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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背叛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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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背叛,而是本就從未忠誠。
人類的獨立意志在沒有自由的情況下只是笑話,亂世裡從來就是身不由己,所有選擇都是虛假,忠誠或背叛亦然,一體兩面的答案而已。
無止盡流瀉的時間裡沒有人能窺探忠誠能否帶來救贖,或背叛會先導致毀滅。
那就是他倉皇一生等待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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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蘿和我們大眼瞪小眼地僵立原地,羅藍最快反應過來,一瞬收起所有外顯的溫柔,語聲平靜無波:「你為什麼在這裡?」
尹蘿翠綠的眸子一彎,狡黠的光芒掩過一時的慌亂,不甘示弱:「那你又為何在這裡,騎士大人?」
我剛剛正哭得頭疼,看一眼這狀況頭更疼了。
羅藍神情卻壓抑得詭異,無法遮掩的殺氣突兀地散發開,眼底有我無法觸碰的思慮千絲萬縷凝成黑暗:「我是騎士級可以自由行動,但你是主教級只能聽令行事,說說看,是誰指使你來?」
「我有私事想和米兒談談,騎士大人,這不是您管的範圍吧?」尹蘿笑意森森,不再裝出乖巧模樣,精緻的五官沉靜下來時別有一股陰冷,「或者,魅影會不會也很好奇,你三番兩次私下來找米兒有何用意?」
一片窒息的沉默。
「你跟蹤我。」羅藍用的是肯定句,表情平靜到讓我想起布勞斯弄傷我時他那股壓抑到極致的暴戾感,那是從未出現在我眼前過的,溫和外表下深沉不為人知的一面。
尹蘿拂起袖口,一道淺但長的傷口仍隱隱迸裂血珠,嘴角咬起一抹俏皮微笑:「你的警戒心倒是不錯,幸好我逃得夠快。不過那天我看到了什麼?你溜去找睡著的米兒?我猜這不會是魅影的命令吧?」
原來那夜的似是而非的夢境真的是他,我微微錯愕地看他一眼,被突然揭破的羅藍意外地鎮定,殺意卻有增無減:「你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吧。」
「這是被威脅的人該有的口氣?」尹蘿雖是帶笑的口吻,身子已經隱隱緊繃起來,我有些不安地往前一步,卻被羅藍揮手擋下。
「威脅?你似乎誤會什麼了。羅藍淺櫻瞳孔像暗夜裡孤絕的花火,堅定到無謂的聲音輕緩流淌,「即使我違反魅影的命令,他也只會笑瞇瞇地稱讚我長大了。但是你,儘管你用盡心機想往上爬,魅影也只會在他興致來的時候,像捻死一隻螞蟻那樣殺了你。」
這就是那個任性妄為到極致的軍團總司令。
我的表情大概就和現在的尹蘿一樣,錯愕又茫然,但尹蘿段位比我高多了,馬上就繼續開始他那陰冷而毫不掩飾算計的笑容:「對,魅影不會在意,可是貝塔呢?他可是魅影最忠誠的狗兒,神經過敏的酷吏,猜猜看,他一旦知道這件事會如何反應?」
我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貝塔是會為了捍衛魅影不擇手段的人,他不能動羅藍,所以必須死的人會是讓羅藍動搖的我。哪怕我什麼都沒做,哪怕羅藍會危及魅影的機率那樣低。
羅藍的聲音像從唇齒間一字字咬出來,堅硬如鐵:「你是在逼我殺你。」
氣氛僵持凝重像一匹繃緊的絲布,隨意一個動作就能割裂顏彩。尹蘿的眼神像隻孤注一擲的狼,執著於他看上的獵物不願離開,我迎上他冷靜底下隱含狂躁的視線,忽然很想知道他為何會有這麼想說的話:「你在這裡說吧。」
尹蘿目光燒灼,鎖在羅藍身上:「你剛剛為亞可亞的死流淚了。」
羅藍渾身一僵,這樣突兀聽見她的名字,痛意在這幾個小時裡迅速發酵,這一刻又硬生生被扯出一片血汙漫然。
「算我求你...如果你還有一絲良知,如果你想拯救更多和亞可亞一樣的人,不要阻止我要做的。」尹蘿遽然收起所有笑意,鄭重的懇求幾乎想像不到是由一個驕傲意氣風發的少年口中說出,從一個應該殺人如麻的CHESS成員身上聽到這樣的觀點,更是讓人懷疑自己掉入錯謬夢境。
怎麼會是尹蘿說的,這難道不算一種背叛嗎?
