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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第二百二十五章,用兵之法 ...

  •   不再有梦了。
      庄无生感受到一阵摇晃,睁开眼睛,抬头,将斗笠掀起,看见头顶阳光透过层层竹叶的缝隙洒下,恍惚之中如此想到。不再有梦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睡觉的时候再也没做过任何梦,再也没见过任何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可能。睡去后便失去意识,醒来时回到现实,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做梦了,现在,自己唯一拥有的只是现实。
      苦涩,绝望的现实。
      独自一人的现实……好吧,现在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听见脚步声,有一队人向这里前进。”
      他扭头向旁侧望去,只有一只眼睛影响视界,他现在能看到的不如以前的多。他扭头看见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现在趴在地上,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耳朵贴着地面,用汉语对他说,“数量大约十至十五人,其中有马匹,前进速度不快,队列整齐,步伐一致。我认为是他们来了,庄先生,您最好做好准备。”
      庄无生看向左右。
      身后是沿山坡生长的茂密竹林,眼前是宽阔的平地土路,对面是杂草丛生的原野,远处天边山脉起伏,平面的不知远近深浅的景象看起来总有些奇怪。头顶正午的阳光洒落,耳边听见鸟雀鸣叫,一切似乎如常,他没听见别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听力尚未完全恢复。
      这里是连接京城和滋贺县之间东西走向的交通道路。
      现在是八月十九日,正午。
      他在两天前离开伊贺。如今身体已经恢复,也已经适应了独眼观察,并且在那里已经没有更多要学的了,其实有但是已经没有更多时间了,所以不能再继续耽搁。所以他向西边京城所在的方向行走,现在到达此处。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十里。
      他估算按现在每日的行路速度,再过三天可以抵达目的地。其实若按最短路程行走,可以省下一天时间。绕路是有原因的,昨日得知了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令他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令他绕路来到这里。他希望自己的选择不是浪费时间。
      “该走了。”
      身边的人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道路中央,示意他提前到路中间拦截。
      “行吧。”
      庄无生伸手打算拿身边的包裹,第一下抓空了,第二下才抓住。
      “先别带武器。”男人制止他,“以免引起误会。”
      “行吧。”
      他又说一遍,放开包裹。
      随着男人走到路中间,两人并排站立。庄无生现在能看见西边道路上出现的人影,近大远小,这是他现在分辨距离的唯一方式。一队行人,一人走在最前方,后面跟着四个人骑马,在后面有两个轿夫抬着日本这儿跟棺材一样狭小的轿子,轿子两边分别有一人步行护卫,后方还有一匹马拉着板车,车上装载货物,车夫一人,车的左右后方共六人护卫。
      所有的人都身着常服,腰间带刀,护卫板车的六人中还有两名手持长矛。
      看起来像一支客商队伍。
      庄无生和男人站在路中间。他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扭头看看身边人。两人均是风尘仆仆的行路平民模样,穿着粗布衣服,带着斗笠。不同之处在于,他左眼缠着绷带。
      身边的男人只是静静地矗立原地,一言不发,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
      忍者,唉。
      队伍的身影逐渐变大。他能看见那群人中有人相互议论的动作,知道对方现在也发现了自己。对面,队伍的步调变慢了,距离上前碰面还有一会。
      “……待会,怎么说,怎么做?”
      他开口,问。
      “我替您向对方说明来意。”左边,视界之外传来男人的声音,语气刻板平直,“如果他们同意您的要求,我在一旁观察您战斗,不会做出不必要的干扰,除非您遇到致命危险。”
      “如果不同意呢?”
      “我会尽力劝说。”
      “……不会有什么致命危险的。”庄无生想了想,说到,“只是一次比武而已,切磋,比试,友好的那种。”
      “希望对方也这样想。”
      依然平直的语气。
      庄无生对这个人感到厌烦。这个忍者,当然经过那个晚上的战斗之后,他已经对所有忍者都感到厌烦了,但对这个更加厌烦。因为这人说话做事就是这么一板一眼的,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很多时候让庄无生忘了他还跟在身边,但他就是这么跟着,眼睛始终盯着自己,这令自己感觉非常不自在。一个若有若无的同行的人,一个似乎不存在又确实存在的人。两天过去了,庄无生对其了解依然仅限于最初自我介绍说的信息。
      忍者的名字叫藤堂梅切。
      任务是向庄无生告知与京城有关的情报,这是当时他对服部半藏提出的委托。
      以及保护自己免遭一次致命危险,救自己一次。这是——唉——这是另一个人提出的委托。离开的时候,彻底失望的时候,还是要留下最后的念想吗?
      他不喜欢这样。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一直跟着,庄先生,我要为您传递情报。”
      “那你要在我眼前晃到什么时候,就不能离远点吗,就像我们那一句谚语:眼不见为净。”
      ……现在他只有一只眼,也看不见站在左边的人。
      “我现在得贴身守护您的安全。一次救命的机会,但是也只有一次。让我完成任务,然后就不再烦您了。”
      “那不如我现在捅自己一刀,你阻止我,这事就算了结。你走远点别让我看到。”
      “当然可以。”
      “……”
      “我还是建议您珍惜这次机会。嗯,明国还有一句谚语怎么说:不要白不要。亲云上先生的好意,您就受着吧。”
      “行吧,唉。”庄无生叹气,抬头,再次望向蓝天,望向道路,望向道路上的队伍。队伍此时已来到眼前,很大很大的清晰图像。
      “我想您不必忍受我太久的。”藤堂梅切又补充一句,“也许就到今天为止,就在此时此刻。”
      庄无生没再回答。
      对面,走在队伍最前方开路的是一个佩刀的年轻人。他举手示意身后众人在距离两人十丈的位置停止前进,观察了一下左右情况,然后向路中间的两人走来。

      这是一段过去的回忆,现在拥有的只是回忆。
      曾经还在唐庄,出门跑货在外的时候,在路上就会遇到和现在这样类似的景象,地头的土匪山贼拦路。他记得每到这种时候林老大就会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观察四周是否还有埋伏。待两边碰上面之后,老大会出面和拦路的交涉。走江湖的之间夹杂许多暗语的问候和商量。通常有三种结果:有交情的直接放行,没交情但是谈得来的破财消灾,谈不来的开打。唐庄的人在河北一带的江湖有名气,常常往来,认识的人多,所以很多时候大家相安无事。不过要见血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庄无生记得最后一次行路的经历。当时在太行山,和山贼干起来了。从太原返回济南,送完货收完账回程的道路上。老大一如既往的在前面开路,山羊胡的老周驾大马车,唐小姐在队伍中间总管,他和……他和卓五通在后面护小推手车,推车的人是一条,兔崽子刚打起来就被放倒了,大喊大叫害得自己也分心差点被砍死。
      五月的盛夏,那也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不时透过斗笠的缝隙照向他的双眼。
      多久,两年前了吧。他记不太清了,才两年吗?两年过去,自己已经历那么多了,已到了这个国家,这个地方了。现在换成自己站在路中间拦截行路的队伍。现在,这次拦路,不管谈得来谈不来都要打。
      只希望对面来的这位不要像林老大当时那样,一言不合直接把我俩砍死。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所有倒霉的不幸事情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发生——都怪一条。

