢了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死。”
      “你想弄死盖尔,对吧?”
      佐里拉没理会,问站在另一边的林,林点了点头。佐里拉又问萨柳,萨柳没理会,她又看向身边的男人,问都不用问,“看,三比二。”
      谁让你投票了?曲秋茗腹诽。
      “不能死人。”
      曲秋茗目光坚定回看她,“只要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死掉,我一分钱都不发。”
      “她是金主,佐里拉。金主说了算。”
      萨柳也说到。
      “开个玩笑而已。”佐里拉耸耸肩,脸上根本没有笑容,凶狠的眼神盯着曲秋茗,“那么还是用迷烟把盖尔弄昏,就这样吧。”
      她确实不是好人,曲秋茗内心笃定。
      “我挺喜欢你的,曲小姐。”拉谢朝她靠近,对她笑了笑。
      曲秋茗回以一个微笑。
      “说正事——”
      萨柳刚要继续说,门外传来敲击声。有规律的暗号。她立刻中断话语,站起来朝门那里走去,把门锁打开,门推开一道缝。曲秋茗看见红发女人……之前认识的红发女人罗宾站在门外。
      两人低身说了什么,然后萨柳走到门外面,将门合上。
      曲秋茗坐在房间里,看着剩下的人。
      拉谢坐在她身边,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男人一直不说话,也不关心她们在说什么。
      佐里拉注意到她的目光,回瞪她一眼,然后越过房间,朝林走去。
      “你也想弄死她,对吧?”
      女人故意装作低声询问林,但使声音又能让曲秋茗和拉谢听见。
      “对。”
      林用一贯的平直语气回答,看向佐里拉,眼神中充满厌恶,“但不是像你那样。”
      “我怎样?”
      佐里拉咧开嘴,笑起来都是阴森森的模样。
      “臭鼬。”
      “嗯?”
      佐里拉没听懂。曲秋茗意识到林刚才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随便。”佐里拉耸耸肩,挑衅地看着林,“你要知道,按萨柳刚才说的计划,你也没机会和她打,你也做不了你想做的。不管怎样,第一个赢了她的人是我。”
      林没再理她,她悻悻地转回原位。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萨柳回来,又把门重新锁起,重新走回曲秋茗对面。她朝曲秋茗撇了一眼,曲秋茗没理解其中意思。
      “继续说正事,在解决看守和盖尔之后,林,那个……还有你。”
      萨柳指了指站在的男人,“你们两个去绞盘那里收锚,让船远离码头,动作要快。佐里拉,你和罗宾去桅杆那里放帆。让船到海上顺夜风飘远。把舱顶栅栏搬开,组装吊车和绳网,两个人下到船舱去搬货,两个人操作吊车,把货吊上来丢到海里。我会一直掌舵,观察码头的情况。小艇不需要担心,靠划桨追不上帕拉斯,如果真靠近了,我会用船上的佛朗机炮威慑。等到其余帆船靠近的时候,帕拉斯上的人听我口令弃船,乘小艇离开。我们在……在这个位置登陆,登陆后各自分散离开。”
      她指向地图,远离港口的一处沙滩。
      “帕拉斯的行动就是这样。然后,曲小姐,你这边。”萨柳又一次看向她,这次目光依然带有刚才那种不明意味,“你已经知道了威斯克斯放文件的位置?”
      “对。”
      曲秋茗回答,“是一个衣柜里的暗格。”
      “你到时候不要只拿你需要的,把所有能带的文件全部带走。”萨柳说着,从桌上乱糟糟的文件中翻出一封信,信已经封了口,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并且把这封信放到暗格里。”
      “信上写了什么?”
