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苍梧埋骨

24、桀

　　手术被安排在新年第二天，于是这年的跨年夜无疑成了朴智旻最难忘的一个新年。

　　窗外烟火人间，窗内灯光斑斓。医院前几天圣诞节留下的装饰灯还没有收起来，窗子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雾，像一幕随灯光变色的幕墙。

　　朴智旻透过医院的窗子看着窗外的一切。

　　他最后还是告诉了家人，母亲明早才到，他也省去听母亲的念叨。为了保密他的病房被安排在楼层很高的单人房，屋子里很静。他站在窗前，没有看到在床上闪烁的手机屏幕。

　　没过多一会，竟然落了雪。

　　都说瑞雪兆吉，大抵跨年夜见了雪也是好兆头。

　　门外响起敲门声，朴智旻以为是巡房的小护士什么的。打开房门居然是田柾国。

　　田柾国掸了掸身上化成水珠的雪，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头发上也凝着许多水滴。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擦了擦头发。

　　“你…我不是叫你回家了吗？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机会回去，你怎么不听话。”

　　田柾国把毛巾晾在暖气上，开始拆东西。
　　“我回了。不然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保温桶拧开，猪骨高汤的味道四散开来，散开的热气勾起了朴智旻的饥饿感。那味道他认得，釜山最地道的猪肉汤饭。

　　“你…怎么不多在家待会儿…陪陪伯父伯母。”

　　田柾国大概早上才启程回釜山，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和去买汤的时间，可能根本没跟父母待上多久。何况汤还是热的，午夜他就赶到医院，可以说是马不停蹄了。

　　田柾国把单另放着的韭菜碎洒在汤里，又把米饭盒子拿出来摆好。他看朴智旻垂着脑袋大概是内疚了，于是安慰他。

　　“家里有我哥呢，我去陪他们谁来陪你…今天…今天是跨年夜，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吧。”

　　朴智旻抓着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夹起一块炖软了的猪肉放进嘴里，确实是记忆里的味道。果然，都是釜山出来的人口味多多少少会有相似。汤水是浓稠的白色，鲜绿的韭菜碎点缀着色泽和气味。

　　“你这样跑回来你妈没念叨你？”

　　田柾国摇摇头，又怕朴智旻不信似的继续从包里掏东西出来。
　　“你看我妈听说你病了还让我带了她熬得红参呢！”

　　夜深了，朴智旻吃不下多少，所幸两个人分着一份也吃得心满意足。明天开始朴智旻就要做手术前的禁食了，等专家一到他就会进行手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还是没来由地心慌。

　　只是向来不习惯示弱的人，一时真的软不下性子。

　　等田柾国洗干净出来，朴智旻还是站在窗子前面呆呆看着什么。宽松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显得他愈发瘦小。橘色的发丝逐渐褪去了鲜亮的颜色，窗外明晃晃的烟火闪着琉璃一样的颜色。他转回身，嘴唇蠕动着说了些什么。烟火的响声下，田柾国没能听清，于是他走近他。

　　“你怎么洗那么慢，都错过刚刚的敲钟了。”
　　“新一年是16年了。你成年了。”

　　田柾国看着屋外的烟火突然觉得恍惚，人都说韶华易逝，他现在才发觉。时间就像在疯跑，带走了一些，幸好也留给了他一些。

　　“没想到，今年是我们两个人跨年。”

　　田柾国挨过来的脑袋还潮乎乎地散着凉气，朴智旻打了个寒颤让他吹干。田柾国乖乖去吹头发，朴智旻就在窗前看他。

　　其实他的弟弟早就长大了，不止是个子高了，也不止是身体更结实了。而是，孩子气的那些，快要消失在他身上了。

　　朴智旻又想到他们可笑的关系，虽然不知道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但是他问自己。

　　心里有一块是留给田柾国的吗？

　　答案无疑是有的，一直都有的。无论失望还是愤怒都没有挤走他为他留的这块地方。

　　然而，那可以称为是爱吗？

　　他没有自信可以肯定地说，对，那是爱。他知道他好，也可以原谅他起初的无理取闹，但是终究，他对田柾国的感觉依旧不是彻底而纯粹的。

　　也曾有很多时候，他也渴望能分清自己盘根错节的感情，纯粹地告诉田柾国，他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可能，残忍真的不适合他，也真的就是他。