      “两位尊驾是什么人,在此有何指教?”
      纪伊在他们之间打量着,略点头行礼,开口,冷静地询问。他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按在腰带上,做好随时抽刀的准备。
      “叨扰了,在下是伊贺地方志能备,藤堂梅切。”忍者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回礼,然后伸手介绍身边人,“这位是来自明国的军士,庄无生先生。”
      庄无生看着年轻人,也是微微低头。
      “庄先生不会说日语,所以由在下代劳开口。”
      “有幸见过,还请问有何指教?”
      纪伊再次行礼,注视他们,又问到。
      “请问阁下一行,是上泉伊势守大人的队伍吗?”
      “不。”
      他回答,“两位搞错了。”
      “不,我想没有。”斗笠下显出一抹微笑,“阁下一行就是上泉大人的队伍。贵方十六日晨从京城出发,预备向东返回上野箕轮城,迎战武田的攻城军队。难道不是如此吗?”
      “我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纪伊的右手在腰带上慢慢移动,靠近刀柄。
      “骑白马的那位就是上泉大人。我曾经有幸面见尊容,大人过去曾至伊贺做客。”
      藤堂梅切微笑着,抬手指向队中骑马者中一人说着,“那么驾笼里的是谁在做替身?还是说是空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请勿惊慌,武士先生。”
      忍者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抬到身前,微笑,“我们没有敌意,今日之事和伊贺众并无关联。我们现在所处的也是视野辽阔位置,难设伏兵,所以请勿惊慌。今天,在下只是受庄先生的委派,有事与贵方商谈,友好的事情,所以不必动武……暂且不必。”
      “那么请问,有何指教?”
      纪伊暂且没有拔刀,盯着两人。
      “庄先生是来自明国的习武之人。听闻上泉大人出行至此,久仰武艺威名,所以希望能得到指点一二,还请您代为通报。”
      “是这样吗?”
      纪伊打量着他们,思考片刻之后,回答,“……那么很抱歉,藤堂先生。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是护送上泉大人的队伍。如果尊驾确实怀友善心意在此等候,请理解大人有公务在身,无暇于途中耽搁。我定会将两位的话语传达到位,以武会友之事还请择日再谈。”
      他说着,左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随身锦囊,右手还停留在刀柄上。
      纪伊将锦囊递去。
      “事先不知尊驾到访,只得薄礼相赠,望勿见怪。”他说,“现在请两位回避。”
      藤堂梅切没有伸手接过,转而望向庄无生,用汉语说了几句话。
      明国人?
      纪伊一时分神,想到了道场里的某人。唐君呐,明知道上泉老师早上要离开,前一晚还喝那么多酒,唉,真没着没调的。
      他思路转回,看着面前的人。
      眼前的明国人沉默片刻,开口对忍者说了几句。纪伊听不懂汉语。
      “阁下,我的这位同伴,庄先生还有几件事想问。上泉大人是阴流剑术的大师,这是众所周知的,不知在京城时,大人是否在阴流寅伏道场有任教的经历?”
      “……是的。”
      纪伊回答。
      明国人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听明白了他的答复,又说了几句话,这次纪伊听到了自己刚才想的名字。
      “那么,阁下在道场见过一位名叫唐青鸾的明国人吗?”
      “无可奉告。”
      唐君呐唐君,你这次又给老师招了什么麻烦啊。
      “那应当是有了。庄先生和那位唐青鸾是相识,此行也是前往京城访友。故而希望能在此领教阴流剑术的奥妙,也是希望能对友人的习武进展有所了解。所以还请通融几分。”
      “……如果庄先生是唐君的朋友,想知道阴流剑术如何,何不待见到唐君时询问?何必要在此等候?”纪伊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明国人。
      明国人待听完翻译后,抬起双手,向他抱拳行礼。纪伊曾经见过唐青鸾这样做。他听着明国人低头又说了更多的话,听不懂内容,但是语气听起来不带敌意,似乎是诚恳的。
      不可放松警惕。
      唐君的朋友和伊贺忍者在一起干吗?
      “庄先生说,就还请阁下通报上泉大人。他希望能够亲眼见到阴流大师的武术风采,他希望能够见识到阴流武术的精妙。只是讨教学习而已。如果大人拒绝,我们不会再来打扰。”
      忍者叹了口气,说到。
      “……”纪伊看着对方,拿着锦囊的手伸着,最后开口说到,“既然是唐君的朋友,那么请问庄先生,唐君最喜欢吃的家乡菜是什么?”
      藤堂梅切一副无语的表情传话。
      庄无生冷着脸回答。
      “鲜虾酱卷饼。”
      “我会替二位传话的。”
      纪伊放下拿着锦囊的左手,转身向队伍走去,走到骑马的一个人身边,复述刚才的情况。

      鲜虾酱卷饼,得亏还能想起来。在唐庄时讲过好几次,海边产的鲜虾酱加香菜卷上煎饼,所以到了这还时常讲。
      庄无生回忆着曾经的记忆,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记忆了。关于唐庄的记忆,关于庄客同伴的记忆,关于唐青鸾的回忆。唐青鸾,这个名字现在听到还是觉得很陌生,半年前再见面的时候才听到,那时一切都不同过往了。
      问话的青年去找了骑白马的那个人。所以那个人就是上泉秀纲,阴流的大师?看对方下马朝这里走过来,步伐稳重,身姿端正的样子,确实是长年习武之人。
      阴流,唐青鸾学的就是阴流。日本的剑术,过去从没认真见识过。
      还记得第一次见,当时那场比武……记得的也不多,记得的只有胳膊被打断之后的疼痛。唐青鸾出手太快了,比试的经过太快了,当时根本没有看清。当时根本无所谓,没想着去看,去了解,去在乎。没想过武术如何,技艺如何,想着的只是讨厌的对手和讨厌的外来功夫。外国的武术,尤其是倭寇的武术有什么可学的!
      当时这样想。
      第二次见到是在浙江,和一个被俘虏的倭寇进行的比试……他也记不太清了,想起那一天,记得更多的是听到的坏消息,是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伤,其余一切都不重要。倭寇的剑术也不错,但他最后还是赢了,杀死了俘虏,内心的恨一点也没有消除。学到了什么?什么都没学到。心中想的只有杀杀杀,杀了该死的敌人。倭寇杀死了卓五通,他靠自己的本事杀了倭寇,那还学什么倭寇的武术?不学,不学也同样能宰了那投敌的混账东西。
      当时这样想。
      现在第三次见。
      现在面对这位赫赫有名的阴流剑术大师,上泉伊势守秀纲,与之交手过招。庄无生想要学习,认真地学习。这次他想真正见识所谓阴流剑术。
      现在这样想。