倏然間我失去平衡地晃了一下,羅藍眼疾手快抓住我,然而視野瘋狂旋轉,迅速交錯重疊的畫面不合常理、流星一樣閃滅過我的腦海,來得快去得也快,我一點圖像的痕跡也未能抓住,眼前又重新浮現羅藍緊繃的面龐。
我記起了什麼?或該說我忘記了什麼?
「妳太累了,我送妳回去。」羅藍簡短地開口,回頭瞥一眼尹蘿,後者一直從容有餘的神情此刻急切得近乎狂熱:「米兒,他們要去卡魯蒂亞!你和十字軍必須去阻止他們毀滅那裡!」
羅藍的動作僵住了,回頭注視他的眼神首次帶上動搖:「你說什麼?」
「我接到命令,明天一早集結成團,跟隨魅影去屠戮卡魯蒂亞。」尹蘿大張的綠眼珠裡光影繃緊破碎:「魅影很少如此,這回他親自領兵,一定是動了要毀滅那裡的心。」
羅藍眼中掠過的光影情緒閃滅,說不出的糾結劃過年輕臉龐,黑夜裡他微垂的眼眸冰涼得陌生,脫口而出:「妳不能去,米兒。」
他的態度從未如此強硬,俯下身的瞬間我有想逃離的衝動,面對強者時無法抵抗的恐懼讓我下意識退後了一步,他似乎馬上意識到了,有些失落般頓住了動作,我冷靜下來看向他澄澈溫潤的眼:「羅藍,我不去的話所有人都會起疑。」
他眸光閃爍著清晰掙扎,慣有的溫潤冷靜重新回到眼裡,他深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打量一眼尹蘿:「你是卡魯蒂亞人?」
「是,我與皇后和魅影,都來自同樣的地方。」
羅藍若有所悟,猶豫片刻似乎下了決心,語氣認真莊重:「我當作從未聽過你說的話,也不會阻止你,但對我而言,魅影的命令永遠會是最優先。如果我發現你有任何企圖對魅影不利的證據,我會先殺了你。」
尹羅鬆了一口氣,燦綠的眼睛專注凝視我:「米兒,等卡魯蒂亞的襲擊結束,我會告訴妳一切的。」
語畢就用了移動ARM消失不見。我目送他消散身影,回頭看羅藍:「我也該回去了。」
他低垂的眼睛盛滿濃重思慮,我等著他開口,他眼底的猶疑只是越來越濃:「我不干涉妳是否告訴十字軍的決定,但如果妳要去那裡,千萬不要離開阿爾維斯他們。魅影沒有召集騎士,我未必能跟過去,妳自己小心。」
這樣的叮囑以敵人的身分而言太不尋常,我滿腹疑竇地回視他,他卻已然轉開視線:「妳要知道,卡魯蒂亞是魅影的心魔。」
徒留我一人站在漫天漆黑冰雪裡,讓棲於胸前項墜的赤蓮驅散致命寒冷。
卡魯蒂亞,魅影那樣隱晦深沉的人會有的心魔。
那會是怎樣的地方?
