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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背叛者(下) ...

  •   他們都是背叛者。

      背叛了使命,靈魂,或者良心。

      浸透命運的曲折悲歡翻覆難測,他們都只是命運的舞者,舉手投足,終究辨不出有幾分由得自己。

      「你們是什麼人!」

      碎裂成無數片的衛兵表情仍定格在錯愕的一瞬。

      冷冽空氣裡熟悉的蒼涼魔力縈繞指尖,銀髮的軍團之首輕輕笑了出來,與被奪去生命的兵士擦身而過。

      「來殺你們的人。」
      ++

      戴安娜的故事聽來悠長,其實又好像寥寥幾句便能訴盡,在桃樂絲的描述裡那位叛逃公主貪得無厭,被慾望所囿犯下這些滔天大罪,拋棄了王國裡的名聲地位,帶著封印了世界邪惡的水晶球離去。

      最後,像童話故事裡的壞繼母,她來到雷斯特瓦成為繼后,一手自導自演了第一次的世界戰爭。

      白雪公主童話裡比主角還搶鏡的皇后,居然是桃樂絲的親姐姐和白雪的繼母,同時也是軍團裡神秘不輕易露面的皇后級。

      那個唯一可以給予魅影命令的人,也賦予了他永生的殭屍刺青。

      長老雖沒在看我,我還是莫名不喜歡他只有眼白的深邃瞳孔和渾身繚繞的凌厲感,聽故事的時候一直將視線落在我前方的阿爾維斯背上,直到長老鄭重地問出一句:「妳能殺了她吧,桃樂絲?」

      我抬起頭,眾人的反應都有些錯愕,只有桃樂絲與艾倫面色平靜,銀太的大嗓門已經忍遏不住地喊起來:「你怎麼可以讓桃樂絲去殺自己的親姐姐!」

      「這是卡魯蒂亞的律法。犯重罪者,由親人誅之。」長老炯炯有神的銀白瞳孔轉向銀太,「這是我們的規矩,狂妄小子。」

      規矩不盡人情,卻也是斬釘截鐵沒有一絲迴旋餘地。我又想到了魅影,他如雪的半長髮和眼底深沉鬱積的破碎,他會不會也是這樣嚴峻法律下的受懲者?儘管犯了罪,這樣的刑法對於犯罪者與其家人,等同於一世的剝奪與慘烈。

      我對這裡的不自在感越來越重,尤其在看見桃樂絲緩慢堅定地應允長老之後。我不喜歡這樣的想法,略為煩躁地撇過頭,聽見長老穩重微微沙啞的聲音:「既然是卡魯蒂亞國民所犯的罪孽,我們會負起責任。」

      他示意一旁裝扮類似的青年帶領我們入內:「準備了禮物給遠道而來的客人,請隨我們來吧。」

      我把腳步拖沓於後,磨蹭著不想靠近魔力越來越強烈的此地,前方的阿爾維斯回過頭,有些疑惑地看我拖著腳步:「妳不舒服嗎?」

      正想找個藉口搪塞不想進去,一陣晃動地面的轟鳴忽然撕破了安寧。

      驚愕轉身的瞬間我已想到了答案,是魅影的軍隊抵達了。轟鳴聲混合尖銳的鐘鳴震痛耳膜,整座城堡居然也為之撼動,長老嚴肅的臉色鐵青裡帶著一絲不可置信:「這是警鐘,卡魯蒂亞已有數百年沒有遇襲...」

      桃樂絲惶亂的神情只是一閃即逝,向長老一欠身:「請長老先行避難,我下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撕裂心肺的聲音。殺戮輕易毀滅的平靜,聲聲疼痛入骨,古老的大地在哀鳴。我回過頭不自覺隨桃樂絲一同奔出去,身後有人跟上,銀太翠綠的瞳盈滿憤怒,顯然也猜到了侵略者。而阿爾維斯,他的海藍色眼睛永遠如此冷靜,在我們奔入驚惶的人群中前一手拽住了我。