　　没有人会允许他爱上田柾国，身份，性别，伦理都是不对的。但他不愿意推开田柾国，至少此刻他是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就算是偷偷地把田柾国藏在自己身边，他也还是愿意冒险。

　　他开始觉得自己讨厌了。

　　所有人都抱着和闵玧其一样的想法认为田柾国逼迫他在先，而他只有自己知道那就是安慰自己的借口。倘若他真的没有一点心软，那么任凭田柾国再狠心他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他们今天进退两难的局面，可以说完全是出自他手了。

　　他走过去抓住吹风机的手柄调成暖风，细细摆弄着田柾国的头发，田柾国坐在床沿凭他摆弄。隔了一会朴智旻关了吹风机，屋外也早就平静了下来。他把吹风机放在一边，整个人靠住田柾国的后背，他一点一点卸掉身上的力气，完完全全趴在田柾国背上。

　　田柾国身上很暖，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他的背不知不觉已经这样宽了，朴智旻突然有些难过。

　　“等病好了，哥陪你去喝酒吧，早就盼着你成年了，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朴智旻抱住田柾国的脖子，田柾国好像还轻轻左右摇着，像是背了个孩子。

　　“好啊。”

　　朴智旻松开了田柾国坐回床上，他的叹息很轻，一下就散尽了。
　　“我怎么这样胆小…”

　　田柾国转过来面对着他，他就吸吸鼻子露出个难看的笑。

　　“怕是正常的，那个不是胆小。”

　　朴智旻摇摇头。
　　“不是手术。”
　　“我是说自己。我太贪心了，我怕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那时我说我会让你后悔…”

　　田柾国不愿意再提那些让他懊悔的事，攥住朴智旻的手放在掌心。
　　“我知道你是生气。”

　　朴智旻点点头。
　　“是啊，我很生气。说的时候是认真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但是事实上我是伤害你最多的人。”

　　田柾国柔声说。
　　“别这么说…”

　　可朴智旻还是很坚持。
　　“我得说，哪怕手术风险很小，那也不代表是万全的，这些话，我一定要亲口说给你听。”

　　“柾国啊，接受你真的很难，为你改变也很难。我不知道以后会面对什么，我也害怕躲躲藏藏看人眼色。而最重要的是，我的怕最后可能都会转化成对你的埋怨。这些，都不是我愿意的。”

　　“我想我对你可能依旧不是爱。你对我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很抱歉。”

　　田柾国有一瞬间心很疼，疼得像是凝固了。转而他又笑了，轻轻抱住朴智旻蹭了蹭他柔软的发丝。
　　“嗯，我知道，不怪你。如果你...”

　　朴智旻也把手搭上田柾国的腰。
　　“不，你听我说完。”

　　田柾国闭上了眼睛，至少朴智旻还坦诚，可能这也是他最后的善良了。

　　“我是要说，虽然为你做到那些很难，但我还是想试试。哪怕最后我还是松开了你的手，你也要记得，我真的很努力也很想，抓紧它。”

　　田柾国几乎以为宿命即将审判他的时候，闸刀突然松了绳子，他觉得就在刚才他像是捡回一条命，手心竟然全是冷汗。吊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了下去，人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

　　朴智旻撑起田柾国的身子。
　　“你怎么了？我…我不是故意…”

　　田柾国弓着身子额头搁在朴智旻肩上不肯抬起来，好一阵他才发出声音。
　　“我刚刚就是有点怕。”
　　“我啊，不会怪你，永远都不会。因为早就输给你了。”

　　说完，田柾国轻松了很多，嘴角也有些笑意了。他抬起头看着朴智旻笑，就像每一次他们对视时他的笑容一样。
　　“我成年了，你还差我一个吻的。”

　　田柾国压过来，朴智旻是真的没处躲骂了一句冤家，后面的话就没机会说了。唯一一次，田柾国缠了他很久，不顾他挣扎，他推打，就是不肯放他一马。虽说田柾国已经尽可能温柔，但朴智旻被松开的时候觉得自己眼前都冒星星了。

　　昭昭年华下的秘密，深藏着生命中美好的情意。他锁住眉眼中的欢愁，换一份靠近他的勇气。心动，等待，回忆，跟随着时间的脚步远走越远。

　　幸好时间改变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