      庄无生看着方才开路的年轻人带着中年男人重新回到自己面前。他第一眼望见男人的眼睛,那双眼潜藏在眉骨、眼角纹和眼袋之中,如同黑漆漆的洞口,射着光,钉在他的身上。那不是杀意的光,光中蕴含了许多,唯独没有杀意。
      这个人就是上泉伊势守秀纲。
      中年男人腰间佩刀,双眼在两人之间互相移动,然后看向藤堂梅切。上泉秀纲开口,说的话是他还听不明白的日语。他在想唐青鸾的日语是跟谁学的怎么那么快就能学会?
      “伊贺的志能备阁下?”
      “是的,上泉大人。”
      忍者回答,恭敬地低头行礼,“我有幸在您上次造访千贺地城时见过您,但您恐怕没见过我,我当时只是负责传信。我是来自北伊贺的藤堂梅切。”
      “啊……那么,阁下认识藤堂七里吗?”
      “正是在下的叔父。”
      “哦,失礼了,很抱歉。”
      “不,上泉大人。那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能够被您这样一位高手杀死,叔父应当也是感到十分荣幸的。”
      “我那时太高看自己的本事了。”上泉秀纲别转目光,像是回忆往事般轻轻微笑,语气平静,但是话语用词依然不□□露出傲慢的意味,“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兵不血刃,那样的结果不是更好吗?”
      “过去的事了,上泉大人。”藤堂梅切看着他,冷淡地回答。
      “是啊。”
      “您现在的武艺想必已达这一境界。”
      “……这可不好说。”男人依然在出神地望着旁侧,看向道路边的那一片竹林,“阁下有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的?关东的战事如何?”
      “一如既往的各国混战。织田信长意图进军美浓,长尾景虎对北条的进攻持续不断——有传言称他很快就要接受上杉氏的管领职务和姓氏了。武田的消息您应当很清楚了。这次对箕轮城的进攻会比以往要猛烈许多,武田信玄计划在九月攻城。”
      “哦,谢谢。现在各处都是战争啊,即便是京城附近也有流民和废村存在。”
      上泉秀纲轻轻叹了口气,转回目光却望向了庄无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位年轻人就是来自明国的武师?”
      “是的。”
      “军士,刚才您这样介绍?”
      “是的。”
      “那么,庄先生,您也经历过战争吧?”男人看向庄无生,这句话对着他问。
      庄无生理所当然的听不懂。
      “上泉先生问您是否参与过战争,庄先生。”
      藤堂梅切翻译。
      “……”
      庄无生望着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一时沉默,然后摇头回答,“不,我没打过仗。军队打仗的时候我正好负伤,所以留守本营。仗打完了我也决定离开了。”
      藤堂梅切再次翻译。
      “哦,这样。”
      上泉秀纲观察着他,微笑,又问,“那么,您想象中的战争是怎样的?”
      翻译。
      “我不知道,很多人相互厮杀,我想。”他回答,不明所以地直接说心里的答案。
      翻译。
      “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上泉秀纲点点头,又问,“那么,您喜欢战争吗?”
      翻译。
      “……不好说。”看着对面人的神情,庄无生感觉到自己能略微明白对方这些问题的用意。他直视男人,目光变得阴沉,冷冷地答到,“但我是明国的军人,我当兵是为了抗击倭寇,也就是来自贵国的海盗贼兵。我很乐意,也很向往在战场上杀死侵略我国疆土,残害我国民众的外来之敌。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样的战争我很喜欢。”
      藤堂梅切还是用平静带礼貌的语气翻译。
      “是啊,是啊,保卫国家,守护同胞,这是军人崇高的使命。”男人说着,再次望向一旁,叹息一声,“我很高兴今天能够听到您的想法,庄先生。”
      翻译。
      庄无生沉默地抱拳作答。
      “跟我来。”
      上泉秀纲说着,挥一挥手臂示意对方跟随,他朝着那片竹林迈步走去,“既然您诚心访求,我自然不会怠慢。庄先生,我会尽我所能为您展示阴流剑术的奥义。”
      翻译。
      庄无生迈动脚步,跟在他身后。
      中年男人对年轻人吩咐了几句话,这句没翻译,庄无生猜想是让其在原地等候不必跟随。
      一边走,一边又说了什么。
      “您今日将会见到战争,庄先生。”
      藤堂梅切站在原地,对他翻译,话语中充满了嘲弄意味。
      “……”
      他一言不发。
      两人来到竹林边,庄无生见到了自己之前留在原地的行李和武器装备。他很好奇如果自己今天是个心怀不轨的刺客,现在动手会怎样?
      他在男人身后停下脚步,保持距离。
      上泉秀纲对那放在地上的武器视若无睹,只是看着眼前的一丛丛竹子。上下打量,伸手分别摇晃了其中几株。然后选定其中一株,用一只手紧紧握住。
      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佩刀,举起,然后斜劈下。
      只是一刀便将杯口粗的茎干砍断。动作干净利落,不显任何阻滞。这一下便让庄无生体会到面前之人武功的深厚,寻常人没有这种力气单手握刀一击破竹。
      上泉秀纲将倒伏的竹握在手中,掂量几下,然后又是两刀,将首尾切成平头。顺着竿划动,将侧枝和毛刺削去。
      现在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长达一丈的竹竿。
      接下来是要一分为二吗?庄无生心想,分成两柄,代做刀剑?
      但上泉秀纲只是回身将长竿抛给他。
      他双手接住,感受到虎口传来的震感,柔韧的竹竿在他手中摇晃。
      “枪!”
      上泉秀纲用汉语对他喊出这一个字,话语声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他明白了。
      上泉秀纲又选定了一根差不多粗细的竹,按同样的手法处理,握着。
      转身,再次对他一挥手,没有更多言语,迈步走回。
      他瞥见男人的双眼,那两道光。
      庄无生跟随在后。
      回到原先的位置,两人相隔三丈站定。
      藤堂梅切和那名年轻人退到一旁。
      远处的车马在原地等候,队伍中的人都在朝这里张望。没有人会不想看阴流大师施展武艺吧。
      两人都按持枪棒的姿势双手握竹竿,摆出预备架势。
      两道光直直地钉在他身上。

      战争?他的确从未经历过战争,从没打过仗。因为他在出征之前就受了伤,被唐青鸾打的。因此,将近半年的训练付诸东流,无用武之地。因此他错过了戚家军在浙江迎击倭寇的战争,也错过了卓五通的牺牲。
      如果没有受伤,如果他按原定安排随部队奔赴战场,结果会不同吗?他会保护卓五通吗?死去的人会不会变成他呢?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无用的可能。现在只有现实。
      庄无生没打过仗,不知道战争是怎样的。
      但是不知道又能怎样?没打过仗也打过架,战争就是很多人相互厮杀,就是这样。厮杀之事,自己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他杀过人,他也数次险些被人杀死。他见过也制造过无数具死尸。外出行走江湖时杀的山贼盗匪还少吗?路见不平打死的流氓地痞还少吗?前不久他还在那片黑暗之山中度过猎杀之夜,瞎了一只眼,全身被捅成筛子,聋了三天,瘸了五天,但他还活着。他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早就知道厮杀是怎样一回事了,战争又能有什么不同?
      上泉秀纲为何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为何要说,他今日将见识战争?现在自己面对的依然只是一个对手,甚至,两人手中的武器都是特意削平的竹竿。这不过只是一次安全的不会有伤亡的比武罢了,就算对面的人是如何厉害的高手,也仅仅是一个人而已,自己同样如此。这怎么能算是战争呢?
      所以为什么要问?
      只是简简单单的意图恐吓?若是如此,这点伎俩对他可不起效果。他倒是很想见识战争。他不怕打仗,他很想去打仗,他希望见到战争。如果当时能够去的话——
      不要再想了。

