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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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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昏昏沉沉。
宁介子习惯性的伸手去床边,结果摸了个空,还差点摔下床。
她已经不在美国了。
她已经回家了。
空调关了,热得不行。斟酌片刻,宁介子翻身下床,走到墙边捡起地上的手机。
4:30——她睡了多久?
本想开个音乐整理东西,忽然想起隔壁还有人睡觉,于是作罢。
宁介子从行李箱里翻出化妆包和内衣,先进洗手间冲了个澡。毛巾和洗漱用品都是新的,这些小时候从来不会在意的细节,长大了才知道是多么可贵。
理完行李化了妆,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六点。
她套了件宽大的白衬衫,九分牛仔裤,撸了撸头发,想想没扎。黑发肆意的披在肩头,一边自然下垂,一边捋在耳后,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她侧头扯了个鬼脸。
宁介子走到客厅,拎起桌上的钥匙,一手刚刚搭上门,身后的哈欠声吓了她一跳。
“一大早上哪去?” 母亲穿着睡衣,一脸睡眼惺忪。
一个人住久了,已经不习惯出门前还要打招呼了。
“去买号码。”
“营业厅还没开吧?”
“先去学校看看。”
“学校也没开呢。”
“快了,我先转转。”
“之后呢?”
“约了田朵看车,”宁介子怕她还要追问下去,忙道,“妈,我中午回家吃饭。”
母亲似乎愣了一愣,点点头:“行。”
“你也大了,管不动了。”
直到宁介子下楼出电梯,脑中还回荡着母亲最后那句话。
罢了,这个家难道不是一直这样,过往的记忆早已深深扎根。
她前脚刚出国,父亲就顺利接手了一个很大的工程项目。再后来事业风生水起,不仅成立了公司,还合伙开了建材厂,正好赶上小城规划建设,各项指标抓得特别严,新兴的复合板等化工材料一下子冒出了头。
家里条件宽裕些就搬了家,还是同一个小区,从底层搬到了顶层。
宁介子本以为搬了家后会不一样,可方才蒙着纱窗的客厅,纱窗前平淡却咄咄的母亲——
那种压抑感又涌了出来,好像被按在水中憋不过气。
小城苏醒的早,加上这一片是学区,天刚蒙蒙亮,上学的,锻炼的,遛狗的,全都出来了。
身旁大妈在煎锅贴,宁介子饶有兴致的停下。大妈胳膊肘一转,一圈油浇下,铁锅边呲呲的冒烟,金黄色的香气里夹着肉汁和鲜笋的味道。
待饺皮酥脆,底下泛焦,大妈捡了五只装进纸杯,递给眼巴巴的小男生。
同样眼巴巴的还有一旁的宁介子,她昨晚一回家就倒头睡了,上一顿还是在飞机上吃的。
“多少钱?”
“5块钱一两。”
宁介子一翻包,糟了——
“收美金吗?”
“什么?”
“美金。”
“不收。”
“刷卡呢?”
“也不行,但可以微信支付宝。”
宁介子刚拿出手机,想起还没插卡,连网都连不上,这下麻烦了,竟然沦落到锅贴都买不上。
正踌躇着,一旁小男生张口:“姐姐,我帮你付吧,你可以给我美金。”
“噢好。”宁介子掏钱包。
“汇率是……”
“不用找了,”她一手塞给男孩五美金,一手接过大妈递来的纸杯,“谢谢啊。”
小男生付完钱,一看手表,急冲冲的往学校赶去。
白净的运动短袖,墨绿色宽大校服裤……
望着小男生离去的身影,她不禁抿了抿嘴。
当初真正认识他,还要归功于这身校服呢。
宁介子慢悠悠朝学校晃去。
身边穿校服的初中生渐渐多了起来,狭窄的道路也挤满了送小孩的车,但再堵成一团也没人按喇叭。
在这里,学生最大。
这片学区有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一所职高。
宁介子当年读了前面两个,初中是高中的附属中学,两所都是省重点。
高中离这里稍微远一点,公交车要走五六站,近的是初中和职高,都在这条路上,还挨在一起。
仅仅隔着一道篱笆墙,却是完全的两个世界。
初中是宁介子的初中,职高是他的职高。
备战中考的口号就是考不好去隔壁。
她倒是想考不好,只是不敢。
中考志愿表寄到家里,母亲连问都没问她,填了一所高中就交了。
她气得不行:万一落榜不就没学上了吗?
