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词录》Bu名

2、人寥落

　　上官老夫人王氏在儿媳祝氏的搀扶下来到了小厅，厅内的博古架上已是空空如也。
　　“东西都收拾好了？”王氏年过七旬，腿脚已经不灵便，但头脑没有一丝糊涂。
　　“回祖母，已经好了。”长孙亭丰的新媳妇周氏扶了扶鬓间的白花，回道。
　　“我上官王氏嫁进上官家五十余载，送走了太爷、太夫人，送走了我家官爷，也送走了两个儿子，斫儿走的时候才十六岁，我想他的福气一定是留给了砚儿。现在砚儿也走了…”老夫人说着，引得厅内的女眷眼红鼻酸泫然欲泣。
　　“祖母莫要伤心，您还有我们。”最小的孙子上官亭阑做到老夫人身边，紧紧抱住老夫人的手臂。
　　王氏欣慰的看着小孙子，又道：“明年老妇便要七十了，已是人生的风烛残年，断不能再遭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丰儿、阑儿，今日祖母有句话吩咐你们，你们要听，我满意，你们不听，我也无道不出什么怨言。”
　　上官亭丰作揖道：“祖母请说。”
　　“我要你们此生不入仕为官。”王氏眼神过被惊住的一屋子人，看着一脸不解的儿媳祝氏又道，“那年你们的大伯父上官斫考后得急症而逝，你们父亲又是死的这样不明不白，个中缘由你们虽然摸不清楚，可都清楚是因为前朝之事，眼下收拾了行囊，打发了养不起的多余仆妇，你们要和我投奔的是我的娘家鄱阳王氏，王氏一族以医术精湛闻名，曾经出了三代同朝为太医，后来因为一些不能与人道的缘故，王家祖先便立志再不为官，这才在鄱阳扎根。”
　　“可丰哥儿读书十载就是为了一日科考入仕，鄱阳王氏富庶有名望不假，但上官一家如何能厚颜寄人篱下！”祝氏说着，不由带出哭腔。
　　“儿媳你听我说完。”王氏道，“君子为官，为治世，一旦入仕，则步步如履薄冰。我上官家如今人丁寥落，如今已经再也经不起风浪了。圣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况且行医亦救人困难术，我看倒是比为官者更能为民造福。当年我嫁入上官家时，我父亲曾将王家三部医书交与我一部，此番回去，我会委托我弟弟教丰儿、阑儿医术，我想亭丰若能学会我父亲的那部医书，可保上官家衣食无忧。”
　　亭丰面色苍白，喉中仿佛耿着一口气，噎的他透不过气来，可再望着祖母那一头雪发，一屋子老幼妇孺，我不愿三个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口：“孙儿愿意听祖母安排，行医济世。只是父亲死的不明不白！”上官亭丰最终还是跪倒在地，既顺从又不甘。
　　王氏满脸肃容：“权力争斗历来以人血为祭，你们父亲不过是运气不佳，从今后，上官砚的死都不许再提。”
　　“祖母！”上官亭丰七尺男儿终究还是忍不住流泪，“我替爹爹屈啊！”
　　上官亭霖拉住上官亭雪一道跪下哽咽道：“祖母，您这是讳疾忌医。”
　　王氏叹息一声：“你们没了爹爹，我没了儿子，论起心痛，我不差你们分毫。我已行将入木，只盼望儿孙满堂，上官家人丁殷实。我说了我的话你们听，我满意，我高兴。不听，我毫无怨言。你们才是上官家的儿女，你们好好思虑吧。”
　　祝氏垂首拭泪：“丰儿、阑儿，你们就听老夫人的吧，就让你们爹爹安息吧。”
　　上官亭雪看着伏地不起的兄长，心知他原本就是心有鸿鹄之志，如今却要断志从医，不由心痛不已，泪盈于睫。
　　上官亭霖冷静下来想起上官家除了鄱阳的祖屋还有几十亩薄田还无人耕种，其他一点产业也没了，祖母是在用哥哥一人的前途换一大家子的活路，不由泣道：“哥哥，如今，不复往昔了。”
　　还不懂事的上官亭阑听说自己不必苦读入仕，心中反而松了口气，但见哥哥姐姐哭成一团，不由也伤心起来，抬头看到祖母眼角划过的泪，忙伸手替祖母拭泪。
　　“洪嬷嬷，今日这场面你也看了，我们上官家已是没落至此了。”王氏道。
　　洪嬷嬷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上官亭丰的境况心中也十分伤怀，听了主子的话，拭泪道：“老夫人，我自幼时起便跟在您身边，我是绝不会离开上官家的。”
　　“我已经老了，这脑袋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砚儿一向尊敬你，以后我若不在了，你便替我看着这个家，我是不会赶你走的。”王氏看着无能的儿媳同洪嬷嬷道。
　　洪嬷嬷忙跪下：“夫人年轻聪慧，少主子们更是个个懂事，哪里轮得道老奴，只要一身声吩咐，老奴自然是肝脑涂地。”
　　“一把年纪了，谁要你的肝脑去涂地，快起来吧，我腿脚不好，扶不起你的。”王氏道，“以后若是他们有拎不清的时候，你替我在一旁提点下，就好了。”
　　洪嬷嬷爬起来笑了应下，有朝跪在地上的三个少主子看。
　　王氏道：“把这几个小的扶起来吧，各个留一个知心的，等过两日我们走了，都多给一个月月钱散了吧。签了死契的，找个好些的人家，叫吴管家发卖了。”
　　洪嬷嬷扶起三个少主子，应下了。
　　亭霖刚坐下，道：“此事还是不要声张，省的下人们生出事端。”
　　王氏看着亭霖点点头，同孙媳周氏道：“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掌管内院前要和亭霖学学，单是侍弄花草，吟风弄月，已经不是上官家媳妇所当做得了。”
　　周氏面露尴尬之色，垂首应是。
　　“我累了，祝氏你好生交代他们几句吧。”洪嬷嬷忙上前预备扶着王氏回了内间。
　　王氏回头刚好看到上官亭雪，这个孙女和自己的儿子太像了，当年上官斫走的时候，上官砚就是和她一样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流泪，大风大浪扑面来，他自从容。哪怕自己亲身父亲走了，眼泪也绝不会多泛滥一滴，只怕心里已经把所有最坏的打算都做完了。王氏叹息一声半靠着洪嬷嬷回了房。
