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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逆生戒 ...


  •   羅藍倏然僵直的身軀沒能逃過騎士們敏銳眼力,魅影輕輕抬眼,少年近乎震驚的神情在亞可亞倒下的一瞬崩毀成他自己都沒察覺過的陰暗深淵,張牙舞爪的森冷與黑暗浮現溫然眼眸,一點一點凝固成奇特異常的死寂平靜。

      那一夜嬌小的女孩怯生生請他幫忙見米兒一面的聲音還在耳際,偶爾他會慶幸這兩個女孩相處融洽,哪怕一切都不過是短暫偷來的歡悅。

      他一直不是善於領導的類型,六年前還太年幼,而這次的戰爭遊戲雖已成為騎士,手下帶的兵仍比其他喜愛燒殺擄掠的騎士少,亞可亞大概是他最親近也是最信任的手下。與水族的那一役由他領軍,那麼多稀奇珍貴的ARM並未留下多少印象,他只想著魅影大概會喜歡,命令手下的士兵們多多蒐羅,無意追殺那些四處逃竄的水族成員。而那個驚懼畏縮的女孩映入眼簾時,清澈藍眸裡深深瀕臨瘋狂的懼意和淚水攫住羅藍心神,一瞬讓他想起幼時無人照拂,在街道上輾轉流浪時,被驅趕斥打的害怕,一如女孩毫無抵抗暴力的能力,為生命的不堪與絕望而哭。心念一動,羅藍沒有如魅影一貫命令一樣殺戮殆盡,只溫和地對她伸出手,像魅影當年一樣,問她願不願意和他走。

      沒有想到的是,當年一時自欺欺人的憐憫,到如今也只是把亞可亞拖入更殘忍的死亡當中。

      毫無意義的,偽善的憐憫。羅藍木然看米兒急奔過去,擁著女孩直至藍眸安然闔上,驚慟的失落神情遮蔽她所有反應,直到阿爾維斯過去彎腰將她扶起帶回,她一動不動,只是任由藍髮少年托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魅影...」勉強張口,羅藍素來柔和圓潤的聲音乾澀緊繃,王座上的人也正在看他,霧氣繚繞的幽紫瞳孔美如夢境,看不見一絲猶疑或不忍,純淨得不尋常。「拉普潔無權處置戰敗者。」

      「是嗎?那你想要我如何處罰她?」魅惑嗓音總是帶著讓人放鬆警戒的慵懶,眼底空洞妖嬈的神采無端讓人心顫,那種溫和詢問的方式幾乎是誘哄的味道,羅藍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喜歡魅影這樣像逗弄一隻天真幼犬般溫柔待他的方式。

      滿室的寂靜,甚至連螢幕上激戰方酣的銀太都未能引起他們注意,羅藍在騎士級裡一直都很低調,和驕傲自矜的拉普潔是強烈對比,但論與魅影的親近程度,自然是從小被帶著鞠養長大的羅藍更甚許多。只是無論如何教導,他溫和與世無爭的樣子像刻進了骨血,改也改不來。

      「一命償一命,很公平。」金髮在昏暗光線下映照跳躍燭火,流金燦爛得不近人情。那個聲音終於也染上陰影,如他親口稟報魅影傷害了米兒的城堡級布勞斯,或如他從負責監視黑星幫的騎士級亞修口中得知伊莉莎用空間ARM潛入米兒的修練之門後,特地拜託了受命而去的卡里安,務必要殺掉她。

      如果殺戮是唯一的最佳手段,他實在也沒多餘力氣保持自以為是的清白。人人都說MAR HEAVEN從未有戰亂飢荒,那些惡意是從異世界洩漏侵染過來的,但他明白,惡意一直都在,而這裡本來就是亂世,容不得誰無謂的心軟。

      「你長大了,羅藍。」嘆息似地,銀髮垂落的眉眼間清秀乾淨若翩翩少年,然而那雙眼,霧氣瀰漫似妖非妖的眼瞳,光線下透著撩動人心的蠱惑,「我答應你,等她發揮完最後價值,我讓你自由處置她。」

