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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盘棋(上) ...

  •   太后与甄昭仪的身影在重重珠帘的掩映下看不真切,依稀听得太后与甄氏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谈。
      “可是你做的?”太后少有这样愠怒之时。
      甄昭仪跪在阶下,她下拜时的簪环之声清脆悠长,泠泠回响。
      “儿臣,以甄氏全族起誓,绝非儿臣所为。”
      良久,太后长叹,又恢复了平时的宽厚平和:“说到底,哀家不过是疑心罢了,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可惜了,哀家明白你们不盼着这个孩子,甚至哀家自己也怕,也怕这后宫从此姓了江,可这到底是皇嗣,皇帝这些年专宠于她,子息微薄,哀家不能不怕义忠亲王旧祸重演……”
      甄氏已含了一分哭腔:“皇上这些年因着义忠亲王之事疏远儿臣,那江氏凭着宠爱在后宫又加打压,儿臣心里并非没有过怨气,只是无论如何,儿臣不会算计到无辜幼子身上。”
      “皇帝是亏待了你……”太后怜惜道,她扶起长跪的甄昭仪:“江寄芸到底也没什么错处,又有皇帝的宠爱,哀家与你,动摇不得她。你是义忠亲王妃亲自送进太子府的人,虽说甄家脱了干系,可到底有这样一层的芥蒂。”
      我正站在寝殿外伺候,只是一响一动都格外清楚,我不知这是否是太后有意为之。
      义忠亲王之事,不仅当年震动朝野,甚至如今的后宫都仍被深切影响着。
      甄昭仪跪安时,脸上犹挂着泪痕,她见我侯在殿外有一丝惊诧,却也转瞬即逝地恢复了如常神色。
      我送她出了慈宁宫,她悲戚地执手欲语,却也终究没再多言。
      甄昭仪终究得家族与皇太后庇佑,在宫中的日子并非难过,只是她这样骄傲的性情,终究与皇帝只是淡淡而已。
      这几日奉了太后旨意,每日都去永福宫问江容华安好,少不得在主位处寒暄几句。我渐渐发觉昭华夫人其人正如她容貌般,是个清雅怡人的柔婉女子,言谈举止也颇为和顺,似乎与甄昭仪口中那个盛气凌人的宠妃是两个人一般。也或许是她心机太过深沉,只在人前是如此。
      而小江氏只几日便消瘦地吓人,面无一丝血色,神情中的锐气也化为了不甘与哀怨,我去看望她时,她在病榻上扎挣着谢了太后恩典,便不再多言,只是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亦不欲进食进药,只有她姑姑劝着才用一些。
      而她的骤然失子,也成了后宫永远的谜团。皇帝严责了后宫无数与她相关的太医与宫人,然而她的饮食医药皆无异常,看起来,也只好不了了之。
      那一日我照例在侧殿外代太后问了江容华安好,便向主殿请安,红绫见了我来自是不耐烦,一扭身挑了帘子便进去通报了。
      我没想到,此时皇帝也正在殿内,他穿着水蓝色织银团龙纹圆领袍,与昭华夫人坐在榻上闲话,李贵人亦随侍在侧凳上,竟是春风满面。
      我忙请了安,皇帝抬抬手,似是心烦的样子,道:“你且跪安罢。“
      昭华夫人笑道:“皇上,这几日贾侍书是常来的,可见太后对咱们金枝是很关切的。“
      皇帝神情亦缓和了些许。
      “臣妾也是很喜欢和贾侍书说话呢,贾侍书冰雪聪明,说话亦斯文,有时臣妾和她闲话一会子,心里便能舒服一些,”她一舒袖,红绫便挪了侧凳来请我坐了,我只得谢了恩。
      皇帝淡淡道:“太后近日身子如何?”