      被那双眼睛注视,庄无生感觉很不舒服。面前的中年男人绕着他开始左右走动,步伐沉稳,不急不慢,如猛兽逡巡。上泉秀纲的眼睛始终不离他的面孔,手中的竹竿也始终指着他。
      不是竹竿,是枪。
      庄无生更想看到阴流的剑术,唐青鸾的武术。但是既然上泉秀纲要与他比枪,那么他自然奉陪。毕竟刀枪棍棒,武器的种类和使用的动作要领虽不相同,但其精髓道理相通。不同的武师,不同的门派有其独特的战斗习惯和思路。他要学的就是这个,阴流武术的特点。他相信自己今天是可以从面前的对手,阴流的大师,上泉秀纲这里学到什么的。
      枪。
      他自己手中的也是一杆枪,一丈长的大枪。枪是很基本很通用的兵器,习武之人大都会用,他在山东故乡学过,到了军营又学了戚家军的枪术,在伊贺的那几日也见识过半藏的枪法。他对这兵器非常熟悉。
      刚砍下的竹子握在手中微微发凉,柔韧的竹竿比木杆要轻,拿在手中不时能感受到竿的颤动。庄无生随着眼前的男人变换自己的脚步,手中枪同样指向对方。
      等待。
      他注意到对面人的步伐变了。
      来了。
      “啊——!”
      上泉秀纲突然张口大喊一声,声音嘶哑如老鸦聒噪。伴随着喊声,扎定马步,双手猛地将竹竿抬起。
      庄无生被震了一下。
      没上前?
      对面的男人此时迈开脚步,手中竹竿保持上扬的姿势,向庄无生快步冲来。
      庄无生看出来这是要打自己的上段。他略退一退,身体向□□斜,双手将竹竿向回收,预备在对面竿落下之前突刺,同时往右侧身躲闪来击。
      刺。
      他双手掼劲,将手中竹竿迎着对面送出。
      啪——
      武器相碰,震撼传至掌心。庄无生出招之后,上泉秀纲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快步冲锋,在他的竹竿近身之前,双手挥落,力贯千钧,手中竿砸落,将攻击打压下去。
      重!
      通过震感,庄无生感受到这一击的份量。震撼传至他的内心。太重了这一下。对面人手中持的仿佛不是竹竿而是浑铁枪,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竹竿会被这一下打断成两截。
      一交手便知真假。眼前的确实是位武术大师。只有习武多年,经历无数征战的武师,才能凭借臂膀力气打出如此沉重的一击。
      沉重且果断,直截了当。一击便令他的竿落到地上,化解攻势。
      同时,对面的竿头落到水平方位定住。
      收发自如。
      对面人依然跑动着冲锋向前,手中竿直直地指向他的身体中段。
      要突刺!
      庄无生想到这,立刻向右后方退,预备抬竿挑拨。
      但是慢了。
      上泉秀纲跑动着,脚步一刻不停,双眼紧紧盯着他,眼中光芒长明一刻不停地钉在他的身上。他竟也因此感觉自己被钉住了,感觉自己迈不开腿,慢了,他知道自己慢了。慢了,来不及了。
      ——
      对面人双臂发力向前,竿头捅到他的腰侧。一股不亚于先的巨大劲力沿竿传到他的身体上。庄无生向后退去,一只手无用地乱挥手中竹竿,被对方轻松躲过。他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仅存的右眼望着天空。
      没受伤,毫发无损。
      因为对面用的是竹竿,特意削平头的竹竿,若是斜切面,若是真枪,自己已经被捅穿肠腹。
      他在思考,望着蓝天。
      这很不一样。
      他记忆中对枪术最新的记忆,是在伊贺训练的时候,服部半藏施展给他看的。半藏的枪术也是从战场中锤炼而出,也是毫无花俏的致命武艺,但是和眼前人的不一样。半藏的枪很快,运动灵活,随机应变。
      但是自己刚才看到的是非常简单的动作,一点也不复杂,冲锋,击打,戳刺,仅此而已。要说快吗?其实并不快,哪怕只有一只眼睛,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每一步行动,那竹竿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视界。但即便如此,他却躲不开,防不住。
      那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枪术,他在山东,在军中都曾操习过,任何一个武人,任何一个新兵都能做出刚才上泉秀纲做出的动作。
      这就是大师的武艺。
      阴流武术的奥义,他似乎体会到了一点。
      这就是战争……吗?
      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时,排头的枪兵不会用什么技巧,不会想着见招拆招,不会躲闪后退。只会冲锋,只会击打,戳刺,一门心思地做最简单的动作,口中呐喊着“杀!杀!杀!”,声音嘶哑。
      他……他似乎也体会到了一点。
      庄无生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对面站立的人。中年男人站在阳光下,手中竹竿柱在地上,看着他,眼中没有杀意的光芒。
      没有杀意的话,那又有什么?
      他站起身,握着自己的竹竿,微微欠身致意,对面人点头回礼。他向后退去,又摆起架势。
      上泉秀纲同样如此。
      继续。
      “啊啊——!”
      这次庄无生先行进攻,他也呐喊起来。
      伴随着喊叫声,他双手握竹竿于腰间,跑动,攻击对面,竿头指向中段。
      战争。
      上泉秀纲并未后退。
      待他冲到前方,突然转动手中竿,划出一个圆形,自下而上击打他的竿。
      啪——
      依然是很重的力。重重地准确地击打在竿头三尺位置。庄无生感觉手臂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
      冲。
      他就像对方刚才那样,脚步不停,继续冲锋,看到对面进步欲戳刺的时候,双手下压,抵住了上泉秀纲的竹竿。
      带动着,转圈,他用力地将对面的竿抵到旁侧。
      趁对面未及回防之前,庄无生转动双手,迈步跟进,意图横扫击打上泉秀纲的腰间。
      “哈啊——!”
      他又喊叫一声。
      啪——
      震荡再次传至手臂。他看见上泉秀纲后退半步,抬起竹竿,右手收回胯侧,左手在竿上滑动,用两手之间的那一段防御,挡下他的攻击。
      快应对。
      庄无生立刻上撩竹竿,让竿在对面的竿上滑动,想击打手指。
      上泉秀纲双手一落一抬,转动竹竿,拨开他的攻击。
      然后再退半步。
      又退了?
      庄无生立刻跟进——不对!
      这后退不是为了拉开距离进行防御。看着对面眼中的光,他突然想到。这是为了诱自己靠近,再顺势甩竿下劈。
      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迈出了两步。
      近了,足够近了。
      对自己来说是太近了。
      他立即停步,调整身形,挥着竿意图先行攻击。
      但是现在想变已经太迟。
      “啊——!”
      上泉秀纲在这时大喝一声,同样是嘶哑的嗓音,伴随着脚步重新迈进,左脚在前。
      这一声令他动作停滞。
      乱了,已经乱了。
      对面,方才双手持握转到左边的竹竿,现在随着上泉秀纲弓步弯腰发力,双手用劲挥动,先向上竖立而起,接着再狠狠地砸落下来。
      他抬起竿意图格挡。
      但是千钧重压迎面而至,轻易地就将他的竹竿压下。庄无生急忙转头躲避,竿打歪了斗笠之后打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啪——
      火辣辣的疼痛闪电一般从肩头炸开,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死爹。
      双手松开,竹竿落地。
      他踉跄着后退。
      第二合,依然是败。
      后退。
      他退了三四步才定住身形。
      “呵……呵……”
      庄无生站在那里,喘息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不停颤抖。
      自己的竹竿,自己的竹竿躺在眼前的地面上。
      上泉秀纲站在对面,和刚才一样拄着竿站立。
      “呵……”
      他看着,继续喘息着,试图平复自己恐惧的心。
      刚才那一下没有一点留手,对面的人是全力击打的。若是自己没有及时躲开,竹竿击中头顶,他会死。他很确信这件事。
      庄无生茫然地望向对面。
      眼中的光……眼中的光始终如故,没有杀意,一点也没有。
      可是理智告诉他刚才的是确确实实的杀招。
      上泉秀纲面色平静。身形挺拔,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手中拄着竹竿,衣袖笼出肌肉线条。
      “迷わないで。”
      开口。
      他茫然地看着。
      “别犹豫。”
      眼界外,藤堂梅切的声音传来。
      “しっかりつかま。”
      对面人举起手中的竹竿在地上戳了两下,说。
      “握紧啊。”
      翻译。
      竹竿轻轻摇晃——那不是竹竿,那是枪,是致命的武器。
      庄无生点点头,感觉包裹眼睛的绷带被汗浸湿了,他将自己的斗笠掀到背后。
      他迈步前行,慢慢地,走到自己落在地上的竹竿前,弯腰将其拾起。
      枪,这是枪。是能杀人的枪,是战场上用的枪。
      必须这么想,否则就会被对方杀死。
      庄无生站直,将武器握在手中,紧紧握住。
      闭上眼睛。
      深呼吸。
      不要恐惧,不要犹豫,不要乱。
      要握紧手中的武器,牢牢握住,不能放松。
      肩头的疼痛慢慢消散。
      睁眼。
      双手持枪再一次摆出架势。
      对面也再次同样如此。
      继续。
      继续学习。