母亲冷哼:本校高中都考不上,我看你也别读书了。
父亲更好,从头到尾没问过中考的事。
其实早晨宁介子撒了谎,她不是来缅怀学校的,她一点也不想念这个学校。
她转了个弯,拐进了另一条小道。
这大概是一条地图上没标识,城市建设也忽略的小道。
城市道路“白改黑”后,水泥路铺上了沥青,但这条小道上的地砖却没人搭理,乱糟糟,脏兮兮,还碎了一半。
路边还是那排老银杏,树干底部圈了白色的石灰粉,树叶将里头的秘密包裹得严严实实。
冬天的时候,叶子落了,鸟窝接二连三的露了出来。
每次经过的时候,她都要拉拉他衣角,那里面会不会有鸟蛋啊?
他说,我上去给你掏几只下来?
最后都以她的怜悯心收场,成鸟回家会急死的吧?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她觉得成鸟也不会在乎,她不过是怕他爬那么高跌下来而已。
况且,这么说,似乎比较可爱。
当年自己真是从头虚伪到脚,想来好笑。
宁介子终于在一栋老旧的住宅楼前停下脚步。
老楼墙面已经看不出颜色,楼下商铺大多清空了,只留下一家书店,一家烟酒铺。
宁介子踏实了,书店还在。
就够了。
锅贴油已经将纸杯浸透了,她这才发现一路走神,竟然还一口未动。
她看了看书店,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大路上,找了个垃圾桶把锅贴丢了。
回去的路上,宁介子掏出纸巾擦去手上的油渍,又从包里翻出小香水在腕内和耳后喷了几下。
重新回到书店门口的时候,七点刚过。
四周寂静无人,书店门倒是开着,却看不清里边。
宁介子决定等一等。
等待的过程中,她好好的打量了一下书店。
曾经的铁皮卷帘里加了层玻璃门,玻璃擦得干净,和头顶上脏兮兮的老楼格格不入。
门上挂着老旧的木牌匾,牌匾上的字重新刷过,依旧是那三个字——
第二月。
谢天谢地,终于等来了两个人。
大学生的样子,几乎搭配好的复刻装扮:半身裙,帆布包,单反相机,黑框眼镜,中分长发……文艺女青年?
宁介子跟了上去,同她们一道进了书店。
文艺女青年一进店就直奔柜台,宁介子也趁机溜到书架后面。
柜台前,一人拿出手机,另一人上前打招呼:“您好,我们是江城大学的本科生,正在做一个关于小城人物的项目,想采访一下您……”
对方腼腆的笑两下:“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透过书架上的罅隙,宁介子看向了柜台后的人,忍不住一阵心酸——
那头发全白的老大爷,是曹伯?
女学生仍不放弃:“我们项目的主题就是记录人间百态,发掘平凡之美。”
老人摆摆手:“书你们随便看,采访就算啦,不行的啦!”
