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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影子 ...

  •   宁介子给课本包书皮,一本本的写上名字,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她耐下性子,拿出语文书,和往常一样把所有现代文的章节读一遍。
      第一篇是史铁生《秋天的怀念》: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

      宁介子看向窗外,蝉鸣聒噪,太阳一寸一寸的向西挪移。
      她也好想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好想与北归的雁阵一起,飞往北海去看泼泼洒洒的菊花。

      宁介子下桌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

      母亲在厨房洗菜,父亲在书房看书,阿姨带着两岁的弟弟下楼玩去了。
      除了厨房里时不时传出的水声,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家里静得简直像是死了一样。

      宁介子踌躇片刻,最后还是走到厨房。
      “妈……我,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去?”
      “去学校。”
      “我问你去干什么。”
      “班主任找了几个同学,周末帮忙做点事……刚开学,挺忙的……”
      母亲点头,“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

      出了家门一身轻松。
      八月底真是热啊!没走几步宁介子就满身大汗,反正周围没有熟人,她解开了校服领口的扣子,一阵清凉。

      初一新生似乎都对校服怀揣着一种莫名的殷切,宁介子也不例外。
      大周末穿着上街,好像所有人都会羡慕的望着自己,心里还得不住感叹:喏,江城中学的,省重点呢。

      宁介子记路从来只记方向,只要书店方位不错,小道总能抄过去。

      她在一片老住宅中穿梭。
      这一片阳光照不进来,墙上外露的水管密如蛛丝,地上阴湿湿的爬满苔藓。宁介子小心翼翼的避开楼底,生怕顶上的花盆衣架砸下来。
      终于,银杏树伸出枝丫,她远远的望见了书店门口。

      这时,不远处,一块内凹的墙根里传来踩翻铁盆的声音。

      “有钱拿钱。”
      “没钱。”
      “最后再问你一遍。”
      “没钱。”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不要!”女生尖叫。

      宁介子脑袋一嗡——田朵!
      她跑到凹口往里探去,只见几个男生将女孩堵在墙角,在她身上胡乱肆意的摸,最后摸出几张粉色的钞票。
      “小富婆,还挺有钱?”一个男生满意的端详着手里的毛爷爷。
      “能不能还我一张……我家远……得回家……”田朵哆嗦着问道。
      “还你一张?你倒是……”男声咕哝着,突然歪嘴一笑,“来,亲哥哥一口,哥哥就还你。”

      另外几人一阵哄笑。

      冲上去无济于事,报警又来不及,宁介子又气又怕,闷着声就差跳脚。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转头望去——
      书店门口,黑T恤,插着兜,站在黄昏的余晖里,像一把孤零零的青铜剑。

      “来呀,”男生将角落里的女孩拎小鸡似的提起,两唇相对快要触及时,突然将她往地上一扔,“就你他妈这样的,还想亲老子?”
      田朵哇的哭出声来。

      宁介子握拳吸气,拼尽全力的大声怒斥:“住手!”
      身后银杏飞出几只鸟。

      几个男生同时掉过头来,见来者又是个小姑娘,脸上惊愕散去,重新起了哂笑。

      “哟,这个好看。”
      为首的男生向她走来,宁介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余光不动声色的往书店那瞟。

      青铜剑不见了。

      宁介子嗓音更大了:“走开!”
      四周都是住宅,肇事者不想节外生枝,一脸不耐烦的上前揪住她衣领:“你他妈再吼一句试试?”
      宁介子脖颈被勒得难受,死命敲打男生的手,却如同鸡蛋碰石头,石头无动于衷,鸡蛋痛得快碎掉了。

      男生哈哈大笑:“小美女,你亲亲我呗?”

