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江湖》鲁尘

6、第六章 晨初的仇人

　　晨初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父亲是京城尉迟家的人。

　　尉迟家的人不属于江湖，他们属于朝堂。

　　朝堂和江湖向来是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若有交集，也绝不会在阳光下发生。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堂也自有朝堂的礼数，泾渭分明。

　　晨初的父亲叫尉迟熠，十五岁进士及第、位居探花，曾是尉迟家最有前途的子弟。二十岁那年，尉迟熠丁母忧，在乡下祖宅一呆三年，随后隐居山川，再未入仕。

　　晨初的母亲叫楚蓝，来自江湖，出身于大名鼎鼎的桐城楚家。

　　尉迟熠和楚蓝的相识始于美人救书生的故事，一眼之后，世上再无旁人。

　　晨初还记得，父亲抱起幼小的她，温柔地对母亲道：“蓝蓝，他们怕是要来了，你带着阿初走吧。”

　　母亲便回以一个凄美的笑容，摇头道：“尉迟，谁来了我也不走！”

　　那晚，月黑风高，木屋外鸟啼虫鸣，树枝扑啦啦乱抖。

　　晨初像个安静的小猫搂着父亲的脖子，眼睛追随着母亲，小小的她觉得心里很不安，唯恐一个错眼，父母就不见了。

　　终于，她被父亲放到梁上吊着的挂篮里。挂篮里有晨初喜欢的小食、腊肉，还有一团毛茸茸的狐狸皮毛。

　　晨初没有挣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脸上满是悲伤。楚蓝蓦地痛哭出声，突地抱住晨初哽咽道：“阿初，是爹娘不好！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

　　尉迟熠叹口气，道：“让阿初睡吧！”

　　楚蓝抱紧晨初，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泪水流了下来，沾湿了晨初的眉眼。

　　随着楚蓝一指点出，晨初昏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晨初慢慢睁开了眼睛，挂篮下面有人在争吵，晨初没有动，静静地从挂篮的缝隙看着。

　　“尉迟熠，你还有脸叫她！”这个人头发有些白了，伸手指着父亲，全身都在抖。

　　父亲伏在地上，身上全是血，费力地向前爬着。

　　那边的地上躺着母亲，血在她身下汇成了一条小河，蜿蜒着流到了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冷冷道：“杀她的是你，现在倒想护她了？”

　　“尉迟煊，你别得寸进尺！”拔剑的是个年轻的男子。

　　晨初看着那人与母亲几乎一样的侧脸，呆了。

　　她又去看被称作尉迟煊的人，他竟有着酷似父亲的浓眉大眼。

　　晨初想喊，但是她咬住了嘴唇。

　　尉迟煊看了一眼父亲，向白发人道：“楚之景，尉迟熠也活不了了，现在我们的帐两清了吧？”

　　拔剑的年轻人愤怒地要刺向他，被白发人喊住了：“住手！”

　　“尉迟煊，既然你舍了尉迟熠的命，我便不再追究。只是，我女儿被奸人蒙骗，又为他丧了命，这笔账又如何算？”楚之景字字铿锵，语声悲痛。

　　父亲突然坐了起来，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口中不断地流。

　　晨初努力眨了眨眼睛。

　　父亲不屑地道：“楚之景，你莫不是还想要《丹冥书》？”

　　“什么？”尉迟煊怒道。

　　楚之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父亲继续道：“你识破了我的身份，却还是让蓝蓝与我回京，命她寻机盗取《丹冥书》，可她早已不想再做你们的工具，我们拜祭过母亲后便离开了京城。”

　　楚之景望了眼楚蓝的位置，微扬了头。

　　尉迟煊冷冷道：“卑鄙！”

　　楚之景立刻道：“彼此彼此！”

　　尉迟煊又看看父亲，道：“你色迷心窍，背叛家族，本该捉你回去重惩。但，你既已重伤不治，念在我们兄弟一场，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尉迟煊转身便走。年轻人焦急地望向楚之景，楚之景叹口气，道：“让他走！”

　　年轻人收了剑，恨恨地看了一眼尉迟煊的背影，转身将父亲踢飞出去。

　　“楚墨！”

　　楚之景喝止住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父亲，道：“楚蓝的女儿呢？”

　　晨初将呼吸更放轻了一些。

　　父亲嘲讽道：“怎么，要斩草除根？”

　　楚墨挥手一掌将父亲打倒，道：“尉迟熠，你都是要死的人了，……”

　　父亲淡淡一笑，挑眉道：“她自有她的生活，不需你们费心！”

　　楚之景看了一眼楚蓝的尸体，闭目片刻，道：“走吧！”

　　楚墨不甘心地四周张望一番，只得跟上离开。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木屋内外恢复了往昔的静谧。晨初仍然紧紧咬着嘴唇，望着下面的父亲。

　　晨初还是不出声。她看到父亲爬到母亲身边，轻轻托起了母亲的头，深深吻了下去。良久，才抹去泪水低声道：“蓝蓝，十年时光，虽然短暂，我却十分知足。说来可笑，若非他们的野心，我们此生也不可能相遇，你说，我们是该恨，还是该感谢他们？……你稍等我一下，待我将阿初安排妥当，便来寻你。”

　　父亲吞下了什么东西，仿佛有了力气。他慢慢爬起来，将母亲抱到床上，帮母亲擦净身体，又为母亲换上了最喜欢的淡紫色衣裙，然后转身去放挂篮。

　　尉迟熠去抱女儿时，才发现女儿紧咬着嘴唇，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不认识他的样子。他心中大恸，顾不得喷涌而出的鲜血，紧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

　　晨初反手抱住了父亲，由着父亲为自己裹上了披风，出门时，她望着静静躺着的母亲，无声地张口叫了声：“娘”。

　　四方镖局，朱燕九接过了晨初，尉迟熠这才长舒一口气，倚了门框吐出一口黑血。

　　晨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哭着向尉迟熠伸出了手，两条细嫩的胳膊不住向前，叫道：“爹爹，爹爹……”

　　尉迟熠没有去抱她，而是轻轻帮她顺了顺头发，柔声道：“阿初乖，爹爹要去找你娘了。爹爹不知你看到了什么，不过，那些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跟着你师父，长大了，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顿了下，口中发苦，正色道：“孩子，好好活着，永远也不要报仇！”

　　那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