      又是一段回忆。
      当兵之后的生活很单调,远没有预想的那么刺激。每日都是训练,基本的列队、跑步和操习武器。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他早就已经会做的事情。手中握着一杆枪,听队长的号令,突刺,挥扫,格挡,就是这样的动作。他早在少年习武的时候就已经用枪了,现在却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和别的人一样,所有人都一样,从头学起。
      庄无生知道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士兵的起点不一,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带艺入伍,大多数原本就是种田的或者做苦力的老百姓,对武术一窍不通。而军队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些不同的人变成一模一样的士兵。令行禁止,绝对服从,整整齐齐的士兵。
      打仗不是看你的个人武力有多强,当然越强越好。但是当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武力再强也无济于事。打仗靠的就是人数,靠的就是集体。手中握着一杆枪,你不需要会很多,不需要知道什么上中下平,什么六合枪什么梨花枪,什么挑拨遮拦。你只需要听到号令就往前冲,看到敌人就刺就打。别思考,没有时间让你思考。别想着左右,你的眼睛只能盯着前面。别后退,后面人挤着你根本无法后退。别玩花样,那只会打乱整体阵型的节奏。
      在战争中,身为持枪的士兵,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杀杀杀。
      庄无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很烦。
      某天夜晚,就像往常一样,他和卓五通坐在那个斜坡聊天的时候。他摸着手掌新生出的茧皮,说起了自己的烦心事。白天两人分在不同的队里,没什么机会讲话。只有晚上训练之后休息之前的这一点时间共处。
      他还记得身边人当时微笑着说出的话:
      的确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想要做到却一点也不简单。
      他当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通常情况下,卓五通说的很多话都让他不明白。就像不明白那微笑,不明白那关切,不明白其中心意一样。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再练习枪术的时候,他觉得那些重复的动作也不那么让自己感到心烦。

