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阙》净书

17、梅子黄时

　　窗外小雨淅沥下个不停，转眼江南已是梅子黄时。江世雄素喜临安，唯独对这每年数月的雨颇不耐烦，所以当碧海大掌柜喜眉开眼笑的和伙计打招呼时,伙计自然配合的多问了一句，江世雄拍拍他的肩膀，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哼了小曲离开。叶欣小祖宗不日便要随同太子上路，他自然心情好得很。

　　朦胧的烟雨中，青衣男子撑了一把伞入得院内，江世雄顿时收敛起喜色，站起身。

　　叶欣刚进了厅室, 江世雄便迎了上来, 意味深长的笑道:"叶公子, 有位客人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叶欣剑眉微挑, 这半月来他日日赴宴，朝廷上想结识他的人太多，无奈分身无术。想讨清静时便来碧海茶庄小坐。

　　进入室内, 只见桃木桌旁坐着一位清秀的少女, 左手托着腮, 右手紧捏着一方锦帕, 冥想出神, 面上一会微微泛红, 一会又带着愁色，并未发现屋子里进来了人。少女正是和他一路同来临安的洛青青。叶欣笑了笑, 没去打扰她, 索性斜靠在墙边不出声。

　　洛青青抬起头，看到叶欣, 啊的一下站起来, 迅速把锦帕藏在身后, 叶欣似没看到, 笑着上前坐下, 取过桌上的紫砂壶, 给她倒了杯茶，又顺手给自己也倒了杯。

　　"等了很久? "

　　洛青青点点头, 又立刻摇了摇头.

　　"抱歉, 不知道你会来, 太子那边有事耽搁了. "

　　洛青青看着他，面带愁色，"公子，您真的是王爷么？"

　　叶欣吹开水面的茶叶，道：“已经不是了。王爷不过是个虚名，我担不起。”

　　便在昨日，叶欣上书宣帝辞掉诚王的封号。

　　洛青青低头道：“听说公子要和太子一起去齐云山。”

　　叶欣笑道:"是，我要走了. "

　　洛青青手中的锦帕捏的更紧，早知道叶欣是四海为家之人，可真要分别时，心中依然止不住难过：若是连王爷的身份都拴不住他，那又有什么能留住他呢？

　　洛青青将锦帕递与叶欣。

　　“叶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我，我没有什么宝贝，这个就当留个念想也好。”

　　叶欣接过一看，几条梅枝曲折横斜，一只喜鹊立于其上，歪着小脑袋，密密的针脚，活灵活现。仿佛要从帕子上蹦出来的一般。

　　叶欣自小在辽国长大，那里民风剽悍，女子表达爱意向来直接，不似这江南女儿一般拐弯抹角，柔肠百转。

　　叶欣笑道：“你亲手绣的？”

　　洛青青点点头，微不可听的嗯了一声，脸红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叶欣仔细端详，啧啧赞道：“这乌鸦绣的可真像。”
　　洛青青又羞又急，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人家, 人家绣的这是喜鹊。”

　　开始是为叶欣调戏之语，后来又想叶欣即将远走，空留得自己相思一场，心中愈加悲戚，哭的说不出话来.

　　本来是想活跃气氛, 看来却是捅了马蜂窝了——
　　叶欣手忙脚乱的将手帕与她擦泪，安慰道：“我一向喜欢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洛青青一时难过，无助，羞愧，百感交集，摇头不说话，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

　　叶欣挠头, 忽然想到什么, 站起身在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物事，拿到洛青青眼前摇了摇：“这个送你。”

　　洛青青擦擦眼泪，那东西是一尊六寸来高的精巧瓷瓶, 通体紫红相润，下部微呈暗色，仔细看去，蓝紫色的海上，似有仙山琼阁隐约其间，再一看只是一片云雾，瓶子转得一转，海上层层仙山又现于眼前，缕缕阳光穿梭其间，似乎有人物在动。正应了那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洛青青少女心性, 觉得好看, 吸了吸鼻子, 泪眼婆娑的问道:"这不是一对的东西么？另一个呢？"

　　叶欣苦笑道：“这你可难住我了, 这是窑变得来，非刻意烧制的纹路。每件都是绝无仅有，我到哪儿再找一样的给你？ ”

