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启风尘》年硕

6、思媱身世

　　我叫韦茵，一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会投胎的人。我的父亲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弦乐师，自小我便被冠上书香门第的美称。我的生活简单而又充实，衣食无忧，跟随父亲学习弦乐。
　　从我十四岁开始，首富云家每月初一都会请父亲去他们的客栈演奏，有次我随父亲前往，宾客起哄，说想听听我这名门之后的琴艺。我倒也不畏，一曲奏罢，众人皆拍手叫好，唯有一个少年啧声道：“韦先生之后，也不过如此。”
　　“你是何人，为何口出狂言？”我自幼苦学琴艺，虽不及父亲，但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遭到同龄少年的质疑，我自然心中不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云家独子云钊。”云钊纸扇一挥，很是潇洒。
　　“我这人倒也不是油盐不进，你说我琴艺一般，想必也是在乐声方面造诣不浅，韦茵在此想要讨教一二。”我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什么实力，想借此让他呛声。
　　谁知，他拿出别在腰间的玉箫，一曲吹罢，我陶醉在他的玉笛声中，意犹未尽。自那以后，父亲在客栈演奏的时候，我们便在后花园切磋乐器，有时他教我吹笛，有时我教他抚琴。他虽然在吹奏笛子方面天赋过人，可是对弦乐却一窍不通，还总是搪塞说，怕自己学的太好让我无地自容。
　　时间久了，我们互生情愫。我们成亲那年，我十七岁，他二十岁，婚礼上，我们信誓旦旦，约定着携手走过一生。
　　人们总是会违背年轻时候的誓言，事实上不是因为那时太滥于许诺，毕竟我们曾经对彼此都深信不移。只是那份坚定，有的败给了时间，有的败给了命运。
　　一年后，我诞下一子。云钊说，我弹的弦乐最动听，于是给他取名为云弦。我们一家三口，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云钊打理客栈，我在家中照顾老人和云弦。闲暇时候，孩子在一旁玩耍，我们二人琴瑟和鸣，很是幸福。
　　云弦将要周岁的一个夜里，云钊和我出门散步，突遇到一阵大风，周围被吹的棋倒狗吠，可云钊紧紧地抱着我，我觉得风再大，我也不怕。风停之后，巷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我们闻声过去，一个婴儿头发稀疏，只裹着一层睡布，哭的梨花带雨。我甚是喜欢，也甚是心疼。就和云钊商量着收养她，给云弦做个伴。
　　她是个小女孩，名字是我起的，虽然她被父母遗弃，可他们应该有自己的苦衷。我希望她可以记挂着远方的亲人，不要怨恨他们。于是起名思遥，可云钊说感觉怪怪的，就改为思媱。我可以想象到我陪着两个孩子长大的情形，他们一起上私塾，我教他们抚琴，云钊教他们吹笛。有时候自己在花园的秋千上单单是想着，都觉得幸福美满。
　　人这一生中，甜和苦要相辅相成。我尝的甜头太多了，总要吃些苦。半年后，思媱身上长满了湿疹，全身溃烂，我们请来很多名医都不见好。
　　有天我家来了一个白纱遮面的女子，告诉我们媱儿的湿疹是一种怪疾，只要待在一个地域超过三个月便会浑身溃烂生不如死，她注定动荡一生。
　　我不放心把媱儿交给任何人，便问云钊愿不愿带着云弦同我离开，浪迹天涯。他说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可公公怎么会同意他放下家族的产业不顾，过着飘零无依的生活。
　　公公和云钊因此起了争执，公公动了气，一病不起。云钊不可能在此时离开公公，媱儿的病，一天重过一天。我给他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珍重。我带着我的琵琶和媱儿，离开了这个从未离开过的土地。
　　从那以后，我就用我的琴养活我们母女。我对不起弦儿，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可我知道，家里会照顾好他的，他会衣食无忧，一生平安喜乐。不像媱儿，若是连我都不在了，怕是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我真的很爱云钊，我知道他也很爱我。我一去不回，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对于我的离开我从未感到抱歉，一去不返也不是我的本心，只是希望云钊没有我也能好好地生活，我不愿去打扰。
　　我带着媱儿漂泊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只有我们二人相依为伴。弹琴挣钱全靠客人心情，有时日子富裕，有时日子紧巴。可看着媱儿一天天的长大，苦也不叫苦了。只是我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身体经不起风雨，后来害了咳嗽，久病不医。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太长了，倒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日子的长短，都是命中注定，这一切皆为缘。就是思媱这孩子，野惯了，也没什么吃饭的本事。再一个就是，想回一趟家，看看弦儿和云钊过得好不好。
　　我并没有告诉媱儿真相，只是说，去探望旧相识。返乡的时候，物是人非，云钊已经在几年前撒手人寰，而云弦也已变成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我和云弦也只说是自己是云钊的旧相识，云弦说父亲经常提起我，看样子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娘亲，这样甚好，反正多说无益，亏欠什么的，放在心底就好。
　　我本来只是想小住几日，可自己的身子拖垮了，迟迟不能动身。不过住了一年之久，思媱的病未再复发过，云弦也是个可靠的人，即使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待我们如家人一般。他会照顾好媱儿的，我相信。
　　云弦这孩子哪里都好，平时待人眉眼温柔，只是独处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为娘的没呵护好他，我当然内疚。有天夜里，我咳嗽的急，去后院走走，碰巧云弦在那里看着月亮发呆。我深觉自己大限将至，又能看得出云弦对媱儿的疼爱与呵护，想趁此机会将媱儿托付于他，只是没想到云弦说他并非可靠之人。我想是这孩子有什么苦衷，想再等些时日将事情搞清楚。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就碰到云弦客栈的一场大战。媱儿险些丧命，我做出全天下所有母亲都一定会做出的选择，挡在了他们身前。我把媱儿的手交到云弦手里，他虽推辞过，可他是唯一我值得托付的人了。