      数个落败的回合之后,休息的间隙。
      庄无生又想起了一段回忆。现在,过去的那些回忆,那些经过天长日久重复单调的训练铭刻于身心的记忆,又变得鲜活起来。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回忆,不害怕面对不想再想的事,也不害怕面对不想再见的人。现在他只有回忆,只有这些宝贵的记忆了,他不怕那些回忆。他不怕去想起卓五通。
      现在,他想起了过去的训练。
      和上泉秀纲的比试每一次都是落败结局。他早就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位高手。那没关系,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赢,是为了学习。
      他学到了很多。
      有一些是新的知识。
      比如,他观察到,上泉秀纲习惯在对战时打后手,也就是让他先进行攻击,通过格挡或者躲闪,令他的动作出现破绽,然后抓住破绽施加决定胜负的反击。
      这也是阴流剑术的特点吗?
      他学到了。
      更多的是早已知晓的知识,早已记住的知识。早已记住,但直到现在才算学会。
      虽然早已刻在记忆中,但现在才发现自己并未完全理解。上泉秀纲的枪术始终是简单的基本动作,他也会的动作,他在无数次训练中掌握的动作。但他却做不到像对方那样运用自如,运用彻底,运用到极致。
      冲锋,只需要迈开腿跑就行了。但当看见对面人做好准备进行攻击的时候,自己还有勇气不管不顾地继续撞上去吗?自己还能保持冷静构思应对策略吗?
      突刺,双手用劲向前。可是什么时候该刺?该刺向哪里?刺的时候能否控制力气收发自如?
      挥扫劈挑,上下左右的运动。幅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枪路不能偏斜不能乱。
      吼叫可以震慑敌人也可以辅助自己发力。
      思路保持清明,所谓清明就是不要想那么多,不要犹豫。
      武器一定不能脱手。
      这都是很简单的武术道理。
      但是要做到上泉秀纲那样的程度,一点也不简单。
      现在,他明白了,他学会了。
      这就是武术的极致。
      庄无生站在竹林边,手中握着从行李堆中取出的佩刀,一边打量眼前的竹子一边想。
      现在,他见到了战争。
      庄无生伸手,抓住一根竹摇晃,抬头看它每一节上辐射出的竹枝。他感觉自己的虎口发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今日他没有流血,但是他已经被杀死了无数次。
      他选定这根枝叶繁茂的竹。
      伸手,挥刀劈砍。
      一下,两下,三下。他用尽全力砍了三次才将主干砍断。
      上泉秀纲只需一击。
      竹倒伏下来。他将断口削平,然后又在上方一丈的位置再砍断,削平。
      他清理竹竿的枝叶,但是只将下半部分削成光光的一根竿,上半部分的侧枝并未清理。
      一杆枪,但是在枪头四周多出许多簇小枝,像一只巨大的没涮洗干净炸开的毛笔。
      这是他即将用到的武器。
      他手握这柄武器,走回道路上。上泉秀纲一直站在原地,拄着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之前用的那柄枪,现在插在路边,现在只是光秃秃的竹竿。
      他朝站在旁边观战的两人望了一眼。对方的那年轻随从已是不耐烦的表情,藤堂梅切不动声色。
      他目光转回,将其余人移出视界,只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
      “藤堂,替我翻译。”
      他说。
      “上泉大人,刚才的比试令我获益匪浅。”庄无生说着,左边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在用日语替他翻译,“和您交手,我学到了很多,感谢您的指点。”
      “但是我还想继续学习。”
      他继续说,略微抬起手中前端带枝的竹竿,“并且,我也想向您介绍我即将使用的武器。这是来自我国的一种独特的军中长兵。它叫做狼筅。豺狼的狼,竹字头加先后的先。”
      翻译。
      “这是约二百年前,我国的一位……义士头领发明的。我在明国的军中,我们的将军改进了这一武器,并且教授我们用法。真的狼筅更长,有一丈六尺,顶端会安装枪头。竹需要经过涂油火烤等步骤令竹枝更加坚硬,亦有匠人用铁打造侧枝安装在木棍上的类型,这些侧枝的作用是阻拦防御以及扭转对手兵器。”
      他说,一边说,一边又想起了更多的回忆,“我们的将军多年征讨倭寇,他结合盾、枪、刀以及狼筅编排了一种阵法,用于应对倭寇的刀枪。我在阵中便是狼筅手,对这种武器——”
      “——何意味?”
      年轻人听到翻译出声打断。庄无生顿了顿,虽然听不懂但也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不满和怒意。
      他看向对面,上泉秀纲还是微笑的面容。
      “……对不起,失言了。我的意思不是……我是想说……我对这种武器很熟悉,操练多时,但还从未在实战中使用。”他整理语言,朝左边摆了摆手,“所以今日想请您加以指教。”
      翻译完。
      他看向对面。
      对面人一手拄着枪,一手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微笑。庄无生意识到,对面双眼的光现在聚集在自己手中的武器上。
      “您说的那位将军……和唐君以前对我提起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看你们两人的武艺我便知道。”上泉秀纲对他说,微笑,“我也很想见识你说的阵法。但我想此生我是没有机会了,真遗憾。”
      “……”
      庄无生沉默。
      “至少现在,我能有幸见到这兵器的威力。”对面人说着,提起枪,迈步走上前来,“且让我试一试,准备。”
      庄无生压低身形,手中的狼筅指向对面。
      上泉秀纲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双手持枪,靠近,突刺。
      依旧是迅猛的一击。
      庄无生挥动狼筅,两枪交错,对面的枪扎入了狼筅的侧枝中,发出“扑簌”的声响。几片竹叶四散飞落。他双臂用力将狼筅向斜上方抬起。
      侧枝卡着枪头,带动着上泉秀纲的枪偏转方向。
      好轻松。
      庄无生心想,比起先前试图格挡轻松了许多,容易了许多。
      这是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这种武器。
      但是就和过去训练时一模一样。
      他抓住这一空隙时机,在挑开上泉秀纲的枪之后,挥动狼筅,簌簌带风,向对面迎头一击。
      上泉秀纲向旁侧迅速迈步,躲闪的同时运起枪,击中狼筅无侧枝的后半部,令他的攻击偏斜。狼筅砸到地上,又有落叶和细枝落散。
      未能命中。
      庄无生注意到,对面人的闪避和反击格外谨慎仔细,大幅迈步躲闪,连侧枝都没碰上。他明白,在对面人的意识中,那脆弱的侧枝也是坚硬的,甚至是铁制的,触之即伤,不可触碰。刚才叙述的时候他有心没把话说全:战争之中,那些细枝会涂抹污秽或者毒液,确实是触之即伤。
      久经沙场的人,自我保护的意识已经成为了本能,本能地规避危险。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令上泉秀纲躲闪了,凭借手中的这柄武器。
      好。
      这是一种进步。
      庄无生心中感到满足,同时不忘关注现实战局。不可分心。
      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
      上泉秀纲用枪压住狼筅,顺势向庄无生靠近,手中枪在杆上滑动,击向庄无生。
      庄无生立刻后撤,双手回收,让狼筅侧枝从对面后方攻击。
      对面人一跃而起,躲开从后方扫回的侧枝。
      没有触碰到。
      但是跳起来了。庄无生想着。跳,这在战场上是一个很陌生的词,即便是披着最轻便的布甲,手持铁器的战士也很难跳跃——也许上泉秀纲确实能做到,但是,跳——这轻飘飘的词,始终和战争太不相称。
      又是一种进步。
      别分心。
      庄无生收回狼筅后刺出去。
      上泉秀纲落地,随即向旁侧躲闪。又是躲——不对,他能躲开这一击,能躲开枪头和侧枝!
      刺空了!
      刺空了就是破绽!
      有破绽就——
      庄无生又看见了对面眼中的光。
      光比先前变得更亮了。
      变了。
      他想。
      啪——
      “啊——!”
      上泉秀纲躲过攻击后,枪在地上扫动在身前划过半圆,甩到狼筅下方。庄无生只见他俯低身形,双臂上抬,伴随着熟悉的一声嘶哑喊叫,枪杆相碰发出清脆响声,自己的双手便感觉到熟悉的巨大力量自下而上炸开。
      上泉秀纲将狼筅挑起。
      然后在庄无生有机会避让或者回击之前,身形压低,几乎是贴着地面迈步靠近,松开左手,以右手挥枪扫动,枪头击中他的脚踝。
      啪——
      清脆的声音伴随着脚踝传来的疼痛,庄无生的身体向一旁倒落下去,摔在地上。
      又败了,当然了。
      他感觉很满足,他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又有进步了。
      落地,狼筅脱手。他撑着地面重新站起。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微笑。
      对面的人呢?

      又是回忆吗,为何偏偏在这时想起?
      那是出战之前,集合的擂鼓声。战争即将开始了,戚家军即将奔赴战场。但是他不能去,都怪一条——唐青鸾。他和卓五通一起去往校场,这就算是出征之前的告别。手握着手,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他很想去打仗,和卓五通一起。他很希望见识战争。
      这段不是已经回忆过了吗,又想起来干什么?