      田朵看清了是宁介子,刚要起身,另一男生飞起一脚踹向铁盆。
      铁盆咣当一声砸向墙根,田朵吓得抱头尖叫。

      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宁介子铆足了劲,脑门往前猛地一撞,额头对额头,只听见轰的一声,耳朵一闷,耳鸣尖锐,什么也听不到了。
      男生没料到这出,被她撞的两眼金星直冒,手头一松,向后踉跄了几步。

      被松开的宁介子两腿一瘫坐到地上。
      这下好了,本想逞能的,把自己赔进去了。

      男生后退几步站稳,回过神来,一抹额头,掌心全是血。
      几个兄弟还在后头呢,自己竟然被这小贱货摆了一道,男生狠狠瞪向地上的宁介子,拳头拧得咔哒响:“我操你大爷……”
      说着拳头挥了过去,身后田朵吓得目眦尽裂。

      拳头被半空拦截,力道瞬间被厚实的掌心吞没。
      黑T恤控住拳头,往前一顶,男生被生生向后抵了几步。

      黑T恤冷道:“你在干嘛?”
      一旁同伙没一个发话,肇事者气焰被泼了大半:“赚,赚点小钱。”
      黑T恤下巴指了指宁介子:“我有没有说过,这个学校的不能惹?”
      男生这才看清宁介子衣服上的校徽:“江城中学的……”

      “上次骨个折,学生家长差点把职高掀了,你们还嫌闹得不够是吧?”
      “我刚真没看清,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还他妈有下次?”
      “没有,没有了!”
      “还不走?”
      黑T恤睨着几个身影离去,转向地上的宁介子。

      宁介子爬起身,掸了掸白校服,“谢谢你。”
      “你额头上肿了个包。”
      “……”
      “去第二月找曹伯,他有药。”

      田朵走上前说:“天哪,你没事吧?”
      宁介子摇摇头,“你呢?”
      田朵眼圈红了,一下子抱住她,“宁介子,谢谢你……”

      黑T恤有些尴尬,默默转身回书店了。

      宁介子收回目光,问田朵道:“你怎么回家?”
      田朵低头掏手机,“我给我妈发短信。”
      田朵发完短信,宁介子问她:“能借下手机吗?”
      田朵以为她要打电话,没想到她是拿手机屏幕当镜子用。

      宁介子按了按额头,抽痛疼得她嘶了一声。
      她不由得看向书店:这哪是肿了个包啊,分明是肿了个球啊!

      田朵十分不忍心,况且这伤还是为了自己……
      “去医院吧。”
      “不去。”
      “我陪你。”
      “不想去。”
      “那至少去书店问问有没有药?”

      黑T恤刚才是不是说,去第二月找曹伯?可一想到额头上还肿着个球……
      宁介子皱了皱眉头:“我直接回家了。”
      田朵想想,这样也好,于是点点头。
      宁介子害怕她再出事,问道:“你呢?”
      “我在书店等我妈好了,而且我得和曹伯道歉,害他帮我进货,这下没钱买了……”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你也是。”

      宁介子再不敢抄近路了。
      回到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额头疼得已经有些麻木了……一会儿爸妈问,就说回家路上摔了个跤吧。

      虽然住在二楼,但她已经没有任何爬楼梯的力气了,电梯徐徐升上二楼的几十秒里,宁介子依稀听见有人争吵。
      争吵声越来越大,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叮——
      电梯门开了,咣铛一声,什么重物被掼在门上,宁介子惊恐的看去,那是自家门里发出的声音。

      她正思索着是椅子还是盆栽,又是哗啦一声碗碗碟碟碎落在地,大概是一桌子香喷喷的晚饭,宁介子甚至能看见红烧肉的热汁渗入地板,白花花的肥油在地上打滚。

      暴烈的咒骂声伴随着巴掌声霹下,踹柜子的声音,摔凳子的声音,还有两岁弟弟不明事理的哭嚎……
      “带磊磊出去。”是母亲的声音,痛苦而绝望。
      “磊磊过来。”是阿姨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要妈妈。”是弟弟宁磊的哭喊,真不懂事。

      门锁转动,宁介子再也受不了了,像猎场上仓皇失措的白兔,推开楼梯间的大门冲下楼去。

      黄昏收场,黑夜将至,第二月的铁皮卷帘门已经下拉了一半。
      她从门下钻了进去,一直逃进书店的最深处,将自己蜷缩在由废报纸和书堆围成的旮旯里。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她只想找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

