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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飘零 ...

  •   庭审定在正月十五。

      正月十四,陈律师会见了宁介子的父亲母亲。
      这次庭审的不同之处在于,受理案件在十年以前,况且未过追诉期。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对当事人的冷静,夫妇两非常清楚自己做过什么、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特别是男方,认罪、不辩护。
      当陈律师让他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宁世伟只是笑了笑,说:不就是死刑吗,我上一辈有弟兄四个,自然灾害走两个,文-革斗地主走一个,留下我爹拉货时车子跌悬崖下去了。那年1983,我爹走时刚好五十岁。我今年六十了,已经多活他老人家十年啦!

      陈律师从业十年,这样心态的他见过不少。但除非是那种本来就患了绝症、或被人追了一屁股债不想活的,大多是一种本能的心理自我逃避,真正能够做到听天由命的,少之又少。

      很多年后,他意识到自己漏了一种情况——
      当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逝去,当你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念想都已熄灭,存不存在,已经无异。

      元宵节一大早开庭。
      被告席上只有三个人,宁世伟,吴南里,还有同为原告的陆焱;旁听席也只有三个人,齐明、宁介子和宁磊。

      庭审过程十分安静,甚至过于安静了,像是法官在给几个人上课,时不时的点人起来回答问题。
      陆焱提供的诉讼证据有通话记录和转账记录,其中包括那通威胁宁世伟验货的电话录音;当年留下这些,本是作为挟制宁世伟的把柄,没想到十年之后竟真成了定罪的证据。

      十年前,江城警方曾在一段时间内逮捕了好几名海-洛因零包卖家,毒-源经鉴定来自金三角。这些零包卖家的上家在云贵,下家在江浙沪一带,都是个人,而且散杂。由于江城不是重要窝点,案子涉水很广很深,就直接上交到省公安厅了。

      年初七一上班,十年前的旧案就被翻了出来,其中果真找到了陆焱证据中的电话、账户信息,联系起来一调查,户头直指宁世伟。

      举证完毕。
      审判员:“被告人有没有意见?”
      宁世伟:“没有。”
      审判员:“辩护人有没有意见?”
      陈律师:“没有。”
      审判员:“公诉人有没有意见?”
      公诉人:“没有。”

      吴南里与此案没有直接联系,但是由于丈夫宁世伟的原因,涉嫌窝藏罪和包庇罪。

      陈律师:“宁世伟犯案期间,并无证据显示吴南里女士知情、协助逃匿或作假包庇,因而不足以构成犯罪。”
      审判员:“公诉人有没有意见?”
      公诉人:“那吴女士个人物品中搜查出的贩-毒相片又如何作解释?”
      陈律师:“吴南里女士经鉴定患有长期的精神障碍,因而对相片的理解存疑;再者,相片本身的真实性、时效性和完整性也同样存疑。”

      陆焱除了涉毒之外,威胁宁世伟属于恐吓罪,威胁中所使用的音频涉及强势猥亵罪。但由于没有及时报案,犯罪已过追诉期,不再审理。

      法庭开了一扇窗,堂内窜风,宁介子打了个寒颤抱紧自己;左手被紧紧握住,抬眼是齐明眸中的慰藉。

      这时,门开了。

      “齐明哪位?”

      被握着的左手一紧。

      齐明起身,走到门口。那人说了句什么,齐明脸色刷就白了。

      那人推门出去,齐明忙跟上,离开时回头,目光越过静默的法庭,与席上的宁介子交织。

      那一眼,是破碎的。

      他托着木门的手一松。

      宁介子不由自主的起身。厚重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审判长:“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被告人有最后陈述的权利。被告人陆焱,你还有什么要向法庭陈述的?  ”
      陆焱:“有。”

      宁磊拉了拉宁介子,“姐……”
      她回神,才发觉庭上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站着,而是被告人陆焱转向了自己。

      上一次见到陆焱,是去年底在派出所大厅。
      两个月未见,陆焱怎么成了这样?如果说上次还勉强看得出以往的模样,此时此刻站在面前被告席上的,俨然是一具挂着两只凹眼的皮包骨。

      他将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干瘪的嘴唇。

      “对……”
      “对不起……”

      宁介子想起第一次见陆焱,那晚在她家,小升初刚放榜。
      那时候陆焱在读职高,身上多少还有些学生气,陆父夸她成绩好的时候,陆焱脸上一副干老子屁事的表情。宁介子感觉这人看不惯自己,不过没关系,她也看不惯他那种目指气使的模样。
      但心底里,她其实是羡慕的,羡慕陆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闹吧再见时,宁介子就一点点也不羡慕了;长大后的陆焱,她挺讨厌,还有点怕。

      被告席上,陆焱撑着栏杆,一点,一点,弯腰,鞠躬。

      吴南里猛然向前,被法警一下子握住肩膀,将两手反扣在身后。

      吴南里大声吼道:“道歉?你还有脸道歉?不许你和我女儿道歉!”