      「別亂跑,在這裡等我回來!」阿爾維斯的喊聲湮沒在銳利綿延的警鐘裡,我轉頭張望,恐懼蔓延的速度永遠比理智快速,久未面臨戰事的卡魯蒂亞現在陷入狂亂,有尖銳的幼童哭聲響起,奔跑的士兵們也是動作慌亂。

      太久了,這個古老國度憑藉魔法武器的壟斷權安逸了太久。幾百年的不逢戰亂,再精銳的兵也會因此忘記如何舉劍。而魅影久經沙場,無數次的征戰必然讓他精於毀滅之道。

      我驀然停下腳步,幾乎可以預期到接下來可能的一場屠殺。緩緩地,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跑往別處,我還沒準備好選擇的決心,當殺戮與所謂正義相悖,我無法像羅藍一樣堅定於守護對魅影的忠誠,也無法像阿爾維斯挺身面對所有邪惡。我痛恨著自己的軟弱,卻也對此無能為力。

      腳下慌不擇路,等我回過神時腳步已經虛浮,我踉蹌停下,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巍峨的白色宮殿前。似乎因為戰亂突起,士兵暫時離開崗位留下無人看守的莊嚴神殿,只要越過一道長梯就可以進入。

      而我,幾乎沒有多想地提步向上走。

      兩旁巍峨大柱拉開深深長廊,精緻壁畫一路蔓延,幽深得看不清盡頭。我像是被莫名的恐懼追趕,朝著長廊深處義無反顧地奔去,長廊先是敞直,後面開始陷入曲折的交錯,我這才發現這座神殿格局比我預想的複雜。隨意挑著路前行,直到眼前驀然一亮,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足以媲美城堡大廳的寬敞空間。人類凡軀在幾乎與柱子等高的神像前,渺小得只能仰望。一座精巧高壇矗立神像前,精緻紋路像圖騰又像咒文,交錯著盤繞其上。而最驚人的是我的頭頂,一片栩栩如生的星空熠熠發光,鑲嵌在漫天星盤軌跡裡的寶石燦如繁星,像隨時會墜成一片星海。

      一種無法言說的異樣感縈繞全身,我覺得我到過這裡,這種像夢中見過的熟悉感此時深切蔓延到現實,我知道我肯定在某個我已忘記的時刻來過這個國度,甚至曾經站在這個祭壇邊,凝視滿天星空逆轉人事。

      沉浸自己思緒中的我沒注意到一陣不祥的轟隆聲低鳴起來,異於遙遠之外的廝殺,這個聲音起神殿每個角落,最後終於大到我無法忽視。

      我雙眼大睜,四面八方洶湧的魔力海嘯般撲天蓋地,似乎是瞄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的侵入做出懲戒,朝我撲面而來。

      魔力所過之處並未損壞精緻的壁畫和雕柱,那股力量就像有生命一一樣追逐著我這個唯一的活物洶湧而來,我終於反應過來轉身拔腿狂奔。本來想沿著來時路跑,但周遭已迅速發生異變。

      不知從何而起的霧氣和風暴開始扭曲景色,眼前的路迅速湮沒,我瞥見一頭金燦燦的長髮晃過視角,隔著發怒般的神魔力量掀起殺戮威脅,他淺櫻柔和的眼瞳還是映入我的遙望。

      「米兒!」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此的羅藍音色太過輕柔,湮沒在震耳欲聾的風暴裡,我惶然轉身,眼前厚厚的霧氣隔絕視線,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無所適從地站立原地,一時不知道該往何處。

      「這邊!」突然出現的聲音很近,霧氣裡出現一隻白皙的手一下揪住我的手臂,拉扯著我往旁邊奔跑,我嚇了很大一跳,看不清那頭隨奔跑飄揚的銀髮下有什麼神情,我一直以為他討厭我,應該要任我迷失在這座龐大森然的魔宮裡。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著,中間我跌倒了好幾次,他用力把我從地上扯起,清冽的聲線難得不帶一絲調笑:「不可以停下,繼續跑!」