　　王氏前脚一走，祝氏忍不住抱着长子哭起来：“我的儿，要委屈你一生一世啊，就不该托生在上官家啊，哪怕是个穷苦人家，也没得要赔了自己前程啊。”
　　上官亭丰已经冷静下来，他按耐着自己心中的苦楚，劝慰母亲道：“母亲，儿子想好了，祖母说的对，儿子没有怨言，儿子且等着上官家起复那日。”
　　祝氏伤心却也无奈：“这一走，亭雪的婚事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就十七了。当初就不该仗着模样比别人出众些拒了那么多亲事。都怪你爹，非要压着……”
　　“母亲，难道我们家到了养不起女儿的时候吗？”上官亭丰安慰的看了眼两个妹妹，“李重马上要进京读书，这是要准备入仕的，亭雪且不着急，亭霖的事，等到鄱阳，等我们安顿下来，稍有起色再定才好，女儿家的婚事不能马虎。”
　　亭雪道：“我们只要嫁个还过得去的人家，倒也不会吃苦。只是苦了母亲和哥哥。”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苦不苦。”上官亭丰看着两个妹妹，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亭霖道：“到了鄱阳，我可以把自己的绣屏还有以前的字画拿去卖，也能补贴家用，总之，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吃些苦又算什么。”
　　祝氏听了，也笑着称是。
　　亭霖笑着心里也默默在为以后做着别的打算。
　　“你们倒是都想得开，我也没得掉眼泪惹人厌，都去歇了吧，鄱阳的事，都把嘴巴闭紧。”祝氏说完，牵着幼子亭阑的手起身回自己屋子。
　　“哥哥嫂嫂，妹妹，我也走了。”亭雪起身离开，刚出屋没几步，就听见亭霖唤她。
　　“姐姐，今日重哥哥和你说什么了？”亭霖直接地问。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他要进京的事。”亭雪道。
　　“就没说别的？”亭霖蹙眉拉住亭雪。
　　“他还能说什么，现在都是自顾不暇，他能开交代一声去处，已是出人意料。”亭雪道。
　　“来看你一面，你便知足了？”亭霖道，“那若是以后再看不到他，这是最后一面，你也无所谓？”
　　亭雪愣住：“他不会。”
　　“他是不会，我看他那母家是极不靠谱的，他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祭酒舅舅，还有他那个只会往上看不会往下看的母亲，就不一定了。”亭霖急道，“姐姐，我知道你们是郎情妾意，早就许了什么三生誓言了，今天见他后，你又是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不能放心了。”
　　亭雪被揭穿心底的忧虑，不由面露尴尬，眉间带着浓郁的愁色：“若他负我，我也认了。”
　　亭霖道：“难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教你认命的么，你比我多吃两年粮，心里怎么一点计较都没有？”
　　“我…我…”亭雪不由舌头打结，自己的确不如妹妹爽利聪敏，心机上更比不上。
　　“他可说走之前再来寻你？”亭霖问道。
　　“他说了。”
　　“这便好办了。”亭霖拉着亭雪往自己房里去。
　　一进屋子，亭霖从床榻里侧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后，取出一个蓝绸布包裹着的小物件。
　　“这是去年我缠着爹爹给我买的，是乌木，是京都成云师父手雕的。”亭霖把梳子取出来递给亭雪。
　　亭雪接过梳子，只见这梳子通体紫红色，色泽温润，梳背雕成竹节，上面伏着两只蝉，一看就是好东西。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亭雪一副呆样。
　　“我要你等李重来，把这梳子掰了，一人一半，私下先定了婚期。”亭霖道。
　　“他如今也不必当初，我何苦这样算计他。”亭雪道。
　　“怎么？难道我姐姐是个傻子，那个女子不想和自己心上人厮守一生，叫你去和他定终身，又不是教你害他？什么叫算计他！”亭霖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道。
　　“他若要奔前程，我不会做他绊脚石，李伯伯也是死于非命，他的心思，谁人不知。”亭雪黯然，两家都是艰难的时候，她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
　　“你会后悔的，”亭霖见姐姐咬紧牙，坚决要圣母到底，只好道，“既然你不愿他给你许下终身之诺，那你留半截梳子给他，两人做个念想，总归是可以有的。”
　　亭雪握着梳子，不再言语。亭霖见姐姐心动，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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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家道中落，有人一夜长大，也有人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有的人后知后觉，不是彻底的痛彻心扉，仍不知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