      羅藍躬身道謝,燈下斑駁陰影落在一半面龐上,模糊了他沉重的神情。螢幕上,悲憤交加的銀太終於打敗了拉普潔的弟弟奇洛姆,然而也已經是筋疲力竭,望向亞可亞的神態是發自內心的悲痛。對敵人存有憐憫之心,羅藍不知道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卡里安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語音小而沉穩:「再傷心也不要顯露,兵隊裡多少人盯著騎士級的位子,你又是魅影親自提拔的,更應該小心謹慎。」

      羅藍目光茫然,螢幕裡新一波的纏鬥再起,魔女的出戰拉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聲音也是輕緩低沉:「一個人死了不會有人在乎,只有當死去的人與自己有關,才知道會痛。」

      「兵隊裡是如此,又有哪裡不是如此?你要記得,今日那女孩會死,固然因為拉普潔暴虐無度,可也是因為她是你的手下,拉普潔卻不會忌憚於你。」卡里安無視羅藍更加悲愴欲裂的神色,一字一句道來,這個數百人的軍團階級分明,但攀附的烏合之眾自然不像真正的軍隊法紀分明,與其說尊敬他們騎士級,不如說是懼怕他們的強大,也時常跟隨不同騎士結黨成群。今日出戰的人沒有黨派倚靠,只有亞可亞是眾人所知羅藍的手下,但拉普潔素來目中無人,同為騎士級只勉強算對魅影屈從,當然不會顧忌羅藍。

      羅藍素日的溫和無爭,成為了亞可亞的不幸。這樣的話魅影自然不會說,他大概就是喜歡羅藍的澄澈分明,其他如萬聖節或奇美拉等陰沉老練的騎士,更是巴不得換上一位同樣深諳暴虐之道的騎士同僚,老早就不喜歡羅藍在他們眼中的懦弱模樣。

      「謝謝你,卡里安。」他沉澱心神,不屬於十六歲少年的深沉浮現在他清淺的櫻色眼瞳裡,映照身側倨傲的眉目,「大概也只有你,會這樣對我說。」

      卡里安似笑非笑的輕哼淹沒在魔女召出的大風中,他沒什麼提點旁人的好心,只是對於這些明爭暗鬥的紛亂感到不耐。當年他背叛一眾手下投入兵團前,對同伴處處照顧,也受著大家的崇敬與尊重,從不屑於用小巧算計鞏固權勢。臨走還安排了一位好的接班人,只可惜他們還是太弱,沒了強大首領卻毫無長進,最後才會抵禦不了CHESS的侵擾。

      輸的人不能怪罪誰,只能怪自己太弱小。卡里安平淡地看著魔女負傷後召出的瘋狂布娃娃,強大的音波讓拉普潔承受不住地分了心,魔女趁隙召回守護者,風的力量瞬間刮過沒有阻礙的冰面,削斷了拉普潔張牙舞爪的髮。當下就知道,勝負已分曉。

      「今天的戰爭遊戲真是夠精彩了。」螢幕裡的女子皆是傷痕累累,拉普潔癱倒在地的身影狼狽不堪,魅影像是興致已盡,笑意淡淡浮在嘴角,優雅起身,「明天我或許要出門一趟,戰爭遊戲暫停一次,各位想做甚麼都自便吧,只是...不要再惹出違背我命令的事了。」

      最後一句話他仍是笑著說的,只是話音裡帶了難辨的陰冷沉重,貝塔緊緊跟上他離去的腳步,頭也不回步出華麗雕花大門。擦身而過的瞬間,魅影眼角瞥了一下拘謹站著的羅藍,還是如往溫柔,卻像面具模擬出情感一樣的虛無空洞。

      飄逸熟悉的冷香被行走帶動的風流捲入羅藍鼻腔,他看著螢幕逐漸暗下,最後變回平滑無光的表面,米兒失落的神情也隨之消失。冰涼的憂心和傷痛劃過他逐日貧瘠的心,沉澱成一片茫然荒涼。

      ++

      桃樂絲俯下身詢問了拉普潔什麼,隔著那樣遠的距離我們都不知道她說的話,但當她走回來時,眼神清冷得不加掩飾。那那西終於向我伸出手,動作輕緩卻堅決:「不能讓她這樣躺著,米兒。」

      我不自覺地加重力道像護崽的動物,他低下頭按住我顫抖的雙手:「讓她回家吧,米兒。」他的語氣沉痛不比我少,我終於頹然鬆手,任由他輕鬆地抱起沉睡少女走到冰面破裂處,身子跪了下來,伸手將女孩緩緩浸入冰洞中。

