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可无瑕》温令辞

4、众生如棋

　　我心里有点难受。

　　挣开了小宫女的手，慢悠悠飘进宫里。

　　然后我就看见我娘，一袭黑衣，裙角边用金丝线绣着华贵的牡丹，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的朝我看来，然后一挑长眉，刹那间满面冰霜，用她那纤细的染着豆蔻的手，抄起旁边一个花瓶，向我狠狠砸来。

　　天空飞来一个大花瓶，我是逃呢，还是逃呢，还是逃呢？

　　当然，我什么都没干。

　　我又开始傻愣愣的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花瓶底比我脸还大，砸下来怕是要毁容，朝臣肯定不会想要一个毁容的皇帝，一会儿又想，这么大的花瓶都能抄起来，还能飞成个弧线，我真是低估了我娘的彪悍，仙女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属性。

　　世上只有父皇好。

　　幸运的是，我有个靠谱的好父皇。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明黄色的袖子一甩，身姿飘渺，眨眼便到了我身前，有条不紊地对我一笑，然后眼角抽了一下，举重若轻的接下飞来的花瓶，又对着我娘抽了一下眼角。

　　我有点感慨。

　　不愧是起义过的男人，身手敏捷不似常人，就是眼睛总抽。望着他那宽厚的背影，我觉得我今晚能从我娘亲的魔爪下逃过一劫，我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春水，他那不算缺点的眼角抽，也有点可爱了。

　　不过，那边都在急着救火，我干的坏事应该还暂时没传过来吧，我娘怎么就发起了攻势，父皇招她了？

　　当然没有。

　　我看着父皇眼神复杂地递给我一面铜镜。

　　他的眼神真的很复杂，很复杂，有纠结，有迟疑，有不可置信，有惋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恨铁不成钢，还有溢满了的幸灾乐祸，其他更复杂的东西我暂且分不出来，但那幸灾乐祸，的的确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他慈爱的抚我的头顶，眼神也开始变得慈爱：“小六儿，照照，一切真相就在你眼前。”

　　我好奇的低头看铜镜，然后毫不迟疑的赏了铜镜上的妖孽一个拳头。

　　铜镜应声而碎。

　　我有点茫然。

　　然后就见我父皇，以慈爱的能滴出水的眼神凝视我：“看明白了？”

　　我猛然惊觉，铜镜上的妖孽，不是其他人，也不用怀疑，是我，是我，就是我，夏怀晏。

　　衣服黑扑扑，脸蛋黑扑扑，只剩下反光的眼白，惊悚，真惊悚，妖孽，真妖孽。

　　我瞬间觉得，娘亲没有打死我，父皇能认出我，可以说是很真爱了。

　　我娘很冷艳高贵的赏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似乎被辣到了眼睛，再次冷艳高贵的赏我一个字：“滚。”

　　我从善如流的走出宫殿，捯饬捯饬自己。

　　隐隐约约，我听到了父皇放肆的大笑声，以及娘亲第二个冷艳高贵的滚字，笑声戛然而止。

　　我不由得再一次感叹，父皇跟娘亲的相处方式实在是怪异之极。

　　娘亲不让我叫她母妃，父皇允了。

　　娘亲让父皇立我为太子，父皇说能者居之。

　　娘亲干政，父皇侧耳倾听她的意见。

　　娘亲让他滚，父皇瞬间安静如鸡。

　　其他人莫约不知道，父皇次次来我娘亲寝宫，次次都在打地铺，然后第二天无还未亮，就孤苦伶仃的独自上朝，我娘呼呼大睡。

　　这便是宠妃，父皇着实宠得有点狠，连皇后娘娘都不敢这么玩，我想着，宠妃实在是太可怕了。

　　甚至我觉得传言实在是太不靠谱了，人人都说扬州的小娘子身若扶柳，走几步娇娇喘，微微一笑梨花带雨，仿佛水做的人儿，和我娘完全走两个极端。

　　我觉着吧，十一年前，娘强了父皇要对他负责的可能性更大。

　　我感觉我找到了真相。

　　再次回殿的时候，父皇已经离开了。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主位上，眼中没有焦距，似是在发呆，有点脆弱，可怜的样子。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快步朝前：“娘，您……”

　　娘猛的抬头，似乎被吓到了，她定定的看着我，双唇蠕动了两下，叹了口气：“晏儿……你想夺天下吗？坐那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哪怕是在如此寂静的大殿里，依旧要很努力才能听到。

　　我顿了顿，忽的想起我七岁那年，娘问我同样的问题。

　　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唯一深刻的是，我回答不愿那刻，娘怒极的眉眼，黑色的裙摆，以及我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那是娘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冲我发火。

　　然后她很失望很苍凉的对我说：“你不是他，但你必须愿意，这是夙愿。”

　　他是谁？夙愿又是何意？

　　我至今还不知道。

　　现在的我只知道，我的眼前有两条路，一是顺着娘亲的意思，得到她满意的笑容。而是继续依照我的意愿，惹娘亲生气。

　　我顿了很久，娘亲意外的耐心等待着。

　　大殿里很静很静，烛火依旧噼里啪啦的响，我的思绪放空了很久，娘亲就一直陪在旁边，是我记忆里少有的温情。我印象里，大多数都是娘亲横眉冷眼的样子，强制性的逼迫我学习，给我灌输权力的妙用，像这样静静的陪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如果就像这样天长地久下去也不错。

　　我还是开了口。

　　“不愿意，我不愿意。”

　　我不想骗她，说谎的都是坏孩子。

　　意料中的巴掌意外的没有落下来。

　　她从主位上走下来，用手抚了抚我发顶，又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从来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我小时候也曾厌恶深宫大院，幻想着能有一个人，把我从世俗的泥沼里拉出去。”

　　娘笑的很温柔，也很无奈。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但这只是梦，这世上没有什么仙人，你只能靠自己，做着自己最不愿做的事。”

　　“兜兜转转，我还是被困住了。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我不是很能理解，灯光下，娘的眼睛里是有莹莹泪花，却又满溺着温柔。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笨拙的用手拭去娘亲眼角泪花。

　　“先随便找间空屋睡一宿，明日还有早课。”

　　似乎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娘亲很快的恢复了平常的态度，带着微微的严厉。

　　可我转身之际，“抱歉”两字却轻轻擦过耳边，声若游丝。

　　彼时我尚不解其意，只道娘亲今日或许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