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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野上鸳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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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
手刚覆在门上,便听得里面一声怒斥。
“君皇息怒。”殿中间的人抬眸,直直对上座上少年冰冷的眼,“长公主此遭确过感情用事。”
“眼下公主府邸既已竣工,老臣认为,是时候为公主择一良偶佳子了。”
祈潋反手,不动声色关上门。
少年君主面容稚嫩,君威却已隐隐在眉眼间显露痕迹。祈蕴额角赤红宫珠仍未撤下,愈发衬得那姿态华矜冷凝起来。他淡淡扫过祈潋一眼,放在膝上的手一松,改微微抚住右鬓。
“白光将军,本君敬你是先皇重臣,”他寒声道,“这并不能代表,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祈宫内政!”
“内朝的政务自然是由长公主掌管。”白光嘴角微勾,竟是回头向祈潋行了个礼。“君皇这倒是提醒了老臣。春宴过后,臣等会为君皇择几良家女子入宫。待君皇娶得正妃,这内朝事务……”
他直视着祈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就不劳长公主费心了。”
屋内一时死寂。祈蕴似不可置信至极,半张着口,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祈潋也是怔愣一会。回过神时,已无心作周旋之态。
“将军的打算,说的可真是明明白白。”她道。
“嫁与外臣,便轻易不得在外抛头露面;迁入外府,便不能日日伴君佐政。”她微叹一口气,“君皇娶得正妃,便不能再插手内朝之事。放眼整个祈国上下,长公主一位,不过名存实亡。”
白光深深看她一眼。常年的在外征战与身居高位,放眼满朝,他的威严已是无人能及,犹胜先主。
然而他放缓了语气。
“古往今来各国皆是如此,长公主不必伤怀。”
“我只是不知,我犯了怎样的滔天大罪,值得白光将军这般尽心尽力只为……”
“只为早早将我弃下?”
白光是祈蕴的父亲祈昌帝在世时,最为宠信的侍臣。昌帝一生勤勉政事,内修仁政,外拓疆土,他不过在朝三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亲征已有七八次。
三十年前,气盛轻狂的帝王初征西北,途经一逍遥小庄。漫山遍野的桃杏缤纷,落英在暖阳余晖下深深浅浅。月白衫的少年锄花饮酒,忽闻身后陌生脚步,回头一探。
那一眼真的就这样改变了一生。志在帷幄的小士遇上了展图磅礴的君主,自此辞离旧乡,随君征战,与君沉浮。
国丧那日,白光一人在正殿中跪了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日暮时分,殿中烛未燃起,白月珠光交交绰绰,十五岁的祈潋怯怯走到他身边,拉着祈蕴,小声喊了句“将军”。
他抬头,很温柔地抱住他们。
“阿潋和阿蕴要快点长大,”他说,带着点笑,“祈国就落在你们肩上了。”
他顿一顿,又低声道,“我会保护好你们。”
“用我一生的时间。”
只是没有一生。从尽心相佐到权倾朝野,他只用了七年。
对上祈潋的眼,白光此刻也只怔一瞬。很快,他又笑笑,鬓斑白而容静澈,神色自然。
“公主莫再说笑了。”
他行了个礼。
春夜微凉,朱月盈袖,满枝生香。
宫侍为祈蕴取来云纹披风,他转身就披在祈潋身上。
祈潋无奈道,“梨落已经去取了。”
“那我穿长姐的,”祈蕴替她整理长长的花锦流苏,“眼下风凉,长姐先穿我的。”
亭子外的小宫侍闻言,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又忍不住红着脸低下头去。
“都下去吧。”
祈潋淡淡道。四下的人应了一声。
夜愈发静了,花叶成了浓雾中模糊的墨色,让人疑心那锦绣深处是否暗藏着杀机。偶尔亭中会传来祈潋翻越纸卷的声响,却又很快融入到无边的缄默之中。
“就她吧。”
画上的女子凝脂玉肤,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两颊飞过浅浅的红。画师技艺不可不谓高超,女子似语非语款款形容之态灵动非常,好似下一秒就会从画中走出一般。
祈蕴细细看一阵,忽然没了兴致般斜倚回去。“这是白光将军的侄女,长姐纵不替我选,也是要入宫的。”
“杜家的女儿?我好似有些印象。”祈潋笑,“小时候她时常入宫来玩,每每见到你总要缠着你不放。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呢。”
祈蕴有些气,“长姐这是在装聋作哑?这杜家和白光将军可是沆瀣一气。那白光每次提婚总少不了这个侄女的名字,此番若不好好谋算,这正妃之位恐怕……”
祈潋神情严肃起来,打断他的话。
“白光将军或是想插手内朝,”她道,“但小蕴,你得知道,他是为你好。”
“为我好?”祈蕴嗤笑,“权倾朝野,手握重权,比我这个君皇还要说一不二。这是为我好?我可受不起。”
“白光将军不过想为你巩固政权。”祈潋轻轻抚过左腕的贡珠,不知是想到什么,语气温和下来。“扪心自问,这七年来若不是白光将军之骁勇善谋,这祈国土地不知已被你我糟蹋了多少。小蕴,无论如何,不要同白光将军置气,他所作所为,皆是在利国利民。”
“长姐既如此深信白光将军,又为何亲去天牢救出明佐相?”祈蕴眉头深深皱起,不解道。
“明佐相涉嫌淮州贪污一案,白光将军所出证据可谓确凿不过。长姐却这般逆白光所行,长姐究竟是何意?”