      曲秋茗接过信,问。
      “一些威胁的话。”
      萨柳回答,“佐里拉知道一些威斯克斯的黑账生意。我用日本官府密探的口吻拟了这封信,让她拿钱来赎买资料,十日后筹措资金到一个我指定的地方面谈。这样,威斯克斯会以为这件事是官府在找她麻烦,她会低调处理,并且也不会轻易怀疑到你这方面。”
      “哦。”
      曲秋茗点点头。这办法不错嘛。
      “其中内容我就告诉你这么多,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被盘问。”
      “嗯。”
      “并且你也不要让你那个朋友过来了。我们若是着急出发会让威斯克斯怀疑。还是按原定的时间启航。”
      “你做完你的事就和拉谢离开友弟德,假装无事发生,回住处,走之前把拉谢的尾款付给她。”萨柳看向房间内别的人,“佐里拉,你们两人的我也会在上岸后给你们。未来几天,所有人保持低调,尤其是你,佐里拉,帕拉斯上的人都认识你。”
      “友弟德上的人也都认识拉谢。”
      女人说。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萨柳没理她,看向众人。
      “哪天行动你还没说呢。”佐里拉问到,“我得准备药剂,至少要一天时间。”
      “威斯克斯启航的日子是三天后的早晨——明天第一天,后天第二天这样算的三天。所以我们会在前一天晚上行动。”她回答,“我会在给你们传话,晚上六时还在这里集合。曲小姐。”
      她看向曲秋茗,又是那眼神。
      “嗯?”
      “对你来说是酉时四刻。”萨柳就说了这一句。
      “知道了。”
      “前一天晚上?因为有联欢会吗?”
      佐里拉又问。
      “对,到时候驻守的水手人数较少,是最适合行动的时间。”
      “很好。”
      “还有什么问题?”
      萨柳又问了一遍房间里的人。
      这次没人回答。
      曲秋茗觉得自己应该发现一些问题,但她没发现。
      她知道没发现不代表没有问题。
      曲秋茗伸手向藏在口袋里的铜板,但是在触碰到之前,还是决定放下手。这方面应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建议。
      我有点担心这个行动,因为不管萨柳把计划做得多么好,最后能否成功都是未知数。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这个天还不是什么好天,很有可能故意让这一次行动失败,甚至可能弄死一些人,就为了搞我一下找找乐子。
      她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把想法说出来,保持沉默。
      “没有问题,那就散了。”萨柳开口,“佐里拉,你和你的人先走。拉谢在这等一会。一起离开的人太多可能会引起别人怀疑。”
      “那为什么是我先走?”
      佐里拉耸耸肩,多嘴这一句,招呼跟随的男人一起,走到门外连门也不关就离开。
      屋里的人都没说话,静静地或站或坐在原地。

      “林,把罗宾喊进来。”
      萨柳等了一会,估计佐里拉已经下船走远,吩咐到。
      林走了出去,很快又把罗宾带了进来。进屋的红发女人朝曲秋茗看去,目光也让曲秋茗感觉不对劲。
      罗宾转身将门锁上。
      曲秋茗发觉三个人的目光现在都望着自己,不是好兆头。
      “我让佐里拉先走,因为我觉得她在场会比较麻烦。”萨柳看着她,审视的目光,“拉谢可以一起听,因为也算和这件事有关。曲小姐,我有问题问你。”
      “……嗯?”
      曲秋茗迟疑地回到。
      “你和冈田片折是什么关系?”
      对面人问。
      “……我们认识。”
      她回答。
      “不只是普通的认识吧?”
      “……我们之前关系很好。”她补充到,“最近关系……没有之前那么好。”
      站在对面的罗宾翻了个白眼。坐在身边的拉谢则朝她投以一个了然的眼神。这两种表情意思差不多,她一下子就读明白了。
      “不,我说的是友谊关系——只是友谊啊。”
      曲秋茗尴尬地解释,语气一急更加显得此地无银。
      “友谊?”
      萨柳只是盯着她,“无论如何,那么你们现在还维持着这种友谊吗?”
      “……”
      她躲避着对面的目光,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回答,内心怎么想必须要说出来,现在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我不好说。萨柳船长,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刚才是冈田片折来告诉罗宾启航时间的,她也提到了联欢会,说她前一天晚上会去参加,希望你也能去。”对面人说到,“这说明她知道你和我们的行动,并且她在给你提供帮助。我想先前友弟德和帕拉斯的状况也是她告诉你的?她是你认识的那个能摆平官府的人?”