      我很想很想別過眼,但我最終也只能站在那眼睜睜看著亞可亞一點一滴被冰水吞沒,最後沉入她所思念的深海裡。那那西和我一樣深深目送,直到龐森試探地問了我們一聲,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一下好嗎。」我輕聲說,阿爾維斯看我一眼似乎想勸阻,那那西卻難得主動地攔住他,低聲道:「就讓她在這裡待一會吧。」

      桃樂絲走過來輕輕放下一枚往復之戒,溫熱手指拭去我頰邊的淚痕,附在我耳邊低語:「我們明天必須去一個地方,要記得回來。」

      所有人都跟著龐森離去,靜寂的冰面上失去了人類的聲響,只有捲過溫度的風寂寥奏樂,給睡去的人獻一首未必能聽見的安魂曲。

       我就這樣注視亞可亞沉沒之處發呆,時間點滴流逝而過,光線慢慢暗下來,極地之處的黑夜凜冽神秘,也更讓人感受到渺小與空虛。直到一雙手輕柔地撫上頭頂,沒有施以任何力氣,就只是像傳遞溫度一般熨貼在髮際。我循著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往上看,羅藍低著頭的神情沒有阿爾維斯注視我時的憐憫,只是一種溫柔到極致,所以顯得幾許悲傷的神情。

      這不是電影小說,一個人離去後所有人的情節可以很快抹去她的存在,久久不再提起。真實世界裡摯愛的死像垂墜的雨滴,漫濕了你的所有季節,雨水的沉重下墜拉垮了生活的輪廓,於是所有原有的事物與記憶都微微拉扯變形,看起來都一樣,其實已經全都不同了。

      我從看著她沉入冰面起其實就沒有再哭過,但羅藍這種理解卻不說出口的神情,讓我猛然失去所有自制力,淚水再次像廉價的悲痛傾覆,我狼狽地別過頭,羅藍只是輕輕將我攏在手臂中,沒有一句安慰的話語,任由我紛落的淚染濕他袖口。

      半晌我掙扎著仰頭,看著羅藍黯淡光線下仍不改光澤的金髮:「世上有任何可以讓死者復活的ARM嗎?」

      「...有是有。」羅藍撇過頭不願直視我眼裡迷茫狂亂的希望,「但妳要知道,沒有能夠真正起死回生的ARM存在,即使妳把她強行召回來,她也不一定會是原來的亞可亞。」

      「什麼意思?」我的聲音破碎喑啞。

      「這枚戒指不能扭轉已經發生的時空,只能讓這些時空產生交集。米兒,如果召喚了亞可亞,只是把她從死去的時空強行帶回,而不是讓死去的生命復活。我們無法預知那時候的她會是什麼狀態,會不會還是我們認識的亞可亞,而這樣的改變是不可逆的,一旦妳將她召回,亞可亞便再也回不去死後安眠的世界,無論那是何方。」羅藍目光落在我指間那只一直不知道用處的三環戒,一環溫潤玫瑰金,一環燦爛銀色,最後一環是紅黑交錯的詭美。「其實這個ARM就在妳手中,要不要使用就看妳自己吧。」

      我渾身一震,手指下意識撫上那枚我從不知用途的戒指,他神情複雜:「逆生戒,金能回到過去,銀能穿越未來,最後一枚則是可以悖逆生死。失傳已久的三環戒,在看見妳找到之前,我一直以為皇后私下收起來了。抱歉,我一直沒有告訴妳這件事,我總覺得這樣的ARM太危險,只會讓人陷入更痛苦的抉擇。」

      我茫然地看著他眼底星辰流動的幽暗,沁涼的空氣呼吸出去有絲絲冰涼白霧,模糊了他的輪廓。我忽然覺得我其實一點也不懂他,穿越了異世界後我遇到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但我只顧著自己小小陰暗的情緒糾結,從來沒能好好了解身邊的人究竟都在思慮什麼,在乎什麼,會願意為了什麼付出自己的心。