      “太后很是挂念容华,有时常神思倦怠些,除此外一切安好。”
      皇帝道:“你应当尽心服侍太后才是。”
      不知为何,一听闻太后,皇帝的神思就好似结了一层薄冰般若有若无地寒冷起来。
      昭华夫人仍是她平常的简素妆扮,甚至簪环都是素银制的绣球花。她平静地啜了一小口茶,道:“皇上,贾大人是很端庄稳重的,却也有雅好,中秋夜宴的琴……”
      终究还是来了。
      皇帝带着以极为复杂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有怜悯、欣赏,也有一种转瞬即逝的轻蔑与厌恶,我从未被一个男人这样审视过,这个男人是我名义上的主人,是天下臣民的父亲,是我与我的家族命运的主宰……我与他的每一次接触,都相隔着重重的宫规。我与他都明白,我或许会成为他众多妻妾中的一个,众多妻妾中家世显赫到令他不得不提防与猜疑的一个。
      此刻我才明白,作为一个女子,我从未得到过他的属意,我的容貌,我的才情,于他而言或许都是尘埃般平庸罢了。我并没有惊人的美貌,性情亦只是循规蹈矩着,他喜爱明艳的姿容与柔媚的性情,而我,只是一个呆板无趣的女官,守着他防备的母亲与失宠的旧爱,在这宫中毫无主见地活着。
      他不再说话,而我也呆呆坐在那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山雀。
      “皇上,贾大人在太后那里侍奉的很好,怕是太后一时还离不开呢。”昭华夫人温言道,我明白她方才的试探,却也感激她并未落井下石。
      李贵人却绽开了转瞬即逝的得意笑容:“臣妾与大人还是亲戚呢,臣妾堂姊嫁给了大人的胞兄,小时候也曾去荣府做客的,又在这宫中一同为官侍奉过,可不是很深的缘分么?”我知道她是得意自己能承宠为嫔妃。
      “你们李家世代读书,与荣宁二府这公侯之家也是相称的,是很好的姻亲。”
      李贵人头上的金步摇微微晃着,雀衔明珠耀眼夺目,她笑道:“宁荣二府的气派,臣妾到今日也忘不了呢,真真金门玉户、桂殿兰宫……哎呀,就好像咱们宫里一般。”
      皇帝一皱眉头,我忙言道:“即便是平民之家,亲家做客也是要倾举家之力招待的,祖母好客,又格外疼惜长嫂,必然是要倾举家之力,不使贵人您觉得慢待罢。贵人觉得宁荣二府富贵,又或许是那时年纪尚小些,见了新鲜热闹的便深深记着。其实以贵人的身份与福分,又有什么荣华是贵人没见过经过的,只是贵人到我家那时记着一分热闹罢了,能与宫中相比也定然是家里规矩大,像宫里一样严谨罢。”说完这番话,我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却仍强装镇定,李氏不管如何得意、如何羞辱于我,我都没能想到她会如此明晃晃地一刀刺来,在皇帝面前挑拨。
      李氏笑道:“大人一向寡言,不想也是个很善言辞的。是了,想来是我家是清净读书人家,不能与宁荣公侯之府相比呢。也难怪大人与昭仪娘娘往来最为亲近,都是世家大族出身,也一定是性情相投的。”
      我一梗,一股悲愤便涌上心头,我从未见罪与她,又是姻亲,她为何步步相逼,不肯相让。
      皇帝却道:“甄昭仪料理后宫事,是很识大体的,你多与她走动,也是学些规矩,以便教导公主郡主并执掌太后宫中的礼仪文墨。”
      李贵人见皇帝如此,也不便多话,可是皇帝的神情确乎是又冰冷了几分。
      若是没有那个夜晚,也许我的心境不会同现在一样,或者还能因为不必成为妃嫔而释怀几分,可如今心中只是有着满满的绝望。
      那是八月十六。
      “大人是睡不着么?”入夜已三更,白檀今日守夜,隔着帐子悄声问道。
      我又如何能睡?
      我只是悄悄掖住哭湿的被角,道:“无妨,身上有些燥热罢了。”
      “奴婢为大人熬一碗酸枣仁汤来罢,安神是很好的。”
      “你不必了,热热地喝下去,更不好睡。”
      又翻了几个身,我掀开帘子:“白檀,随我出去走走。”
      “抱琴年轻不稳重,绿玉也是一派天真,其实,我一直明白你老成持重,又懂规矩,是很看重你的。”
      “多谢大人。”
      “你似乎是年长我几岁罢。”
      “奴婢今年二十九岁,是痴长大人许多岁数。”
      “你从前在哪里当差?”
      “奴婢……从前是在掖庭的洒扫。”
      “掖庭奴婢众多,来历也纷繁,这样说是很掩人耳目的罢。”
      白檀神色如常,陪我在寂静的深夜中缓缓走着,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宫墙。
      良久,她开口:“奴婢即便是来历纷繁的一个,既然从掖庭来了长生堂,便是大人的奴婢,又何必再追忆从前。”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不寻常。你眼中从来不是寻常奴才的顺从与怯懦,而是从容淡定,而你为我挽的宫髻,没有一丝一毫仪制上的差错。同我在太后处行走时,规矩进退比我还要熟稔,你从前是哪个宫里的人?”
      “其实,凭大人母家的势力,怕是早将奴婢的来历,探查得很清楚了罢。”
      “你做得很干净,我只是知道,你是从哪里进宫来的。”
      “既然进了宫,不管从何处来,也都是回不去的。”
      “是啊,义忠亲王身死名灭,他的王府化为焦土,是回不去的。”
      白檀的眼泪滴在青石板的甬道上,这样微小的声响只有在夜间才能听到。
      “你不是寻常的奴才,甚至,你不是奴才。”
      白檀不语。
      “白檀,你可以信我。如果我当真成了皇帝的妃嫔,那么也许,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
      原来我们不知不觉间又绕回了长生堂外,我回了寝殿,燃起昏暗的烛火。
      白檀将一切,或许是一切,告诉了我。
      她的眼泪仍挂在颊上,平静地叙述了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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