      上泉秀纲也在微笑,可是庄无生注意到那双眼中的光。那究竟是什么?
      对面人说了几句,看着他。
      “上泉大人很欣赏这件兵器,庄先生。他问您是否有兴趣再战一局?”
      身边传来藤堂梅切的翻译。
      庄无生走到狼筅前,拾起武器握住,点头。
      对面人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开口。
      “那么请您注意,接下来的这一战,他也要全力以赴了。”
      他观察对面人的动作。
      全力以赴?所以之前还是保留余地?当然了当然了。庄无生做出架势,作为回应。自己很希望能见识到对方的全力以赴。他今天来这不就是为了学习的吗?他要学到全部。
      对面,上泉秀纲抽出腰间的刀,短的那柄刀。
      来真的了?
      但是对面的中年男人只是一手握短刀,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竹竿,在竿头约二尺竹节上方位置,用刀仔细地凿出一道纵向细缝。
      刀尖插到竹竿中,上泉秀纲握着刀柄继续用力,刺穿竹竿的另一面。
      刀抽出后又再凿入竹竿,将一边的缝隙扩宽些许。
      竹屑碎末纷纷落地。
      将短刀收回鞘中,解下腰间的长刀,出鞘。
      将刀平放在地上。握着鞘,将鞘的末端对上竹竿的裂缝,用力将其插入。
      这是要做什么?
      庄无生看着对面的动作,不明所以,他感到有些紧张。上泉秀纲的全力以赴会是怎样的?
      “我想我看明白了,庄先生。”
      身边的忍者开口说到,“您已经见过了对方的枪术。您知道上泉大人在战场上施展枪术的时候,用的是怎样的一杆枪吗?”
      刀鞘牢固地插到缝隙中,上泉秀纲将竹竿横放,令刀鞘抵住地面,现在是一个三叉形状。上泉秀纲弯腰,双手握住鞘两边的竹竿,抬起后向下砸。
      鞘从另一端的裂缝中破出,竹竿发出清脆的剥裂声。
      他又砸了几下,让竹竿下落到鞘的中间。
      “上泉秀纲惯用的是一柄十字枪。十是数字十,十字枪在枪头两边各有一道分叉,真正的十字枪两边是铁制的刀刃。”
      现在,对面人手中的竹竿,竿头插着刀鞘,刀鞘如月牙般向上弯曲,和竹竿形成一个十字。上泉秀纲用刀绳在交叉部位绑缚,令结构更加牢固。
      插着木鞘的竹竿,现在是所谓的十字枪了。
      上泉秀纲双手举着枪,在空中挥动转圈,测试武器。空中的十字划动,在阳光下,庄无生感觉自己有些眩晕,他仿佛看见枪的铁制部分,枪头和刀刃闪烁寒光。
      十字枪仿佛在搅动天空。
      上泉秀纲轮了几圈,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然后枪落下,枪头指向庄无生。上泉秀纲摆出战斗的架势。
      “做好准备,庄先生。”
      庄无生挥起手中狼筅,竹枝摇动哗哗作响。
      这……应该没什么吧,反而,因为对面的枪也加了侧枝,狼筅缠动应该更容易了。
      他这样想。
      但是内心感到——
      “刹啊啊啊——”
      对面人叫喊起来,嗓音嘶哑。庄无生听着感觉像是在喊杀。
      喊叫声将他方才的内心思绪瞬间冲溃。
      “杀啊——!”
      他鼓起力气,也应和着大喊起来。在这一瞬间,什么思想都消失了,只剩一股冲动。
      不怕,不能怕,不会害怕。
      现在就是战争,这里就是战场,对面就是敌军!
      开战了!
      冲锋!
      双方迈开脚步,彼此呐喊着,奔跑着冲上去。
      上泉秀纲高举起手中十字枪,在靠近的时候迎面砸向庄无生。
      庄无生抬起狼筅阻挡。
      飒——
      并不清脆的撞击声,因为枪的侧枝分叉相互撞击,缓解冲劲。
      现在两杆枪纠缠到了一起。
      庄无生挥动胳膊,意图像刚才那样转动狼筅引导。
      转——不对!
      ——他感到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牵扯住手臂,令他的动作受制。
      是上泉秀纲,是十字枪!
      狼筅缠住对面的同时,也被十字枪的分叉缠住。上泉秀纲转动枪柄,猛地回扯。庄无生感到手中枪杆滑动,几乎握不住。他连忙拽住自己手中的杆,与对面抗争。
      纠缠。
      握紧了,武器不能脱手。
      不能脱手,但他感觉到对面的力量透过纠缠的兵器传来,实实在在的劲力。
      上泉秀纲转动手中的十字枪,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控制着两杆枪的走向,令十字枪转到狼筅的下方,然后高高抬起。
      搅动着这一潭浑水,令战况更加浑浊。
      庄无生努力应对,调整狼筅。
      现在一定要死死缠住对方,不能让两杆枪分开。
      他感觉到了敌我双方的差距,力气上的差距。上泉秀纲的力气比他要大,在纠缠之中,局势已被其掌控。他陷入了被动。
      不对!
      现在是十字枪牵制狼筅,上泉秀纲牵制庄无生。
      “刹啊啊啊!”
      又是一声呐喊,庄无生看见对面男人的表情变得凶狠,变得狰狞,眼眸中放出强烈的光。那光现在变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感到手中传来一股力气,不再是扯动。
      不对!
      力气变了,现在是推,是冲,是压迫。
      上泉秀纲推动十字枪猛冲。
      庄无生双手滑了一下,枪柄向后移动,对面人靠近。
      刀鞘和竹枝现在已经完全缠死在一起,再难分开。
      庄无生立刻变力,改为前推抗衡。
      然而力气一变,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不对!
      对面发力又在这一瞬间变了,收回去了。
      上泉秀纲挥动十字枪横扫。猛然用劲,牵动纠缠的武器。
      十字枪缠着狼筅,向右扯动。庄无生只感觉到掌心传来倏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是竹竿摩擦所致。
      然后他感觉到双手空空荡荡。
      “刹啊!”
      对面一声大喝,令他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狼筅被甩开。
      粗重的竹竿在地上划动着,终于因为甩动的劲力,和十字枪分开了,被丢弃到一旁。竹叶和断枝四散纷飞。
      兵器脱手。
      别愣神!
      他看见上泉秀纲挥动着十字枪,沉重地挥舞着,动作并不快,招式并不花俏。简简单单,简单到了极致的攻击。纯粹的攻击。
      十字枪在空中划过一圈,斜着劈向他。
      他急忙向旁边退去。
      啪——
      枪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响,溅起沙尘弥漫。
      “刹啊!”
      嘶哑的吼叫又一次传来,他赶紧后退,避让开接连而至的挥动,急忙观察四周情况。
      上泉秀纲站在对面,不断靠近,用攻击逼迫自己后退。没有因为他空手就停止。
      战争之中你会放过空手的敌人吗?
      狼筅落在上泉秀纲身后——不对,是上泉秀纲移动到他和狼筅之间,阻止他捡取。不停地攻击,没有间隙地攻击。
      战争之中你会给敌人反击的机会吗?
      庄无生眼看着迎面砸下的又一击,知道这次自己来不及躲闪。
      不对不对不对!拼了!
      他没时间再细想,急忙上前几步,在枪落下之前,高举双手,接住枪杆,双手被震得生疼。
      战争之中还能接住更加沉重的铁枪吗?
      他接住后便感觉到劲力瞬间变化,改为回扯,于是连忙放开,同时本能地低身试图躲开从背后袭来的分叉。没能躲开,他感觉肩头被打中了。
      战争之中这一击已要了你的命!
      回扯过十字枪,紧接着又是贴地的横扫。庄无生跳跃起来。十字枪的分叉令攻击范围拓宽,他躲过了枪头,却没躲过刀鞘,被绊倒在地。
      战争之中你已肢体残缺!
      他在地上爬着,没有像之前那样倒地就不动。庄无生莫名有一种想法:如果这次停在原地,对方不会像先前那样结束进攻。
      战争之中你可以投降,但敌人会接受吗?杀俘虏这种事你自己也干过。
      光芒。
      他四下张望寻找转机的时候又看到了对面的上泉秀纲。那眼中的光芒彻底变了!好熟悉!
      杀意!
      比在伊贺与百地连衡对抗时更浓的杀意,从那双眼睛中爆发。
      红红的杀意,战争之中的人杀得双眼通红!
      “刹啊啊啊!”
      上泉秀纲怒目圆睁,手中十字枪对着他又刺了下来。
      他在滚一圈,意图躲闪,感觉大腿被分叉擦中,火辣辣的疼。他滚了一圈后连忙爬起,脚步踉跄。
      战争之中你站不起来!
      他转身,向路边跑去。
      战争之中还想逃?
      他全然不顾背后情况,跑动着,朝路边。狼筅已拿不到。先前用的竹竿现在插在路边。
      战争之中还有这种好事?
      他听到背后簌簌风声,跑到竹竿那里,握到手中想也不想就回身拦架。
      “啪——”
      手中竹竿架住了十字枪,抵在枪头和分叉之间。
      沉重的力量没有因而减弱分毫。他看着上泉秀纲向前冲锋,双眼迸发血丝,红光凶恶,面容扭曲,牙齿紧紧咬合。
      战争之中没有奇迹。
      “刹啊啊啊啊啊!”
      迸发出的一声大喊,更加沉重的力量迎面击来。他挡不住,刀鞘推动着竹竿压迫,他双臂弯曲,十字枪的枪头扎入他的胸口,他感觉呼吸一滞,感觉到真真切切的死亡。
      庄无生踉跄着向后倒去,背摔在竹丛上,再无退路。
      他望着上泉秀纲收回十字枪。
      蓄力。
      他无助地看着对方即将再刺一击,他已无力再防御。
      战争到此结束,对你来说!
      死!
      上了战场,在战争之中,你只有死路,你明白了吗?
      庄无生明白了,知道了。
      学到了。
      “刹!”
      最后的一声喊,□□了过来,锋利的铁枪头。
      ——