宁介子一边听着,一边往里走。
头顶悬吊风扇转得呼呼响,眼前架上陈列着发黄的《少年文艺》:九十年代,八十年代,七十年代……最后一本是1977年的,因文-革停刊,再往前就没有了。
在1977年刊和尽头的木板之间,还夹着一本书脊浅绿,纸页发黄的旧书。
宁介子心尖一颤。
同一本书,同一位置。
她缓缓伸手搭上浅绿色的书角,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进了书店。
宁介子向门口望去。
书架遮住了男人的脸,却整齐的框住他身段的中围。
高大颀长,背梁笔直,就像门外干云蔽日的银杏。
一眼就够了。
很多年前,他捡起地上的一片银杏叶,说只一眼就能辨认出银杏树是雄是雌。
现如今,她也能一眼勾勒出这棵银杏树的枝叶花果,春夏秋冬。
他似乎瘦了些,或是衬衫利落的线条遮住了胸背的肌肉……白衬衫?宁介子低头看了看自己,陡然间回到了学生时代的考场,正战战兢兢的偷觑袖子里的小抄。
男人指了指女学生:“我开车送她俩过来的。”
什么?指尖一下力,本就轻薄的旧书给她挑出了架。
宁介子眼疾手快,半空中,啪的一声又把书夹住了……
男人有意无意瞥了眼里边:“这么早就有人来看书了?”
曹伯诧异:“店里面还有人?”
男人听闻眉头皱了皱,似乎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朝里面走来。
宁介子半俯下身,让长发遮住脸,僵视着最下面一排的书籍。
她伸出手本想假装翻找,可底下竟是捆成堆的废报纸。
脚步声俨然到了书架对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座两米书架,她蹲在这一边,他站在那一边。
透过参差不齐的书缝,男人一眼瞧见了女人手上攥着的《苔丝》。
白皙的手臂,浅绿的书脊,在如墨的长发下若隐若现。
男人似乎顿了顿,转头对曹叔道:“听说有家中学门口的书店,老有学生白天逃课进去看漫画书,家长老师投诉,最后硬是被逼得关了门。”
曹伯不以为然:“我这儿又不卖漫画书,以前还有个叫田朵的小姑娘还跟我订少女漫呢……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一个女学生应道:“现在都在追棒子。”
曹伯:“棒子?”
另一个女学生解释:“韩星,实习生,小鲜肉。”
曹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先前的话茬,转向书架后的男人:“你说,你开车送她俩来的?”
“哦,她们非要采访我,”男人终于离开书架,走回门口,“我说我有更好的人选,就带她们过来了。”
都说到这份上了,曹伯想想算了,对女学生道:“那你们问吧,但不许录像!”
两女学生满口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开始翻备忘录里的问题。
宁介子起身将《苔丝》塞回原位,正思忖着如何脱身,他道:“今天清吧开业,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一个女学生问:“这就走了?”
男人站门口应了声。
“能留个微信吗?”
“接下来项目可能会要去探访清吧这些地方……”另一个女生立马补充。
书架后的女人抬起头,似乎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笑了笑:“我不用微信。”
很好。
“项目的事可以打我手机。”
……
男人随即报了一串数字。
“记下没?”
“嗯嗯。”
“走了。”
“嗯……等等!”
人已经出去了。
“诶!”女学生转向曹伯,“请问这位清吧老板叫什么名字呀?”
“齐明,整齐的齐,明天的明。”
宁介子心不在焉的在书架间来回踱步,脑海里仍旧是那串数字。
熟悉的嗓音,陌生的数字,夏风拂过银杏叶,沙沙的颤啊颤。
估摸着他已走远,她低着头走出了书店。
门口,曹伯正得意的介绍着店里的旧刊收藏,舌头突然间打了结:
“那,那不是介子吗?”
店里出来后,宁介子直奔营业厅。
买了号码付了费,她打开手机里空荡荡的通讯录。
宁介子从来不存任何人的电话号码——熟人的号码多久都不会忘记,陌生人的号码压根懒得去记。
但她突然害怕自己会忘记那串数字。
因为那串数字的主人,不知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存完号码,她打给田朵,刚响不到两声就被接起来了。
“我在学校那的营业厅,给你半个小时。”
“对了,刚才在第二月听见曹伯提起你……没打招呼,曹伯没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