      或许她只想被世界忘记,忘记一夜也好。

      门口,曹伯最后瞅了一眼书店。
      啪,灯关了,哗啦一声,铁门闭合。

      小小的身躯被黑暗吞噬。

      很多年后,她和李医生谈起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
      李医生:当时的你,怕黑吗?
      她说:怕,我好像从小就怕黑,怕到夜里从来不敢上厕所,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走,白色的墙壁下一秒就能冲出青面女鬼。
      她说:但那一夜,我觉得黑暗好亲切,它一直萦绕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像是襁褓和摇篮曲,而我是被守护的婴儿。
      李医生:《圣经》里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但我更愿意相信歌德在《浮士德》里的那句话,‘黑暗孕育了光明,而光明却背离黑暗,诅咒黑暗’。
      李医生:光明不容黑暗,黑暗却能藏光。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过什么,但有时候我们要做的不是克服和忘记,而是接受与容纳。

      宁介子有点饿,但她更困,迷迷糊糊在黄纸和墨油的气味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被拉开一道口,一个人钻了进来,他打开门口的小台灯,黑暗霎时被驱散,只有几道暗影倔强躲在高高摞起的书堆后面。

      人影映上了她对面的墙,被台灯忽闪忽闪的光拉得细长,又被地上的报纸和墙头的电缆折射得坑坑洼洼。
      人影坐在门口的塑料板凳上。
      人影垂头,胳膊肘抵上大腿。

      过了一会儿,人影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墙上轮廓分明的侧脸衔上了一只烟。

      她讨厌父亲在家里抽烟,她讨厌父亲身上的烟味,但她突然不那么讨厌烟本身了。

      人影点了几次才将烟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突然猛地咳起嗽来,咳嗽声低磁而沙哑,那是一种变完了声,却还未成熟的男性的声音。

      她怔怔的看着墙上,袅袅烟云灰而薄的影子。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烟也是有影子的。

      人影不甘心,又吸了一口,结果还是呛到了,烟头掉到了地上,他突然想起周围全是纸,一下跳起身将烟踩灭。
      烟头踩在脚下,人影默默地站着,或许是被呛出了泪,他低头抹了抹眼睛。

      他抬起头,看见了书架后的站着的宁介子。

      白校服露出了一半,眼睛也是,黑清清的望着他,看不出表情。

      他一怔,还没开口,她抢先说道:“我睡着了,刚醒。”
      所以你刚才干了什么,我没看见,我不知道。

      他点了点头,走到门口俯下身,小臂肌肉一绷紧,卷帘门哗的一声被直推到顶。

      他转头看她,宁介子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低着头走出书店,刚迈出没几步,身后卷帘门又被拉上,这一次,金属刮擦的声音有些决绝,有些刺耳。

      宁介子忍不住回头,昏黄的路灯下,四四方方的门上,瘦瘦长长的影子,不是一道,是两道。

      不近不远,随着卷帘,一褶一褶。

      “走吧。”他淡淡道。
      “嗯。”经历了白天的事情,有人跟着总是好的。

      白校服在前,黑T恤在后。

      隔着一个人影的距离,她时不时踩到他的影子,几番下来,她学会小心翼翼的跳开,身后的人似乎注意到了,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

      无风,无声。
      每到一盏灯下,他的影子就成了点,每路过一盏灯,他的影子就朝着她的方向被拉长,快要触及她的一刹那又淡下去,随即被下一盏灯的影子淹没。

      她说:我时常在半夜惊醒,看着窗外的人影、车影,透过塑料窗帘,在公寓的白墙上掠过。
      李医生:你看到了什么?
      她说:快的像是黑猫和乌鸦,慢的会长出獠牙和犄角,伸出无数条挂着黏咸唾液的舌头……我会将自己蒙进被子里,我怕那些东西触碰到我。
      李医生:你害怕影子。
      她说:也不是,有一次,我是那么的期待影子伸向我,将我环抱,将我笼罩……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小区门口,距离保安亭十米的地方,宁介子停了下来。
      “我到了。”她说。
      “嗯。”他鞋底在地上蹭了蹭。

      “我叫宁介子。”

      我知道。
      “齐明。”

      她欲转身,他道:“等等。”
      宁介子看着他从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瓶紫药水。
      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

      “店里没有棉签,你拿回家擦吧。”
      “谢谢。”

      宁介子接过紫药水,她好希望匆匆离去的时间能停一下,一下也好,这样她就能晚一点面对家中的狼藉,暴怒的父母。
      她好希望和他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数轴上,看着影子忽长忽短,忽明忽暗。

      可数轴也有节点,爬模滚打着翻过,还要继续往前,走向没有尽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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