      回……回忆,又是回忆。
      那是出战之前,在水边,登船之前,卓五通和他最后一次对话。战争即将开始,唐庄的人作为民兵应征,但是他不能去,都怪唐青鸾。
      最后一次对话,不是什么好事,没有什么好话。他察觉到卓五通想说什么,但是对方始终也没能将真心的想法说出口。因为说出口自己也不会想听。
      卓五通只是对他说,他这种爱打架的性子不太好,渴望着去打仗,去上战场,去见识战争的想法也不太好。
      他当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想,他当时也不关心那些事。
      他只是握了握对方的手,希望能再见到卓五通。
      但是没能再见,战争结束了,庄客都回来了,唐青鸾也回来了。但是卓五通没选择回来,留在军营。寄回的只有一封信,直到这时才说真心话,直到这时自己才认真去听已经太迟了。
      他离开唐庄,选择去找卓五通。
      但是最终也没能找到,或许卓五通也不想再让他找到。
      失望,难过,无助,自我放弃,四处游荡,浑浑噩噩。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想打架、战斗、战争之类的事情了。
      最终,他登上一艘不知去向何处的船。
      在船上,他见到了另一个人……
      ……这是什么呀?这是回忆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庄无生不知道。
      人死之前会回忆一生,可这……这是什么呢?

      脑海中闪过一段不明所以的画面。
      庄无生看着十字□□向自己。
      但是突然,就在即将刺穿自己的时候,对面的上泉秀纲,双目一动,杀意的血光偏转。
      同样偏转的是十字枪。
      上泉秀纲突然转身,挥动十字枪,迅速地在面前的虚空中挥动。
      噔——
      并不十分清脆的一声响。
      庄无生茫然。
      怎么了?他想着,然后注意到远处,路的另一边,藤堂梅切抬起手臂。
      站在忍者身边的年轻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抽刀出鞘,将其一把按倒在地,刀压住其脖子,同时愤怒地叫喊着什么话,藤堂梅切没有反抗。
      更远处,一直观战的队伍也骚动起来,几名护卫迅速朝这里奔跑,有的跑向那两人,有的跑向自己这边。
      嗯?
      庄无生看着眼前侧身对着自己的上泉秀纲,上泉秀纲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动乱,似乎未再对他有所关注。庄无生看见,中年男人手持的十字枪——其实是竹竿,只是安全的平头竹竿,一直都是带着刀鞘的竹竿。
      竹竿上插着一枚铁飞镖。
      他想到什么。
      然后他也被跑到眼前的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上泉秀纲开口,对着另外一边,问了什么。庄无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出他的语气平静中压抑着愤怒,令人感到可怖。
      藤堂梅切倒还是用那种轻松的声音泰然自若回答。
      很多很多话。
      然后是一阵沉默。
      庄无生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上泉秀纲转身看向他。
      现在中年人眼中的光又变回去了,变得让他看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的,永远也不会彻底明白,彻底学会。
      然后上泉秀纲低头,从竹竿上解开刀绳,握着刀鞘用力将裂口劈破,将刀鞘取出。
      早已有人将他的刀拾起送上,上泉秀纲接过刀,收入鞘中,收回腰间。
      插着飞镖的竹竿则被丢弃在路边。
      上泉秀纲又看向他,开口,语气平静,只是平静。
      “您——落ち着け、ガキ!”藤堂梅切刚开口就被控制他的年轻人吼了一声,他用日语吼回去之后继续翻译,“您看到了吗,庄先生?”
      看到战争了吗?
      “……”
      庄无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回答,或者至少点头,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上泉秀纲得到了答案,转身看向被丢在身后的另一柄竹竿,庄无生用的那柄,带数根侧枝的,假装是狼筅的竹竿。对面人接着开口又说了几句话。
      “上泉大人说很高兴今天见到您,庄先生。今天他也看到了一些不曾看到过的东西。”忍者现在被三四个人压倒在地的样子很搞笑,自己应该也是如此,“他希望能再继续与您切磋武艺,但路途紧迫,不能再耽搁。所以请您见谅,他该走了。希望以后能和您再见。”
      “……”
      又是沉默。
      上泉秀纲淡然地对他轻轻点头,算是肯定他的能力吧,也许。他向众人说了几句命令,然后便转身朝队伍走去。
      控制两人的护卫还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动。
      庄无生眼角余光看着中年男人坐上白马,队伍开始走动,又从他们身边走过,朝道路的前方前行离去。
      然后,护卫松开他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庄无生依然倒在地上,就像死尸一样。耳朵贴着地面,听见脚步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藤堂梅切重新站起,拍拍衣服上的灰,戴好斗笠,朝他走来。
      他还躺着。
      藤堂梅切蹲下,低头对着他,眼睛隐藏在斗笠阴影中。
      “我认为刚才我救了您的性命,庄先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您认为我说的不对您可以反驳我。”他说。
      “……”
      庄无生保持沉默。
      “既然如此,我要保护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未来您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继续说,“但是我还需要为您传递情报,所以我还是会继续跟着您的。您每天早上醒来之后,都会看见最新情报。这是我与您唯一的交流。我不会再在您面前出现,不会再和您交谈,不会再回应您的问话,也不会再做出任何与您有关的行动。所以,您可以就当我不存在,做您自己要做的事吧。”
      “……”
      “然而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的,直到您的目标达成,不再需要情报。或者直到您死去。”忍者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脸上浮现笑容,“所以,若您有时感到孤独,感到失落。请记得,始终会有人在您身边,您永远都不会是独自一人。希望这个想法能令您振作。”
      “……”
      庄无生对他嘟囔了一句脏话。
      “那么永别啦。”
      藤堂梅切站起身,走到被丢在路边的竹竿前把飞镖取下,收回腰间。然后朝竹林走去,身形淹没在林中,消失不见。
      庄无生躺在地上。

      回忆……没有了,已经没有什么要回忆的了。不再有回忆,也不再有梦。不再有过去和未来,只是现在。
      现在,继续走你自己的路吧,做你自己要做的事。

      他站起身,向着道路两边张望,一时分不清东西。找到西边后,他把自己的包裹带上,朝着西边继续走。今日和上泉秀纲的见面和比试,让他学到了很多,有了很多收获,有了很多体会。
      他应该思绪万千。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想不到。
      就这样低着头,用一只眼睛看着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行走,朝着西边,日本京城的方向,朝着旅途的终点行走。就是这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1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用兵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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