      身後的風暴幾次幾乎捲上了髮梢,森冷的氣息擦過頸側,我不敢回頭地拼命跟上尹蘿步伐,他領著我拐了好幾個彎,在牆上摸索了一陣,大型牆壁的旋轉機關突兀地開啟將我們捲了進去,我回過頭,轟隆的狂風勘勘颳過繪製繁複圖騰的牆壁,直到壁面歸攏閉合,一切霎時恢復寂靜。

      我還在喘息,尹蘿彎下腰抓住我的手,我錯愕地抬頭看他,那翠綠的眼映著滿廳燭火光彩斑斕,向來帶著嘻笑玩世不恭的神情意外凝重,審視般仔仔細細看著我。彷彿是回憶的神色,刻劃的卻遠遠不止思念,還有刻骨的悲傷。

      我困惑地迎視他的目光,第一次沒有警戒地打量這個少年,銀色的髮飄散著仙子一樣的虛幻感,我卻注意他的髮根略略有一點深沉的黑,襯著對比的髮色格外明顯。他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粗看上去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所以那悲傷就顯得特別老成,特別滄桑。

      於是鬼使神差地抬手揉了一把他頭頂,觸感柔軟,很像什麼幼貓的毛皮。

      趁他愣住時我坐了起來,檢視一下身上的傷,大多是一路跌倒奔跑的擦傷摔傷,一個治療ARM就能解決。我環顧一下四周如墳墓寂靜的祭壇深處,八方通天大柱刻著神話圖騰,飄渺消失在我的視線極處。

      「你來過這裡?」我問尹蘿,他剛才帶我跑進這裡避難的模樣似乎很熟悉殿中地形,才能在視物不清的情形下一路奔跑。

      「我父親曾是祭壇的管理者。」他和我一樣環顧四方,語氣平靜裡有深深懷念,「我幼年喪母,家裡常年只有我與姐姐在。偶爾父親會讓我一起到這裡,方便他照料。」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眼前富麗典雅的裝飾無端讓人心生肅靜,和外面肅殺風暴像是兩個不同空間,但剛剛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就像整座宮殿都活了起來一樣,是因為我誤入了什麼禁地嗎?

      我不想問出這種像是卡魯蒂亞私密的問題,只是轉移了話頭:「你姐姐也在兵團裡嗎?」

      尹蘿隨手撥弄我的耳墜,笑容感慨:「我的姐姐很早就去世了,但她在時我們姊弟感情很好,我一直記得她有一頭漂亮的黑髮,只是左眼受過傷,顏色特別清淺。」

      左眼?

      我下意識摀住自己的眼睛,幼年失去父母的車禍意外裡傷及眼睛之後,我的左眼除了失去大半視力,也是瞳色潰散不復漆黑,曾經偷偷用ARM試著治療過也沒有成效。我的動作吸引他注意,收穫他微微錯愕的凝視:「妳的左眼也受過傷嗎?」

      一個事件是意外,複數的巧合重疊就會顯得詭異。

      我再次端詳我們的臉龐,我和尹蘿長得並不相似,應該說,與我原本的容貌不像,但來到這裡後第一次照鏡我就發現了,我的五官已有細微的改變,看上去已經不全是原先的我。

      但我原本應該是長什麼樣子的呢?