      而對於亞可亞,我已經沒時間去理解了。

      「為什麼,羅藍不會想使用它呢?」我摩娑著戒指堅硬的表面,聲音失魂落魄的不像自己,「遺憾可以被弭平,死者可以被召回,就算不是原本的人也沒關係呀。」

      他將一件黑色外衣披上我顫抖的肩,沒有看我,沉默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輕輕開口:「經歷過的事物如果會被抹去,對我而言是比失去更悲傷的事。亞可亞就是我記憶裡的亞可亞,我不想因為自己的私慾否定她曾經的存在。」

      我正思索著,羅藍的聲音飄渺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如果我死了,妳會想讓我回來嗎?」

      這句突兀的問話沒有任何前言後語,我還來不及開口,羅藍又繼續說:「我希望可以繼續旅行下去不要回來,可是,我希望妳能一直記住我,我相信亞可亞也會這樣想的。」

      無聲對視,星空雪色倒映進他的櫻色眼瞳美不勝收,沒有任何雜質的時間靜靜流淌,無論我們眼前的路還有多少曲折苦痛,我都感謝這一刻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走吧,妳該回去了。」羅藍溫聲說,看向我身後的一瞬,視線忽然凝止了。我反射性地跟著回頭,卻看見尹蘿一身黑斗篷襯著蒼白臉色,就出現在我們身後。

      ++

      想要,毀滅他們。

      幼小的孩子被關在黑暗牢房,眼前一遍遍重播著父母慘死的畫面,只因為他碰觸了那個傳聞裡關鎖著異世界惡意的水晶球。這樣危險的禁忌之物,在當時卻是毫不遮掩地出現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沒有任何咒術禁制,沒有嚴格守衛,在他跟隨天生強大的魔力感應來到水晶球之前時,他對自己人生永恆的改變一無所知。

      依規矩審判還是有的,除了長老和貴族列席,還有一群來自卡魯蒂亞各家族的陪審團,有的還是他曾經看過的臉孔。但當審判開始,所有人都一面倒地決意處死他以保守秘密,關於這個他們不想碰觸的惱人禁忌,卡魯蒂亞負著為整個世界防範水晶球惡意外洩的責任,若這件事情傳出,對他們的國譽自然會有看守不佳的流言。

      幼小的孩子懵懂不知,那夜父母準備了很豐盛的食物給他,然後以死保住了他的性命。這樣的重罪依律法只能由親人執行死刑處罰,親人一死,魅影就被囚入了暗無天日的牢中。原本這樣的囚禁會直至死亡,他也不曾以為自己可以逃脫。

      然後,那個曾在宮宴上遙遙看過一眼的女孩出現,褪去所有童稚與驕傲痕跡,一身復仇女神般的凌厲黑衣,無比美麗。

      她說,他們都是被利用的棄棋。出身貴族又天賦異稟的兩個孩子對於長老勢力太有威脅,除掉他們可以防範未然又能打擊貴族勢力,一舉兩得。而皇族也完全不顧當年貴族扶植王室的付出,視他們為平衡各方勢力的棋子,發揮完功能也就可以死去了。

      因為是棋子,可以那樣雲淡風輕賠進他們一生。輕鬆一個陷阱除掉了魅影背後的家族,當時藉著服侍皇后立足於王朝中的戴安娜已發現不對,雖自恃皇后寵愛,還是先留了一手藉口分家與桃樂絲分開了家族勢力。接著皇后難產去世,她也被誣陷偷盜皇室珍藏的ARM中飽私囊,王室因久無繼承子嗣岌岌可危,樂得賣長老一個人情處置戴安娜,勢力削弱後的貴族也全部緘默不語,任由她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家世與親人都變得遙不可及。當最後一個誣陷她暗中接觸邪惡水晶球的指控出現,她才明白自己對卡魯蒂亞的忠誠原來那麼廉價。

      接著是和魅影一樣的審判,一樣的全員通過贊成處死,所有人都是幫兇。

      往事一幕幕都是血凝成的恨與慟。

      多年後的此刻他們隔著黯淡月色,兩張精緻卻殊無血色的臉龐默然相對,他們分享著一樣的仇恨與矛盾,在漫長歲月裡夜夜面對咬噬內心的憎恨苦痛。魅影從未忘記,那天戴安娜救他出來時說了什麼。

      「總有一天會讓你回來,你要記得你現在的恨。」

      戴安娜凝望他的眼神,沉冷堅澀如斷刃的刀,複述了多年前那句不帶一絲感情的話。

      「然後,把憎恨加注回他們身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逆生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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