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阙》净书

3、无为

　　北地奇寒，如斗大的雪花纷纷坠下，原本苍凉的天地霎时银妆素裹，换了人间。大辽王府一进院内厅之中架起了一具大火盆，炭火熊熊燃烧，不时“嘶”的划出一线红亮，是以外面虽然寒冷彻骨，屋内却是暖意融融，两个中年男子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刚烫好的酒，冒着腾腾的热气。年长的那人四方脸，面膛微黑，一双狭长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正盘膝而坐，紫貂皮大氅脱了堆于一旁，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教人立起敬畏之心。另一人拥了一身黑貂皮的暖衣，容貌甚是俊秀，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眉宇间带着几分萧索，正抱着暖手炉赏雪景。这二人正是大辽皇上耶律淳光和平南王耶律隆庆。

　　耶律淳光手中握着八百里加急的谍报，皱眉道：“蒙哥此番连收了多罗部，蔑儿吞部。如今放眼望去，蒙古已无人能撼拖雷系了。”

　　耶律隆庆不甚在意，喝了一口酒，冷笑道：“手下败将，若敢进攻大辽，保证他有来无回。”

　　耶律淳光摇摇头，道：“蒙哥此人野心极大，残忍如狼，狡猾似狐，不过如你所说，现下蒙古国兵力大不如前，若想以一己之力吞掉大辽，绝无可能。但如此一来北边终是有了牵制。”

　　耶律隆庆也知如此一来，便纵使赵哲驾崩，有了虎视眈眈的蒙古，挥师向南也非易事。耶律淳光多年来心念南下破宋，怕是又要再拖许多年了。

　　耶律隆庆见兄长郁闷不乐，拿起酒壶替他斟了杯，问道：“南边的事怎样了？ ”

　　耶律淳光捏了杯，却并不饮下，道：“宣帝身体一直不好，朝中齐王势力似强些，但魏王近来动作频频，笼络大臣，很得人心。”

　　说罢将另一份奏报递与耶律隆庆，耶律隆庆接过细读，眉头微蹙，良久方抬头道：“想不到赵哲却有两个好儿子。”

　　耶律淳光笑道：“妙的是他的好儿子是两个。那边是一潭深水, 摸不出道，与我大辽甚好.”

　　耶律隆庆道：“赵哲定也料到此节，不会容得我等坐山观虎斗。此事他必然早做决断。”

　　耶律淳光托着酒杯，一饮而尽，笑道：“看形势他也是难心，又无力将一场兵祸消于弥形。两虎相争，纵然斗不起大的，伤伤元气怕是免不了。”

　　又微微一笑：“最近得了一个好东西。”

　　从袖中的抽出一幅画卷, 递于耶律隆庆:"前几日耶律乙辛重金买下送与朕的. "
　　耶律隆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他这个兄长行伍出身，向来斥书画琴棋等为玩物丧志之物，只爱那骏马良弓，早年灭金时大金进贡求和，耶律淳光只留下钱币换得良马军粮，却将古玩之属一律焚毁，且当了使臣的面嘲笑大金若不是被南朝人用这些无用之物迷了心神，又怎会落得国破人亡这般田地。

　　不知他兄长今日怎来的这般闲情逸致。耶律隆庆疑惑的接过，展开素绢, 不过是一副晚山晴雪图. 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远山的雄阔, 又用寸皲法细涂山, 石, 亭, 野舟, 只看得一眼，萧然之意呼之欲出, 补白处配了一首小诗, 左边几行秀挺的正楷小字, 丁卯年十一月初七, 赵铄.

　　赵铄，耶律隆庆默念着这个名字, 眉头紧蹙, 竟然说不出话来.
　　耶律淳光拍着兄弟的手笑道:"南朝太子赵铄, 丹青妙笔千金难求, 山水更是与徽宗的花鸟齐名. 我想这画你八成喜欢。"
　　见耶律隆庆眉头紧拧, 耶律淳光又道:"赵铄雅号无双太子, 丹青, 弈道, 音律, 诗文, 无所不通, 时人俱云如此人物, 只惊才绝艳四个字方能与之相配."