      意識到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因為我發現我的回憶成了一團被水浸透的陰影,流失了細節,只剩似是而非的印象。我知道我來自何方,知道我的學校生活,但那些忽然成了旁觀者看過的電影情節,一點代入的實感都沒有。

      我按著額角的表情肯定很猙獰,因為尹蘿的肢體僵了下,小心地問我:「妳沒事吧?」

      我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個詭異卻意外合理的猜想慢慢浮現。

      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本就來自這個世界,有些東西似乎都能說得通了。我的身體不像一般異界者的天賦異稟,五感平凡魔力普通。我對這裡的很多事物都有異樣的熟悉感,但對於我原本世界的記憶,卻是斑駁不清地迅速遺落,同是異界者,銀太可就一點也沒有這種跡象。

      為什麼?我明明那麼確定我應該來自何方。

      「累的話先休息一下,神殿的風暴不會那麼快過去,但我們得在長老發現前逃出去。」尹蘿非常冷靜,仰頭望著壁畫頂端無盡的蒼穹。我跟著抬頭,思緒飄散時又想起羅藍輕淺的笑容。

      他望向我時總不自覺流露的一瞬憫然,我第一天來到城堡時未聽清的那句話語,一直到現在對我如何來到這裡的過程隻字不提...他是知道什麼的嗎?

      ++

      暴力或許能宣洩,卻永遠無法真正平撫什麼。

      兵團大肆入侵古老的國度,將眼見的積累文明踐踏毀滅,連同那些尖叫哭喊的人群一起封入地獄,血海蔓延到濺濕了鞋沿。魅影的步調緩慢得宛如漫步,像是身處的地方不是戰場,徐緩身形優雅中透出舉手投足的天生尊貴。蒼白的指梳過自己略長的銀髮,還是荒蕪到了極致啊,哪怕用血渲染潑灑,這個世界仍是蒼白無色感受不到的死物,每一分秒都在提醒他,他就像是世界的荒魂,融不盡麻木的苦痛。

       「玩得盡興些。」淡然吩咐身後的兵士,魅影徐然向前,強大的魔力破開眼前遮擋人事,輕鬆地清出一條路徑。視線駐留了一刻,他看見遠方憤怒的魔女挾帶著狂風之帚掃開一片敵人,銳利眼眸閃耀著和皇后相似的瞳彩,清冽而艷麗得渾然天成。

      畢竟還是血脈的牽繫啊,有個人會窮盡一生追隨妳,卻只是為了殺了妳。

      如果當初自己父母選擇與桃樂絲一樣的路途,或許就不會有這一切,自己會安然死在年幼的童話故事裡,永眠時還能做著自己是卡魯蒂亞小王子的美夢。魅影著魔般望著眼前破敗的斷垣殘壁,攀著藤蔓的磚牆上,還刻著年幼時自己畫上的簡易全家福。繃緊的肩線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明明應該已經感覺不到痛覺,蔓延四肢百骸的瘋狂酸楚仍是刻進冰冷骨血。幽紫的瞳子用力到直欲出血盯著幼時的住所,隔了幾十年的歸來,從那日目睹父母死狀到被囚入獄,那麼久沒有回來的地方,輕而易舉焚盡幾十年漫長歲月的壓抑成魔。

      復仇了又能如何?即使是最強大背離常理的ARM也挽不回逝去的時空,沒有人能回來,沒有痛苦能被消弭。

      終究都只是自己的癡念妄想,原來最可怕的不是復仇不得,而是即使復仇了也依舊備感虛無。魅影瞳底沉積的黑暗破碎開,晶透深邃的紫褪去光彩清淺空洞得駭人,什麼也不剩。

      他緩緩伸出完好的右手,輕易聚集的魔力強大到銀髮無風自揚。

      不如連心裡最後的念想也毀去。

      轉眼間他眼睜睜看著童稚的手繪痕跡化為殘骸,與斷垣殘壁一同坍塌成沙,再親眼看一次灰飛煙滅,或許就能死了心。原就是回不去的,皇后允他回來復仇之時一定也想到了,那墮入無間的絕望縱然以血祭奠,也都只是更顯得苦痛無可彌補。

      魅影閉上眼笑得優雅如醉,慢慢轉身時帶起一地煙塵,漫天魔火吞沒房屋剩餘磚石,在他沉靜微笑的背影之後燃燒成步步紅蓮。

      這曲用血譜成永無回顧的絕麗哀樂。

      你們也聽不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背叛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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