      “对。”
      曲秋茗承认。
      “她还知道多少?”
      “没有多少。”曲秋茗说,“除了刚才说的,别的事情她都不知道。本来你们的身份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是我说漏嘴了。”
      “冈田片折今天晚上来这里,是你让她来的?启航的时间也是你让她探查的?”
      “……”
      该怎么回答?说实话,还是不说实话?应该怎么回答才能对……对她更有利?曲秋茗思索,“不是,是她自己决定的。”
      还是说实话吧。万一萨柳因此要对她做些什么,自己就取消行动——最差的可能结果也就是取消行动还把钱全付了,唉。
      萨柳伸手摸了摸下巴,看着曲秋茗。
      “你信任冈田片折吗?”对面人问,“你认为她会为你保守秘密吗?即便是对威斯克斯,对她的爱人保密?”
      “她会的。”曲秋茗毫不犹豫地回答,看着萨柳,目光坚定,“她比你们更早知道我的计划,她一直都在保密。”
      “……”萨柳又盘算了一会,说到,“曲小姐,我问你这些是为了确保行动安全。我对冈田片折的了解不如你多,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值得被信任。如果威斯克斯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事情会很麻烦,要命的麻烦。”
      “我记得第一次和你们谈的时候说过:如果有顾虑就别干。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她望着对面三人,“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信任冈田片折,我相信她会保守秘密。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关系虽然不像过去那样了,但对她来说依然足够重要。”
      “对你来说也足够重要吧。”萨柳看着她,目光审视,刺入她的内心,“你是她的朋友,那对你来说,冈田片折现在还是你的朋友吗,曲小姐?”
      “……”
      她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有顾虑就别干。”
      “你们怎么说?”萨柳迅速回身,看向身后两人,“林?”
      点头。
      “罗宾?”
      “……继续吧,都到这份上了。”
      “拉谢?”
      “我也说吗?”坐在曲秋茗身边的女人回过神来,“行啊,那就继续吧。”
      “好。”
      萨柳转回向她,“那就继续行动。”
      曲秋茗点了点头。
      “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向冈田片折说更多的事了。我还是无法信任她,她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太多会影响她,她和威斯克斯的关系可能会令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你最好就让她置身事外,就当无事发生。”
      “嗯。”
      这是我的词!曲秋茗回到,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萨柳船长,还有拉谢小姐……行动前我要去见冈田片折一面,让她晚上不要留在那艘船。”
      “这没问题。”
      萨柳回答。
      “哎,我现在更喜欢你啦,曲小姐。”拉谢对她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经历过什么,但我想你和冈田片折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
      曲秋茗勉强地笑了笑,保持沉默。
      友谊关系……只是友谊关系……只是十分重要,十分可贵的友谊关系。过去如此,现在虽然不像过去那样了。但现在……现在也还是如此吗?以后,永远呢?
      ……别想了,想点现实的。
      曲秋茗望向桌上的图纸。
      行动的计划就这样确定了,萨柳确实制定了一个很完备的计划,比自己的计划要好得太多。从头到尾,从人员安排到善后处理,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似乎没有问题,似乎能够成功。
      应该没问题吧?
      她想,手不自觉地按上裤子口袋,隔着布料按住铜板。
      一切都能顺心遂愿,一切平安,不会有人因此受伤,因此难过,因此死去吧?
      (这事和你没关系但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仅供参考:今天早上在地球的另一端死了四个以及更多的人)
      曲秋茗立刻抬手。
      听见的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喝点。”
      萨柳递给她一个杯子,里面装了半杯酒,杯口冲出来一阵刺鼻的酒味。什么时候倒上的?什么时候又拿了四个杯子出来给房间里的五个人一人倒了半杯的?
      “祝成功。”
      萨柳说了祝词。
      “……”
      曲秋茗保持沉默,和别的人一起将酒饮尽。口中辛辣,喉咙刺痛,心里烧火,这真的是很难喝的劣质烈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3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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