　　往生门前大梦一般的一生终于落幕，我的思绪才终于拉回现实。
　　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从小到大没让自己受过一点点委屈的人，那个迁就着自己所有的脾气和缺点不允许别人说我一句不好的人，竟和自己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我有些不敢想象，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是怎么把我这么一个怪病缠身的苦孩子拉扯大的。小时候，娘亲教我抚琴，让我学一门吃饭的手艺。我怎么也不肯，她再未提过此事。娘亲说，自己只要还能弹得动琴，断然不会饿着我。
　　我是如此的羞愧，在这个无私美丽的女人面前。
　　人这一生真是短暂，还没来得及了解所爱之人，就已经失去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肯定的，若我是娘亲，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荆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思媱，我现在送你去往生门的影像中，这样韦母才能看到你。”
　　眨眼间，我的意识已经来到往生门的结界中，我近距离看到娘亲容光焕发的样子，不像平日里病痛缠身的面黄肌瘦，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把构思过无数遍的千言万语浓缩成了一句：“娘亲你放心，你不在的日子，我会好好生活，好好爱自己。”
　　娘亲点点头，眼泪滴到了手中的往生水里。
　　“好孩子。”话音刚落，娘亲便将往生水一饮而尽。
　　我知道，她的今生彻彻底底地落幕了。她得到了一份解脱，而我收获了一份释然。这让我无比地感激和崇拜荆落和他身上让人好奇的力量。
　　回客栈的路上，荆落一言不发神色十分严肃。或许是这份折磨人的沉寂让我猛然想起一片夜色中，云弦望着娘亲充满期盼的眼睛，冷冰冰地说：“韦母，你可曾想过，我并非可靠之人。”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想放下所有的自尊，赖在他的身旁。

　　荆落将我送回房间，也没再嘱咐什么，就匆匆离开了，想必他也已经释怀了吧。我默默感谢，个把个时辰以前，还是一片废墟的大堂已被那些法力无边的神仙修复成原本的样子。
　　我自然没有心思休息的，突然想去娘亲的房间看看。按照凡间的规矩，人死后七天之内，屋子里的灯是不能熄灭的，所以娘亲的房间大半夜亮堂堂的，我也没见怪。
　　明明知道如此，从大堂去往韦母房间的这段路途上，我仍清晰的觉得，推开那扇门后，又会看到娘亲偷偷藏起熬夜赶制的鞋底，假装是在起夜。要是被我撞个正着，我啰嗦她几句，她必定会觉得丢了面子推推嚷嚷地把我赶出来。
　　该死，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不会再哭的。想来，人也真是奇怪，有些东西与生俱来，竟把别人苦苦祈求都无所得的东西当成自己的理所应当的。都已失去，尚在贪恋。
　　我深呼吸了几次，才鼓起勇气打开门去面对床榻上娘亲冷冰冰的尸体。看到云弦我还是小吃了一惊的，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告诉他韦母是他的生母。我坐到云弦身边，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云弦喝了口茶水，抿了抿嘴角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母女，便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韦母没有和我相认，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瞬间委屈和心酸都涌上了心头，我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说道：“云弦，娘亲已经离开我了。”我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也不会一直在我身边的的。”
　　恍惚间，我看到烛光之下，云弦哽咽了一瞬。

　　荆落将思媱送回房间，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到宇若的房间。
　　“天子，您去了哪里，给您传递的消息你也未曾回复。”宇若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往常二致，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丧失了心爱之人。
　　荆落刚要回答，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鲜血来。
　　“今日是你的千岁寿辰，你何必逞英雄动用法力，会伤害到仙根的。”宇若温柔地责备道。
　　荆落强忍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佯装镇定地问道：“东君古神去了何处？他很少插手天界事宜，这次破例，我们却连个正式的感谢都没有。”
　　“他倒不会在意这些虚名的。”宇若阴阳怪调地答道。东君向来浪荡，谁人能探得他的踪迹？这么一想，皋繁一直在强忍折磨，终究等来了他倒也算是幸运的。
　　“那你千里传音于我，究竟为何，天界出了什么事？”
　　“天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可比大战更严重的，是四起的流言。”
　　这两人也没再耽搁，即刻启程回天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