回到雷琴列城時已近半夜,安詳的氣息流淌在四方城牆內,我悄無聲息走過長廊,轉過轉角時看見阿爾維斯駐足我的房門外,正隨手拋著花瓣逗貝兒去抓,一聽見聲響便回過頭。
我不想回答任何關心或疑問,輕輕頷首致意後就繞過他走進房間,一手握住門把,回頭平緩地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海藍眼眸波光瀲豔:「明天一早我們要出去一趟,戰爭遊戲暫停一日。」
「為什麼?」
「魅影說他明日有事,正好,桃樂絲也要帶我們去一個地方。」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隨手要關上門,阿爾維斯又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們都會陪著妳的。」
說得太快太輕,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再轉頭他已經帶著貝兒一同離去,留下一個俐落背影。
自然,這一晚我一夜無眠,亞可亞沉睡的臉龐在腦海裡久久不散。大地夜色寧靜承載我俯瞰視野,這裡不是地球上我生長的安逸都市,沒有壯麗燈景,卻一樣有陰鬱的殺機和無奈離別。直到現在我仍沒有實感,我從日復一日重複的學校生活被拽出來,脫離原本不快樂卻也湊合著度過的人生,來到一個奇幻的異世界。
真的完全像童話一樣無憂的世界大概不會存在吧,就連甜美的白雪公主在這裡也必須遭遇戰亂,傑克與魔豆的故事真實版本也是孤單喪父的傑克,我和銀太在這個世界裡的角色又是什麼呢,連童話都不曾隸屬的我們。
我閉上眼,在魔力翻湧的夜風裡疲憊卻無眠。
隔天我們匆匆用完早點,桃樂絲一臉嚴肅地召集了全部人,有的故事她昨晚在我不在時已經訴說,眼下似乎也不是追問的時機,我決定伺機觀察情況再說。但當我詢問桃樂絲我們的目的地時,她說了讓我驚訝的地點。
卡魯蒂亞。這個貌似醞釀了許多故事開端的古老國度,我們兩派人馬既然都要前往同一地,我也就沒有必要再提醒他們CHESS兵隊來襲的事情,畢竟,讓他們知道我仍與兵團有聯絡不是什麼好事。
我思索的同時桃樂絲已經啟動往復之戒,魔力光輝籠罩我們並肩的身影。
光芒還未散盡,我就看到了那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堡,迷糊的一瞬間還以為我們來到雷斯特瓦,但隨即周遭荒蕪特殊的景色讓我領略並非如此。來到這裡也有一段時間了,我以為我對奇妙的景色已經有些免疫力,但這裡壯麗詭譎的程度還是讓我睜大眼睛貪婪地環視周遭。奇形怪狀伸展的古樹盤根錯節卻無一片綠葉,蒼硬如石,錯落岩石張狂盤據,隱隱的魔力四面八方縈繞,這就是魔女的國度。
往前移動,雙扇翡翠巨門外有甲冑侍衛看守,那翠色馬上讓我聯想到我那裡的童話故事中,桃樂絲到達的王國也是玉翠顏色的本營。她盈然上前和守衛打了招呼,看得出來他們對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態度疏離警備,但桃樂絲顯然是很有身分的人,守衛最後還是恭恭敬敬鞠躬放行。
翠色大門後的國度是純樸歐洲風格,和境外剽悍神秘的風格不同,這裡的屋舍精巧雅致,來往的人群散發著渾然天成的魔力,一個幼童看見我們後歡快地朝桃樂絲撲來,仰起可愛的臉龐,就連她也是縈繞著充沛魔力氣息。
魔女之國,魔力的起源與守護者。我雖沒見過皇后,魅影的魔力卻是我目前為止所見過最強大豐潤的,若他誕生於此,這樣的壓倒性差距或許也可以窺出端倪。