　　瞟见耶律隆庆面色变了一变, 耶律淳光斟了杯酒递于他压惊, 冷讽道:"惊才绝艳之流，不过是南蛮子们谄媚编排的花样，” 他最是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南人，只会花前月下，淫词艳句，一无是处。

　　耶律淳光自己又抿了一口热酒，慢悠悠道：“这个赵铄颇有父风，不然赵哲也容不得他那么久，放着自己的好儿子不立，立个侄子当太子，你道他真的是因为那女子的一言么？”

　　耶律隆庆嘴角抽动一下，两眼盯看着厅堂上方的一块楠木大匾，上面黑底金字的两个楷体大字："无为"

　　“无为”取自老子的“无为而治”，南朝官宦知礼人家多挂于内室，警醒深闺女子不得锋芒毕露，无才是德。大宋红羊之乱后，耶律隆庆为表心迹，特命辽国大儒手书，亲自悬在正厅之上，暗表自己决不会像赵哲那样兄弟阋墙。他和耶律淳光自幼甚是亲近，耶律淳光闻得此举只是笑笑，赐了黄金三千两压惊，并与三军大印，以示无猜，又私下里和耶律隆庆再三称他兄弟二人一母所生，绝不至此。耶律隆庆坚持此是警醒之句，耶律淳光便也由他去了。

　　耶律淳光自视颇高，精明强干，想篡他的位，却也不易。

　　耶律淳光见他又在多想，道：“这赵铄，才情倒还罢了，若是看他亲娘和平南王府的小王爷, 那绝艳二字却也当得."

　　耶律隆庆闻言手上一抖，茶水洒到身上，湿了一摊水渍。耶律淳光见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背对耶律隆庆，踱步到花厅隔断处，视线落在前面直通屋顶的多宝格上，那架上摆的东西及尽奇巧，世所罕见，有书圣羲之的真迹行路碑残片，唐代玄宗即位后敕令造的金蜗牛。无一不是难寻的异宝。耶律淳光的目光突然被一盆墨绿的湘妃竹吸引住，那竹身修长挺拔，枝叶疏密有致，风吹过摆动姗姗，煞是可爱，耶律淳光看得喜欢，不禁伸手去抚摸叶片，一触之下大是叹气，那小小的叶片叶脉虽清晰可见，触之却冰凉，乃是上等墨玉所制，玉制成薄片并不难，似这等精巧的做工固然难寻，三年五载总是打磨得成，最奇的便是那竹身，竹片，浑然一体，毫无接缝可寻，乃是一整块上等的好玉打磨而成的，连竹身上斑驳之处亦像极了泪痕。

　　"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 耶律淳光伸手又摸了摸，大发感慨道：“亏得那些捕快衙役们找不上平南王府，不然仅仅是这一盆湘妃竹，就够平南王爷在京都大牢里过下半辈子了。 ”

　　见耶律隆庆还是不与他说话，耶律淳光道：“说起来, 小王爷如今云游至何方了？”

　　成功戳到软肋，耶律隆庆呛了一下, 手背贴着额前，皇兄一定是得了确信，只好含混道:"前些日子还在洛阳卖身葬父. 这些日子却是没了消息。 "

　　"哦? "耶律淳光笑一下:"朕听说的怎么是卖身葬伯父呢? "

　　耶律隆庆脸腾的变红了。

　　看见素来跋扈的弟弟一脸哑巴吃黄连的表情，耶律淳光龙心甚悦。转头打量起阁子上的其它玩物，待到目光落在一尊腾龙杯上，不由得面颊微搐，皮笑肉不笑：“小王爷真是慧眼独具，连朕宫里的东西也要上上品才对得了他口胃。”这东西看来无比之眼熟，似乎是半年前蒙古多罗部欲讨好他送来的。

　　耶律隆庆笑容甚苦：“皇兄何必如此小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些都是他用来向你我表明心志的。

　　耶律淳光取下那尊升龙杯，此杯乃羊脂玉所制，通体透亮，杯上有飞龙翱翔于云端，根须鳞片一一清晰可见，矫健的身姿屈曲盘旋，恍若一切桎梏都只是爪下之泥，立时便要从杯身上直跃而出。
　　＂宁为寇为盗，亦不愿为寡人所用，耶律欣——你好！＂
　　耶律淳光眸子中陡然凶光一现。微一用力，手中的升龙杯随即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