　　钧窑本在河南禹州城, 为五大名窑之一, 后来宋人仓皇南渡, 中原大片的土地便落入金人之手, 后又为辽国所得, 钧瓷的瓷器便物希为贵，如今上等的瓷品在南朝动辄数百两银子。叶欣给洛青青的这个瓷瓶叫蓬莱仙境，是北宋仁宗朝烧出来的精品, 后为金兀术所得，金国被灭后，辗转流落到大辽萧氏手中，萧府落败，萧氏后人为全性命在耶律欣生辰时送与平南王府。

　　叶欣道:"我前几年在禹州的窑口蹲过半个月，又得了个与这一般大小的瓶子, 叫做霜染层林，可惜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勉强凑成一对。"

　　窑变本是万中挑一，且大都变不出特别的图案。似叶欣得的这两个景致人物惟妙惟肖，均是稀世珍品。

　　洛青青并不识货，点点头，问道：“都说王爷天生富贵，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叶公子为何不愿做王爷？”

　　叶欣笑道：“你看戏中演的，王爷大都腹内草莽，经常抢个民女，强占民宅，对了，那日想收了你的不就是王爷么？”

　　洛青青急忙摇头，道：“叶公子不是秦王与太子那样的人。”

　　“我素来声色犬马，玩物丧志————”叶欣把弄着手中的小瓶, 微微一笑：“钧瓷最珍贵的地方是能烧出窑变, 别的瓷可以描云是云, 画竹是竹, 钧瓷不然, 你想让它是什么它就偏不是什么, 你不想让它成什么, 它往往就成什么, "入窑一色, 出窑万彩" 　即便用同一种釉, 装同一个窑, 同样三天出窑, 烧出来的也是境界各异, 有美轮美奂的, 有根本不成器的。”

　　嘴角一挑, 叶欣自嘲的笑了笑:"我便是那不成器的。 ”

　　叶欣将瓷瓶塞到洛青青手中，道：“你那些是小女子的见识，太子实是国之栋梁，大宋有储君如此是难得的福分。这个你将来就懂了。”

　　洛青青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又一想叶欣与太子本是一母双生，定然心向太子，自己这般饶舌，怕为他所不喜，秀眉一皱，泪水又涌了上来。

　　叶欣怎知她心思之千回百转，只是看她秀目之中似乎又要湿润，连忙将话题引开，道："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娘家人。这个送你做嫁妆罢，这东西虽没什么大用, 摆着看总还算凑合。"

　　洛青青冰雪聪明，想起叶欣那日在集市上说她是妹子, 心中明白自己这份痴情是要付之东流了，不由得目中含泪，欲言又止：“叶公子---”

　　叶欣只道她不舍，安慰道：“你还是更喜欢扇子罢, 哪天找把精巧的给你. ”

　　“我---” 洛青青紧咬下唇,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叶欣柔声道:"怎么了? "

　　虽然叶欣平时油嘴滑舌，待她却从无半分轻薄之意，二人一路上住客栈皆是分室而居, 平日里的照顾也是细心周到但无丝毫逾矩, 洛青青早已芳心暗许, 怎奈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可叶欣待她的种种好处，一时在脑中纷至沓来。

　　看着洛青青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叶欣心中略有不忍。
　　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红漆木牌和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她：“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麻烦，就拿这个来碧海茶庄，江老板他们必当倾力相助。”

　　又看了看天色道：“已经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家早些回罢。免得亲人担心。”

　　洛青青不舍道：“叶公子一路千万小心。 ”

　　叶欣笑道："不要紧。我早就在江湖流落惯了。 "

　　撑了油纸伞, 把洛青青送上马车，叶欣才折回江世雄府内，纸伞精致小巧, 挡不住两个人，叶欣的左肩湿了一片. 回到房内换了件衣裳.

　　看到桌上的锦帕微微一笑，叠好收在一个柜子内。

　　这家伙....还是这么有女人缘, 江世雄实在不明白叶欣恶劣的个性如何让众多女子轻易的交出芳心. 果真是长得好的人占便宜么?

　　江世雄语气酸中带奚落:“叶公子倒真狠心，风流之处不逊于当朝太子. ”

　　叶欣凭几向窗外看去，连日来细雨绵绵，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江世雄在案上拿起本书，读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叶欣回过头, 笑得很是无辜：“江兄，在下对芙蓉一见倾心, 神魂颠倒，麻烦你去帮我查查此人的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