      身后,宁世伟空漠漠的看着这一切,灵魂像被抽了去。

      宁介子捏紧拳头。她一直没有坐下。

      陆焱艰难的直起身子,最后望了一眼席上站立的宁介子,转向旁边暴怒的、喘着粗气的女人。

      “我……”

      刚发出一个字节,突然一口乌血喷出。

      砰地一声,掼倒在地。

      那一刻,好多东西,似乎都结束了。

      三日后,周一。
      监狱会见室,男人在窗前坐定。

      “怎么是你?多久没见了?”
      “……十年。”
      男人哼笑一声,“你还记得。”
      女人噤口不言。

      “你来干嘛?”
      女人嘴角颤了颤,双唇像黏住了似的,怎么扯都张不开。

      “婚也离了,房也分了,你还要怎样?”男人握着听筒,手指漫不经心的卷着电话线,“还是说,闲得太无聊了来看看我?”

      “儿子走了。”

      手指不动了,缠在一圈电话线中。

      “你说什么?”
      “儿子走了。”
      “怎么走的?”
      “得病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什么时候的事?”
      女人垂首,“上周五。”

      上周五的法庭上,陆焱吐血昏厥,抢救无效,当场去世。

      “上周的事,”男人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而沙哑,“你他娘的现在才说。”
      “今天才是接见日……”
      “好,好……”

      男人放下听筒,点头,再点头。

      自言自语,“第一次来见我是离婚,第二次来是儿子死了。”

      男人看向玻璃那头的女人,女人也哭了;半老徐娘了,哭起来真心不好看。

      男人叹了口气,抓起话筒,说:“你哭什么,死的是儿子,坐牢的是我,这下你自由了,想怎么过怎么过,你哭个什么?”
      女人趴在桌上抽噎起来。

      男人握紧话筒,又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面前这位上坐着刚出狱的儿子。
      当时他说儿子瘦,儿子没说话;他还和儿子说,既然出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突然有水滴到桌上;一滴,两滴,一发不可收拾。

      泪水不知不觉滑满脸庞。

      他这辈子跟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他妈的不是我的种。

      分明是自己说出去的话,却像是倒插自己心口的刀;他这一辈子是没法忘记了。

      “你以后别来了吧。”
      “帮个忙,就当我也死了。别来了,再也别来了。”

      齐明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是陌生的手感。

      当时买下公寓时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给曹伯,一把给他。这是他头一回自己用钥匙开曹伯家门,估计也是最后一回了,因为房子很快收回去了,因为老人已经不在了。

      屋里还有淡淡的酒味。
      这味道很勾,懂喝的人一闻就能闻出。

      多好的酒啊,就这么洒了。

      周五齐明离开法院直奔医院,一直到周六拂晓才离开。

      他一个人回了老年公寓。
      公寓门没锁,地上是打碎了的老革-命。破晓了,晨曦透过窗,先是蔓上落了花的杜鹃,然后一点点在客厅地板上晕开。金阳点缀的琼浆玉液中,静静躺着那块翡翠如意。

      美酒,美玉,像是替老人送行,一并随风散去。

      公寓其实挺空的。
      曹伯日子过得简单,也就喝点小酒,打打棋牌麻将,只要生活质量有保证,不怎么看中钱啊物的,说那都是身外之物。

      衣物都烧了,一件也没留,反正给他带过去,要不要是他自己的事。

      床头柜上摆了一个玻璃相框,里头的照片都有些脱色了——这是他第一天上小学,放学出来后被曹伯领去照相馆拍的。
      那时候齐明才五岁,曹伯嫌他在家待着烦就给送学校去了。照片上的齐明脸苦得跟凉瓜似的,身边的曹伯倒是笑得像个大佛,特别和蔼可亲。

      那日在重症监护室,老人眼中也是这样的笑容。

      齐明从没听曹伯提过什么手术后遗症,年前复查也一切良好。
      后来齐明找到主刀医生,问查不出来问题还复查做什么,医院说癫痫一般发作了才会着重去查,不发作的时候需要很多复杂的测试,普通复查怎么可能给你查那么细。

      于是第一次大发作,就摔出了脑血管破裂。

      重症监护室里的老人,鼻上插着绿色的呼吸管,生命迹象已经很微弱。
      齐明进到房间的那一刻,心率仪上的数字突然间就上去了。曹伯缓缓睁开眼,看着他,艰难的、颤巍的伸出手。齐明双手握住。

      “我会好好的。”

      “我们都会好好的。”

      那是他和曹伯讲的最后一句话,而曹伯和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老人最终阖上眼前,泪中是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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