鄰近屋舍都跑出了聞訊而來的百姓熱烈歡迎桃樂絲歸來,她落落大方地與大家寒暄問候,直到一個神情緊張的男人問了句:「您既然回來了,是否代表找到那位了?」
桃樂絲俏麗側臉似蒙上一層陰影,嘴角的笑意也冷了:「是的,我必須立刻去向長老稟報。」
長老所在的地方不在同一片國境,我望向桃樂絲指著的方向,飄浮空中的壯闊宮殿隨即讓我想到雷斯特瓦,皇后與魅影會施法讓城堡飄浮起來是否隱含故鄉的習慣?桃樂絲伸手撫上戒指,回應銀太好奇的視線:「那裏施了禁制只許來自卡魯蒂亞的傳輸魔法,不能直接使用往復之戒來往,除了長老的宮殿,皇宮和祭壇都在同一處,是卡魯蒂亞的核心。」
再次被光芒包圍,我腳下一空又踏上實地,這次眼前壯闊的宮殿有一絲森嚴的平靜感,沒有任何人聲,連守衛也像早已獲知我們的到來,除了深深一躬放行以外一字未說。銀太和傑克興奮的竊語在空曠走道裡格外明顯,桃樂絲也忍不住無奈地回首一笑:「待會見到長老可得安靜點,長老不喜歡吵鬧。」
「桃樂絲,妳是這個王國的公主嗎?」銀太閃爍著眼睛天真無邪地問道。
「嗯,卡魯蒂亞目前皇室人丁薄弱,我是貴族裡品階最高的繼承者,所以,應該算是吧。」桃樂絲難得回答得不很俐落,思忖片刻才開口。我忽然想到魅影氣質端莊優雅的模樣,剛想開口又馬上遏止了自己的無腦,如果在這裡問桃樂絲魅影是不是也是貴族未免太蠢了。
「同樣是公主,和白雪差得可真多呢。」艾倫小聲咕噥一句,馬上被桃樂絲惡狠狠懟回去,我走在隊伍最末,仰頭看著昏暗的通道上方,精緻卻嚴謹的壁畫莫名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討厭這座宮殿壓抑禁閉的感覺,也不喜歡廊道盡頭那個火炬擺成的陣型,中央立著的長老一身長袍鬚長拖地,濁白的眼瞳散發迷茫光輝,直直注視著我們。
「妳找到戴安娜了?」
「是的,我找到她了。」桃樂絲深深一行禮,素來爽朗的眼瞳蒙上不曾出現的陰鬱,我微微有些錯愕,她又接著朝艾倫示意:「長老,請容許我先向我的同伴解釋這一切。關於我的姊姊是如何盜走ARM,背叛卡魯蒂亞後加入了殺人軍團。或者該說,她創建了這個軍隊。」
一時之間我們全部反應不過來,桃樂絲瑰麗的眼瞳微瞇,是犀利又決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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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載在透明中的通透酒液和持杯者一般,淡薄疏冷的輪廓,若有似無的冷香緩緩流淌鼻間心底,有些故事曾經美好,可惜埋下了刻骨銘心的種子,長的卻是絕毒,開出死敗的花。
那個他曾生長的魔法國度,夢裡驚醒那麼多回,終於有了回去的一天。可惜懷的不是鄉,是當年純真無知的自己,而那個他,早就死在時光洪流裡了。
魅影絕麗的側顏很有蠱惑人心的本領,那蒼白沒有一絲生氣,更像雕像超越人性的永恆,縱然美好也是死物。旋轉指尖細撫身上精緻的ARM,笑意慵懶:「軍隊準備好了?」
貝塔輕輕頷首,一時有些移不開眼,清淺一襲白色軍用斗篷和金色盤扣鑲在單薄肩膀上,微歛的紫眸一抬眼都是失落風景。他追隨的人從第一眼起就是人間驚鴻,一雙優雅遼曠的紫瞳輕描淡寫就覆了大半天下,絕美外表與悍絕武力相襯更令人沉溺。
「皇后,您會後悔嗎?」近乎自言自語地,魅影緩緩起身,任憑指尖杯盞憑空燃起烈焰消逝成塵埃,沒有看那位剛剛在門前停下腳步的纖細身影。
賭的是那最後眸間的溫度,究竟是誰背叛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