“我……”
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少年灼灼的看着她,质询之意再明显不过。可是她应该怎么说,怎么告诉这个弟弟,这天下之事,远比他所想的得爱远憎更为复杂。
况且她也不知,她所思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祈蕴似从她的迟疑中看出什么。他又厉声道,“长姐是真喜欢上那个小白脸了?”
沉默大约总会是世间最好的回答。
蝉鸣忽起,四下无人。最亲密的弟弟瞪大了眼,似期待她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再多的阴谋算计,思虑考量都是借口。
没有人能否认那种,就连听到对方的名字都会忍不住心颤的感觉。
“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嗯?”
祈蕴猛地站起来,锢住她的肩,像小时候朝姐姐讨要糖果一般,贴近她,却是冷冷道,“我不准你喜欢他!”
“长姐可以嫁给任何人,独独除了他明喻慎!”
祈潋掩目。
“小蕴,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说不能做就一定可以不去做的。”她道,“姐姐有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不会为姐姐高兴吗?”
“若不是明喻慎,我会欣喜十倍百倍。”祈蕴道,“长姐,你不了解他,你根本不清楚他是个怎样剑戟森森的人!”
我怎么会不了解他。
祈潋想笑,却难以勾起唇角。
祈昌帝的病,不是一朝来之的,此前一年已隐隐有兆。昌帝常感心疲神倦,事不从心,偶尔暮间祈潋自中宫偏殿走过,总会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纠人心神。
十四岁那年,中宫太傅处入了个闻名天下的状元郎。
常听人道那状元郎口吟风月,笔落探花,貌若霁云,神资绰绰。就连一向对她姐弟二人苛刻不已的昌帝,在说起这个明状元的时候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连连惊叹道“真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祈潋有些不服,更多的是隐隐的向往和好奇。十四岁正是年少时最美的年纪,那时懵懵懂懂,还未尝过离别与责任的滋味,只是模模糊糊地偏爱上窗后那道清瘦的身影。
翩剪如月,若即若离。
十六岁的明喻慎已是中宫最威严的太傅,连祈蕴在他面前也得乖乖夹紧尾巴做人。每每祈蕴受学回来向祈潋抱怨这个状元郎是有多不近人情的时候,祈潋都会对那个影子的主人更好奇一点。
是怎样的人才会让大家都刮目相看呢?连父皇都这般称赞,太子都这般小心相待,莫不是个同白将军一样锋芒胜日的人物?
一日祈潋在殿外鸳野林中等候祈蕴,呆的无聊了便蹲在地上用小石子一点点拨弄才出芽的嫩草,眼前忽然出现一抹官服的雪色。她抬头,冷不丁撞上一双清澈带笑的眼。
“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那人说话朗朗清越,尾声微微上扬,却不显得轻佻。
“我是小蕴的姐姐。”祈潋脆生生答道,“你又是谁?”
那人眼中笑意更浓。他忽然半跪下行了个礼。
“下臣中宫明喻慎,见过长公主。”
“呀!”祈潋一时惊到,条件反射往后一退,就这样直愣愣的一屁股撞在地上。
半步开外的少年仍半跪着,以手作拳掩笑。
祈潋一时羞恼交织,又看着他愣了。
“原来状元都长的这般好看啊……”
比起她的父皇弟弟都不相让呢。
明喻慎收起笑,很是严肃道,“公主,并不是每个状元都好看的。臣只是特例。”
祈潋从没听人这样说过话,只呐呐道,“这般如此啊……”
幼时常听母亲道,女子最天真美好的时候,莫过于及笄到花信年华。可是她的十五岁失去了最渴望能得到认同的父亲,而在往后七年,又一直活在别人眼中或口中那个尊贵矜傲的长公主的影子里。
所幸她所有的迷茫,困顿,亦或欢喜奋跃,在这样糟糕的七年中,也有一人始终相伴。
可是她不能忘记,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她是一个公主。
幼时那场相遇,可看做青天白日下天赐缘分的展开;亦可视为城府颇深的少年,在第一次见面或是更早之前,就设下的隐秘陷阱。
祈潋曾痴于他的一句浅浅认可,一声带笑轻语,乃至于他举手投足间一股天生清落之态,眸光流转间不经意的锋芒毕露。
只是偶尔回首,那些带着青涩情愫的记忆里总会掺杂渗透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记,愈积愈深,直到这一池碧水再也无法假装澈净。
直到四面楚歌,她不得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